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可鉴——桑狸
时间:2019-05-04 09:12:06

  楚二娘唇角噙着的笑意像是描画上去的,虚伪的挂着,慢吟吟道:“三姑娘思虑周全,听着这话,这家该你当才是。”
  弦合装作听不懂她话里的夹枪带棒,道:“您当家这么些年,没有不尽心的,谁又能夺了您的治家权。”
  话说着,秦妈妈领了人牙子进来,身后并跟了许多从南郡来的娇俏少女,青芽似得娇嫩,端得眉目如画。
  楚二娘呦了一声,拿帕子捂着嘴:“你把这么些样貌出挑的放在屋里,也不怕伯瑱再没心思干别的了。”
  弦合一听她轻慢余思远,脸色微不可见的冷了冷,声音越发洌然:“二娘提醒的是,红颜易出祸水,样貌周正就行了,不需太出挑。”
  秉持着这个宗旨,如从繁花里挑拣绿叶,留下了十五个长相端庄有余,但没半点魅色的侍女。
  之所以从人牙子手里买千里之遥的南郡少女,是因为她们背井离乡,在本地没有牵扯,能和旁人勾结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只要确保来路清正,将来严苛约束,就不怕她们会被楚二娘买通。
  忙碌了一天,到付清银两打发了人牙子,再把侍女们安置好,天光已灰暗下来。弦合客气地留楚二娘吃饭,她借口说疲乏,扭着步子很是不痛快地回了屋。
  弦合回屋时见姝合正和殷氏一起陪着如圭习字,姑嫂一边一个,端茶倒水,秀眉微拧。
  姝合将弦合拉到一边,小声嘀咕:“这样可不成,这孩子得请个正经夫子来教。”
  弦合摇头:“父亲说了要悄悄养在后院,不许让外人知道。丫头婆子出不了外院还能看管着,若是请个日日应卯进出的夫子,嘴不严实怎么办?”
  姝合亦有些发愁,“这不是耽误孩子吗?”
  弦合想了想,让姝合先照看如圭些日子,等她让秦妈妈出去寻个靠谱的夫子回来。
  殷氏站在她们后面,一直竖着耳朵听,听到这一句,不禁喜笑颜开。
  弦合回到自己的闺房,让落盏从箧柜里找出陈麝行给的十斛明珠,让秦妈妈找个可靠的人把它们变卖成现银。
  她知道如今天下纷乱,流于战火。想闯出番天地来,没有银两是不行的。可家里的财权掌在楚二娘手里,分到她手里是每月定量的份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等将来不管是她还是余思远需要用钱,难道还能伸手去问楚二娘要吗?
  那日江叡请他们去庖丁阁吃饭,她就觉得那里生意兴隆,日进斗金,若是能开个类似的酒肆,便如有了生金蛋的鸡,能赚进源源不断的财帛。
  秦妈妈嗤笑她异想天开,庖丁阁是自打先前老楚侯黄悦在时就有的老字牌,多少年的累积才有了如今的规模,若是人人看着眼红就能开一间,那么现下陵州的酒肆得不下百间了。
  弦合想想也是,自己却有些操之过急,便说若能开一间一般的,雇个靠谱的掌柜,耐心经营着也是好的。
  秦妈妈想了想,便说自己家有个侄儿,当年是念过私塾的,颇通些文字,这些年在老家米行当账房,深谙商道,可堪此重任。
  弦合一听是侄子不是儿子,便答允了,忙让秦妈妈去办。
  第二日清晨,弦合见初七正领着小厮在打行李,可左右看看也不见余思远。晨光微熹,还不是去军营的时辰,她问初七怎么回事。
  初七因将活干急了,气息微喘,道:“大公子一夜未归,今早军营下了军令,巳时便要起程行军至越州,我奉命回来给公子收拾行李。”
  弦合愣了愣,忙留下落盏和他一起忙活,自己一头扎进厨房里。
  军营上空飘着袅袅炊烟,在詹静的天色里一缕缕散开。辕门外总有着铠甲的士兵疾步跑过,像是在传达行军前的重要指令。
  弦合拉着余思远靠在避风处,将热气腾腾的桂圆枣糕取出来,让他抓紧时辰快吃。
  桂圆枣糕,早早归来。
  看着余思远狼吞虎咽的样儿,弦合眼前水雾迷蒙,殷殷劝道:“哥哥,上了战场你可得当心些,你就是五品的辅郎将,犯不上太卖力。”
  余思远唇角沾了乳黄的碎屑,也不知听进去没有,只一个劲儿点头。
  一阵风刮过来,将油纸吹得颤颤簌簌,随风卷过来沙砾,扑在肌肤上硌得人生疼。
  弦合看着兄长匆忙吞咽的狼狈样,不忿道:“也不知是哪个缺德人下的缺德令,什么紧要军情,就这么着急了,连让人回趟家都不行。”
  余思远本来垂着眼皮专心吃枣糕,闻言抬头掠了眼弦合,视线僵住,嗓子里哽了枣糕,只能极含糊地咳嗽,朝着弦合猛眨眼。
  不知为何,她莫名觉得这个场景有些熟悉……
  “你说谁缺德?”
  清朗的声音顺着风幽幽传过来,弦合一凛,觉得自己后背倏然冒出一层冷汗,凉涔涔的。
 
 
第15章 
  这冰天雪地的,连人的骨头都像是被冻住了,僵硬的很。
  弦合硬着头皮起身,只觉旋风似刀刃从她颊边飞快扫过,她回头看向江叡,见他视线微恍,却是落在余思远手里的油纸包上。
  那油纸包上面沾了斑斓的油块,又被攥在手里揉搓得不成样子,几块枣糕形色狼狈地躺在里面,从外观上实在令人不忍卒睹。
  但江叡却像是看见了什么稀罕物一样,盯着看了许久,慢慢地抬手从里面撷了一块起来,放进嘴里,咀嚼。
  余思远:“……”
  好像被人非常淡定地从嘴下夺了食。
  江叡边嚼,边细微地蹙了蹙眉,好似味道欠佳。看着他的神情,弦合心虚起来,她的手艺也就蒙一蒙这好对付的余思远也还凑合,只适合狼吞虎咽,不适合细嚼慢咽。
  “糖好像放多了……”江叡非常克制地给出了评论。
  弦合绷紧了脊背,抬手挠了挠后脑,露出些堪称自惭形秽的表情。
  余思远懵懵懂懂地咂了咂舌头,“不多啊,刚好。”
  被一阵冷风灌下来的弦合陡然回神,在江叡又将手伸向了那刚刚被评价为‘糖放多了’的枣糕时,眼疾手快地将余思远手里的油纸包夺过来,顺着褶子折好,放回食盒里,眼皮都不抬地说:“既然这般难吃,就别勉强了。”
  余思远摸着肚子打了个饱嗝,不甚愉悦地看向江叡,觉得自己好似成了那个被殃及的池鱼。
  辕门外风沙漫天,呵气成雾,因天色尚早,还未亮透,铅云低低垂着。因为行军在即,颇有些凄凉伤慨的调调弥漫在四周。
  江叡的手扑了空,手指相互摩挲,似是有些遗憾。
  “桂圆枣糕,早早归来,也难为三姑娘的一片心意了。”
  弦合收拾食盒的动作微滞,抓着木棱边缘,好半天没动,江叡向来心细,比起粗糙的余思远不知精明了多少倍。
  后知后觉的余思远恍然:“原来还有这个意思。”
  江叡微低了头,将弦合将食盒收拾好,道:“你随我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弦合想都没想,直接回绝:“我家中还有事,耽搁不得。”
  江叡将目光投向余思远,后者一脸矜持地移开视线,不去看他。静默了一阵,江叡道:“你知不知道此次征袭山越谁是主帅?”
  弦合依旧不搭理他,心想:你啊,除了你这倒霉蛋还有谁去应承这深入虎穴的苦差事,不过就算是你,又干我什么事。
  江叡的声音清清越越,颇富韵律的传过来:“我是主帅,你哥哥是中锋,要是得罪了我,我派他冲锋陷阵去挡箭挡枪,你可要知道这战场上刀剑无眼,什么情况都有可能会发生的。”
  余思远:“……”
  用我做威胁,是不是应该避着我啊。
  弦合翻了个白眼,还没来得及补刀,就被江叡抓着胳膊拖走了。
  狂风吹得衣袍猎猎作响,江叡微侧头,避开风口,从袖中拿了一叠纸出来交给弦合。
  她接过一看,竟是那日吴大夫人及随从留下的口供。
  “我和伯瑱都不在,她若是找你麻烦,留着这个东西也能让她有些忌惮。”
  弦合望着手中的薄宣纸,一时缄默,原本对他极端抗拒的气势也弱了许多。
  江叡熟悉她所有的表情,见有松动,凝望着她说:“我的四弟江勖近来要开始议亲,可是我的婚事却一直搁置,你可知是为什么吗?”
  弦合一怔,原本静若止水的心不知为何混乱了起来,她不停地告诫自己,彼非良人,必要远离。
  一阵热雾飘过来,含着枣糕香甜的气息,江叡似乎浅浅笑了一声,继续说:“那是因为我是人家眼中的猎物,从十三岁开始只能等着一个尚在稚龄的女子长大,她未及婚龄,我便不能娶,她及笄之后,我便要娶她。”
  弦合震惊地抬头看他,他是魏侯长子,魏地之内谁敢强迫他婚娶?若是放眼天下,周皇室式微,早已失了对诸侯的把控,又怎么会来强迫一个诸侯之子去娶谁。
  她搜刮了前世的些许记忆,在前世她死时,江叡已经二十五岁了,身边空空,一直未婚配。
  在他二十岁那年曾在夕山与诸侯会盟,睥睨这天下乱世,他曾当着众人的面说过,乱世不平,他便不婚。
  彼时众人都为他的慷慨激昂而叹服,从未有人怀疑过这里面是否有隐情。
  难道,是那个时候他必须要娶的女子已经及笄,他为了躲避无法拒绝的婚约,才出此下策。
  那么他对自己的若即若离又是否不是因为不够喜欢,而是另有苦衷。
  弦合止住自己的遐思,略带苦涩地想,都再世为人了,何必还有去执着这些前世孽情。
  “从前我觉得身处乱世,应志在四方,不该困于情之一字。可是如今,我却知道了,有些东西若是当下抓不住,以后也许不会再有机会了。”
  弦合抬头看他:“你为何要对我说这些?”
  江叡凝睇着她,好像在看一个穿越岁月烟尘的珍宝,神情恍惚,眼神深眷,蓦得,他笑了,温柔至极,“我只是想对你说这些,从未对别人说过的。”
  那一瞬,弦合几乎在他眼里捕捉到了一些微妙的东西,但匆匆而逝,江叡走到她身边,为她挡住狂猎刮来的刺骨寒风,道:“我们回去吧,伯瑱还在等我们。”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个怀揣着诸多不堪记忆的弦合,这个对他怨恨的弦合,想要把她纳入怀中,定要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走,不可操之过急。
  从军营回来的弦合一直处于一种发懵的状态,脑中极其混乱,好似江叡的话在她脑子里生了根,不停地回旋飞转,挥之不去。
  直到姝合找上门,才将她从魇中抓出来。
  “殷嫂子说,伺候他们的侍女不够妥帖,想换一换。”
  弦合微诧:“不妥帖?怎么了?”
  姝合抿了抿唇,有些犹豫又吞吐地说:“大约是看她们无依无靠的,就有些怠慢。我跟秦妈妈说了,她让我来问你。”
 
 
第16章 
  弦合给姝合和自己各斟了一杯茶,没过脑子,随口道:“他们无依无靠也是咱们家自己的事,轮得着下人们怠慢?南郡来的这些生面孔到底不懂规矩,还得让教习嬷嬷多给她们讲讲规矩。”
  姝合双手端起茶瓯,凑在唇边啜饮了一口,疏淡的面容漾起一抹为难之色,“殷嫂子还说,如圭刚开蒙,需买些帖子籍册,花销自然大些,给她们的月例不太够用。”
  弦合将茶瓯搁在桌上,浅褐色的水面荡起丝丝漪纹,梗子也随着悠悠晃晃。
  她可算听明白些了。
  余文翦早就嘱咐过,如圭的存在不能过明路,只有后院里的人才知道,那么他们的月例自然不能从公中账房出,只能从她们清临馆里匀出来。
  母子二人共五两。日常的吃食、衣衫、如圭的笔墨纸砚等诸多费用都不算在这里面,是外间小厮统一采买回来的。如今的市价,一两银子能买三五本正经印刻的四书典籍,余如圭一个刚开蒙连字都识不了多少的孩子,即便日夜不辍,能看得了多少?
  她清润了嗓子,问:“她既有这么些不满意的,怎么不亲自去找秦妈妈说,或是来找我,干什么找大姐姐?她该知道你向来不管家事的。”
  姝合凝着妹妹,倏然叹了口气,道:“我何尝不知殷嫂子是在耍心眼。当时就想回绝了她,可看着他们那孤儿寡母的样子,又实在可怜。”
  弦合道:“她是可怜,谁也没说他们不可怜。”她想起当日寒夜里那宛如浮萍无处可依苦苦哀求的母子两,转眼之间开始挑拣侍女,往自己兜里扒拉银两了。
  “她要钱不是吗?”弦合爽利道:“偏不给她。”
  是夜,弦合亲自去了秦妈妈的房里,她正对着蜡烛查看账簿,见弦合进来,喜色横溢地说:“我那侄儿朝云送进来账簿,在平安巷赁了间三层的酒肆,稍作装潢,已开门纳客了。”
  弦合没料到对方动作这么快,不禁喜出望外,忙问:“可起了名吗?”
  秦妈妈道:“这里原先就是酒肆,还用着原来主人家的名,不若姑娘给起一个。”
  弦合看了眼窗外繁星如织,夜色缥缈,“叫晚楼吧。”
  “晚楼……”秦妈妈反复念叨了几遍,拊掌赞道:“好,朗朗上口,将来定会客自云来。”
  两人聚在一起又翻看了一会儿账本,核对了下进货支出,侍女捧了乳酪酥饼进来,弦合领着秦妈妈去了案几前坐着,就着茶吃一些。
  没吃几块,她便将话绕到了殷氏母子身上。
  秦妈妈面色如常,道:“我就知道姑娘是要来跟我说这事的。按理说,殷家母子再欠些名分,也轮不到下人给他们甩脸子。可我却听了那几个侍女的说辞,这么冷的天里,殷夫人每每要在快要关门落钥时让侍女去厨房给她儿子煮鲜汤热面。公子家读书辛苦,吃些宵夜也没什么,可就是咱们大公子晚上也只用些现成点心,没曾这样指使过侍女。”
  “本来就不是正经主人,侍女们有微词,脸色难看些也是有的。更何况因为她,侍女们也得看厨房里婆子的脸色,谁愿意单为了一碗面去烧冷灶。”
  弦合低着头沉默了良久,“当初父亲不肯留他们,是我和哥哥硬将他们留下,如今她不懂道理事小,若是因为这些小事再闹出些动静,惹出些不愉快来,父亲那里岂不是不好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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