弦合想了想,颇为矜持地说:“我平日不大出门的,家中规矩多。”
文寅之‘哦’了一声,低头看向水中灵活浮摆的锦鳞:“据说这是祥瑞之物,看过之后会有好运气的。”
话音刚落,涧潭边的栈道上扬起一阵黄沙,马蹄声踏踏,似有千百人自勾连城外的官道疾驰入内。
隔着漫起的风沙,她大约看清了为首的人,金冠束发,面如冠玉,是去了夕山月余的江叡。
第36章
江叡的身后跟着策马的副使,原本顺着栈道一路疾驰,倏然扯住缰绳,随着马声嘶鸣,堪堪在扬沙中停住。
他隔着葱郁绿野遥遥看去,眸光沉凝。
这一行是谈判败北而归,边境局势一触即发,急需晋谒魏侯禀报详情。可就在这紧急当口,江叡反倒停了下来,望向那碧波粼粼的涧潭,眼睛里像是落了潭水的阴凉。
副使耐不住,上前轻声提醒了一句,江叡瞥了他一眼,干脆翻身下马,道:“你先回去向父侯禀明实情,我另有些要紧事。”
副使脑子发懵,什么事能要紧的过边疆告急,可不等他的规劝之词出口,江叡已兀自牵着马从栈道横斜出去,身后只跟了个银鞍,他唯有嘱告后面跟着的卫队,小心保护三公子的安全,而后不甘地看了看江叡的背影,夹紧马背疾驰而去。
姝合和陆偃光早早看见江叡往这边走,忙快步上前去见礼,而文寅之和弦合站得远了些,文寅之虽不认识江叡,但看这架势也知来者不善,歪头看了看弦合,两人也走过来。
陆偃光充当了中间人,向江叡引荐文寅之,文寅之一听说这就是因山越一战而闻名的三公子,忙带了几分恭敬钦佩地躬身见礼。
在对方恭敬的态度下,江叡的神态则显得有几分微妙。他细眸凝视,近乎苛刻地审视文寅之,而后眼梢如带利角,冰冷地刮了一下弦合,弦合被刺的一个激灵,不知为何竟生出些心虚的感觉。
她低了头,转着手指,往姐姐身边靠了靠。
陆偃光是个敏锐的人,先察觉出些许微妙,幽光一闪,笑道:“正值春光明媚,我与夫人外出踏青,想起小妹在家中无事便一同邀了出来,我们刚才还谈到,也不知伯瑱在靖州如何,这千里之遥,书信通起来甚是不便。”
江叡的视线在弦合的脸上流连了一番,收回来正视陆偃光,道:“我派去靖州的人回来了,说伯瑱一切都好,余家那位大老爷很是照顾他,听说还给他张罗了一门亲事。”
嗯?弦合诧异,哥哥近日才来信,怎么没将这样重要的事与她提一提。她忖了忖,觉得哥哥怕是知道她正处于情伤之中,怕说出来会刺伤她。
倒是姝合,对这样的事万分上心,含笑道:“这个伯瑱,惯会藏着掖着,多亏了三公子我们才知道。”
江叡笑道:“伯瑱只是外表不拘于小节,内里最是细致。怕是想好好的选一门良亲,”他话音一转,含了几分讥诮:“婚姻大事是要慎重些,选个合意的才要紧,若是随便抓个人过来就行,那也未免太草率了。”
他说这话时只看着姝合,目不斜视,仿佛一心一意只讨论余思远的终身大事。弦合被他话里话外挤兑的甚是恼怒,却又没什么名目回怼,憋得心里冒火。
饶是姝合不如陆偃光精明,这会儿也察觉出名目来了,她愣愣地看了看妹妹,又看看江叡,心道不可能,可委实想不通,将目光投向自己的夫君,流出求助的神色。
陆偃光低咳了一声,道:“集贤馆今日有授业,是沈夫子的课,缺不得,算着时辰,这个时候该回去了。”
姝合忙说:“是呀,出来也有些时日,母亲会挂念的。”
说完,两人一齐看向江叡。
江叡眸光彻然,道:“那咱们便同行回去吧。”
弦合自然是要和姝合坐马车的,文寅之因不住在陵州城内,与他们分道而行,而陆偃光则陪着江叡骑马。
江叡颠在马背上,遥遥看了眼文寅之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陆偃光以为他是心中不快,正想说些场面上的话,江叡却抢先一步问:“那位是越州副守文廷训的幼子,闻州可与他相熟?”
陆偃光见他面容肃凝,一扫心中遐思,打起精神道:“我与寅之的兄长是同窗,还算相熟。”
江叡又问:“那你可去文家,见过文副守?”
陆偃光道:“昔日同窗时曾应邀去过,与文副守有几面之缘。”
“文副守可对你有些好感?”
陆偃光越发摸不着头脑,只有回道:“文副守倒是考究过我的学问,说过些夸赞之词,但文家钟鸣鼎食,宾客不绝,大概他也不会放在心上吧。”
江叡的面上涌出深邃的笑:“闻州之才,但凡见过就会印象深刻,想来文副守也不会轻易忘记。”他斟酌了些许时候,道:“我这里有一份差事,需要闻州去一趟越州,你若是答允,我当即便让父侯赐你四品侍中令。”
陆偃光寒窗苦读多年,为的就是一朝入仕,但眼下,听江叡这样若有深意地提出来,他却不得不放慎重些。
“敢问三公子,是什么差事?”
“与楚侯会盟不成,接下来怕是边疆要有战事,但杨曦之辈常年徘徊于山越,若是与黄悦勾结在一起,恐我们会腹背受敌。我与父侯商量过,决心另派一支军驻守山越边陲,由副守文廷训掌管,此军皆是精锐,需要一个监军随行,时时向父侯禀明动向。”
陆偃光听明白了,这是要往越州驻军,但又要保持对这支军队的绝对控制,所以派个人去监视掌权者的动向。
他觉出些不对来,又联系之前听到的流言,有所察觉,试探道:“众所周知,越州是齐家的天下,太守齐世澜掌管军务,齐家诸辈掌管财商,早把副守架空,在下贫寒出身,一介草民,就算官袍加身,去监视一个名不副实的副守还算勉强,可若是齐家硬要插手,怕是臣也不顶用……”
江叡笑了笑,“你果真心思通透,不是寻常人。”他微微后仰了身体,与陆偃光平视,“让你佐助副守只是托词,实际就是为了去斡旋协调,让齐家不要插手新军。”
“朝中武将多有出类拔萃者,但文臣却庸碌,放眼魏地,并没有能担此重任者。”他看向陆偃光,“可先生深谙谋略,必能入得虎穴,全身而退。”
他又称自己为先生……陆偃光觉出些怪异,虽然这是对文人的敬谓,但彼此尊卑悬殊,江叡虽有礼贤下士之义,可未免也太过郑重了。
他强摁下心中疑虑,道:“我听闻,齐世澜举荐其侄齐协入太常府为官,三公子只给了他一个赞军散职,而今,又要我去越州帮着副守分齐家职权。三公子……可是要与齐家翻脸了?”
陆偃光未出这句话,已是用尽了全部的坦诚,见江叡没什么反应,只是略微低了头沉默,没忍住又加了句:“你羽翼未丰,并不是与齐家翻脸的最佳时机。”
江叡紧握着缰绳,沉默良久,蓦得,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只剩下一年了。”
第37章
陆偃光没听清,抑或是没听明白,蒙着脑袋问了句:“什么一年?”
江叡愣怔片刻,风轻云淡地摇了摇头:“没什么。”
距离齐沅湘及笄还剩下一年,距离他们的婚约履约之期还剩下一年,若是一年之内他再想不出力挽狂澜的方法,那么前路会愈发难走。
如今虽然跟齐家诸多龃龉,可到底还没彻底翻脸,若是迈出这一步,将和齐沅湘的婚约公然拒了,不知他们会有何反应。
他释然地挑了挑唇角,兵来将挡就是,他江叡的路从来就走的不平稳,前后两世加起来,什么心酸苦楚没有尝过,再坏也坏不过什么了。
他入了魏侯府邸,正想去见父侯,走到檐下,侍女快步拦住他,低眉道:“袁夫人在里面。”
江叡心里透彻,与楚侯的会盟破裂,长安那边又步步紧逼,魏侯膝下唯有两子,总不太可能拿骁勇善战的长子为质,思来想去,这倒霉的差事八成是会落到江勖的头上。
袁夫人一片爱子之心,有消息忒得灵通,他刚入陵州,她便知道双方在夕山谈崩了。
他有些许聊赖地站在檐下把玩垂下的缨穗,殿深宇重,愣是一点声音都没传出来。
过了许久,才见帘子被打起,袁夫人顶着一张梨花带雨的脸出来,丝履着地,一抬眼看见江叡,神色骤然冷下来。
他与江叡的生母不同,她出身魏地勋贵之家,当年是遭逢突厥入侵,父兄的军队被打散了,袁氏一门才在诸侯环绕之下渐渐寂声。但饶是这样,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魏地根基颇深,江砚道当年也是看中了袁氏的旧势力,才纳袁家女为如夫人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袁氏与裴氏平分秋色,看似是魏侯享齐人之福,但其实这背后的根系较量由来已久。
江叡对袁氏的敌意视若无睹,只对庶母轻颔了颔下巴,便径直进去了。
江砚道正对着地图垂眉凝思,见江叡进来,问:“怎么回事?前……夕山会盟怎么会不顺利?”
前世亦有这会盟,双方一拍即合,合力扫平了徘徊在魏楚两地的散王诸侯,一心一意拓展着各自的疆域,没这么早翻脸。
江叡道:“黄悦的算盘打得颇精,从前是因为我们内有山越大患,他深知我们无力与他激战,才假意交好,借机拓宽地排,等到他吃饱做大了好反过来咬我们一口。这等卑劣小人,有什么可留恋的。”
江砚道为难了:“为父也不是不知这黄悦的为人,可若是能与他定下盟约,他到底会顾念声名暂不会与我们为敌。可若是当面撕破了脸,万一大军压境,长安那边也不好相与,我们岂不是腹背受敌。”
江叡观察了一番父侯的神色,淡笑道:“父侯可是心疼四弟,怕让他入长安为质?”
江砚道一凛,不知怎地,江叡这眉眼含笑的模样却让他觉得可怖至极,他避开江叡炯炯的视线,心虚道:“没有的事,当今天下肯送质子入长安的无外乎是些不成气候的小诸侯,江北如我和黄悦,江南如蜀侯,我们几时送过质子。”
“父侯说的对。”江叡眼神明亮,仿佛在一瞬间触通了关窍:“黄悦不会送,蜀侯也不会送,可若是父亲送了,那便是南尊周天子,是大周的忠臣,若是黄悦敢在这个时候进犯我魏地,必为天下所诟病,到时就可保我西疆安稳了。”
江砚道犹疑道:“可是你弟弟……”
“谁说送他了。”江叡靠近父亲,笑意深浓:“有什么比将骁勇善战的长子送到长安更能彰显忠心的呢?”
江砚道瞠目结舌,彻底没了话。
*
弦合自那日踏青归来,屡屡收到文寅之的邀约,他是个懂规矩的,每次都是借着姐姐或是姐夫的名号,两人出去也鲜少独处,身边总是有许多人言语慰寂寥,倒没像那天那般尴尬。
可近来文寅之约她的渐渐少了,原因无二,就是她那姐夫陆偃光去了越州为官,姐姐怀了身孕,孤身一人在陵州,不便出门。
陪客不见了,他一个外男自然再不便将弦合约出来。
日子又恢复了清清静静的状态,弦合反倒觉得心里安宁,她恍然发觉,其实自己并不怎么喜欢和文寅之出去应酬。
躲在深宅里,外面关于派质子入朝的传言甚嚣尘上,些许已传入闺中。起先弦合还不以为然,但过了些时日她猛地反应过来,魏侯可不止有江勖一个儿子,也并没有王法规定选派质子一定要是不甚中用的幼子,立下功劳的长子未必就不能去了。
她被这猜测激出了一身冷汗,纵然前世江叡是真龙天子,一路扶摇没有能挡住他的。可今生许多事已改变了,改变固然可以避开灾祸,但有时侯也会扭偏了既定的路线。
就在她惶惶忧虑之时,姝合却先慌慌张张地找上了门。
她肚腹微凸,也有些显怀,穿了件薄衫,脸色苍白如纸:“弦合,你姐夫已有一月没从越州来信了。”
弦合宽慰她:“越州遥远,音讯慢些也是有的,况且姐夫新官上任,忙起来顾不得写信也未可知。”
姝合急得直跺脚:“你不知道。你姐夫往日都是每隔五天来一回信,嘱咐我好好养胎,顺道也报个平安。可是这个月连着半月都没消息,我便一连给他去了好几封信,若他无恙,见着信怎么也该给我回一封,却音讯全无,一定是出事了。”
弦合听出些眉目,不禁蹙了眉:“姐姐,你为何认定姐夫会出事?”
“他在去越州前三公子来过家里一次,我偷听他们说话才知道,你姐夫这次不是去越州督办军务这么简单。新军驻守越州,三公子不想让齐家染指,才让闻州去掣肘他们。可是,齐家是何等权势,闻州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官,能奈何得谁?”
说完,姝合忍不住捻起帕子抹泪。
弦合眼珠转了转,脑子飞快地运转,这个时候她父亲自然是靠不住的,他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救,岂会去救女婿?而余思远又远在靖州,鞭长莫及。思来想去,也只剩下江叡可去求了。
她定下心神,依照记忆里江叡临去夕山时给她的纸条,让落盏去门房上找个人,向他传些话。
安排好这一切,她便坐回来安抚姝合,心想,江叡做到这地步,是当真打定了主意要跟齐家翻脸了吗?自从上一次随他跟踪徐年,知道徐年背后是齐家,亦知道前世余思远的死很可能是齐家所为,她心里便陷入了矛盾。
一厢,觉得江叡必舍不得齐家这个靠山,心里暗暗恨他。一厢又抱着一丝希望,觉得江叡会是个重情义的人,不至于继续与齐家纠缠不休。
如今,知道他与齐家早就暗怀异梦,为何却高兴不起来。
是在担心他吗?
弦合猛地摇了摇头,疯了,自己一定是疯了。
她和姝合坐了没多久,落盏就回来了,她附在弦合耳上说了几句,弦合收敛了神色,道:“姐姐,我们先随你回家,三公子在你家里等我们。”
姝合神色仓惶地起身,蓦地,又站住:“不行,这事我一直瞒着婆母,不能让她知道,她若是知道了,定会担心的。”
弦合道:“三公子做事向来周到,不会不顾忌陆家老母,我们先去,他许是另有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