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可鉴——桑狸
时间:2019-05-04 09:12:06

  庖丁阁是陵州城中数一数二的顶级酒楼,后苑有温泉眼,常年热气蒸腾,别处仍是枯黄荒凉,这里已是一片春日盛景。草木蓊郁,亭亭如盖。另有庭花初绽,斑斓如锦。
  小二规矩地站在一边,等着他们三人报菜名。
  余思远笑道:“真是让临羡破费了……杏仁佛手,金丝酥雀,干炒鱼丝,山海兜……”一直报了二十几个菜名,各种花式,听得人耳晕。
  弦合盯着她哥看,很是纳闷,他是怎么做到一边说不好意思,一边把各种贵到离谱的菜全点上来。
  江叡神色很是平静,好像这流水的银子一会儿不是从他腰包里掏一样,抬手给两人斟了一杯茶。
  此处云台上有棚顶,但四面敞开,能欣赏到院中草木花树的旖旎景致。风刮过,也因掠过弥散的热雾而变得不那么凉涔。
  小二将菜单收起,又问:“三位要喝什么酒?小店有九年的花雕……”
  余思远刚抬起手,江叡忙说:“我们不喝酒,你去上菜吧。”余思远悻悻然将手收回来。
  “不喝酒,再好的菜吃起来总欠些味道……”
  江叡抬眼看了看他,神色一下子端凝起来,道:“我查出刺客的来历了。”
  周围泉水汩汩而流,其声汀淙,犹如素手奏出的仙乐。周遭尽是宾客的欢笑声,诗酒不辍,雅致横溢,唯独他们这一桌,气氛骤然冷滞下来。
  余思远收起吊儿郎当的神情,问:“是哪一方?”
  “袖箭上刻着北越的图章,而那一日在侯府当差的戍卫中有籍贯是越州的,我让巡检司将人带走,严刑拷打,他供出了摩珂。”
  弦合的脑子飞速运转,山越人自许多年前内部分崩,裂为南越和北越,北越的首领是摩珂,而南越的首领却是汉人杨曦。
  既要刺杀江叡,又怎会用带有图章的袖箭?
  果然,余思远的想法与弦合一致,将茶瓯放下,道:“那就是南越。”
  “杨曦此人与摩珂不同,他处事阴险,暗招颇多,是极难对付的。”
  江叡道:“我最担心的是杨曦冒名摩珂来刺杀我,仅仅是他兴之所起,还是知道了我的行军方略。”
  江叡怀揣上一世记忆,在征伐山越上自然不会再以铁血攻略。他所拟定的是疏散击溃,分而化之。并对所俘虏的山越宽容以待,教他们事农桑、勤畜牧。
  杨曦极有可能是提前得到了消息,才派人假冒北越刺杀江叡,若是惹恼了江叡,那么江叡的徐缓之计也就不会再推行了。
  余思远的神情陡然变得严肃:“行军方略只有你我二人知晓,我们自然不会泄密,若是有,那便是我们身边的人……”
  此时小二唱喊着上菜,一盘盘珍馐菜肴摆上了桌,江叡暂且将肃容敛却,抬起筷箸,招呼着用膳。
  觥筹交错之间,他的视线总落在弦合身上,她容色沉静,只是低着头小口吃菜,似乎对他们所说一点兴趣都没有。
  他想起在南山寺的禅室外听到的那些话,又回顾多日前在余府后巷见她私会吴朱轩的场景,心中了然,吴夫人虽然可恶,但她所说的极有可能是实话。
  可是……为什么?弦合先是骤然对他冷了下来,又一反平常作风如此缜密隐忍地搅黄了和吴家的婚事,她与从前相比简直判若二人。
  其实从南山寺出来,他的心中就有一个猜测,起先只是一缕疑影,渐渐聚敛成形,需要他去印证。
  茶过一旬,江叡将筷箸放下,突然道:“我研究过越州的地形图,觉得关云山栈道便利,适合行军,半月后伯瑱你可亲自率军前去。”
  余思远抬头看他,一抹疑色浮出,行军方略不是已经拟定好了吗?江叡为何临时更改,还要当着弦合的面说出来。
  ‘啪嗒’一声,弦合手里的筷箸落地。
  关云山……前世魏军行军至此遭遇伏击,对方凭借关隘险峻,以落石攻之,几乎全军覆没。
  余思远歪头看弦合,柔声问:“怎么了?”又扬声让小二再给那一双筷子过来。
  弦合只觉自己的嘴唇在打颤:“关云山地势险要,山道狭窄,若是对方以落石攻击,无处可躲,那……怎么办?”一抬头,正迎上江叡沉敛幽邃的视线。
  他凝低着弦合许久,缄然不语,膳阁里纷乱的影子落入眸中,如浮光掠过浓墨,怎么也趋不开那一片深重的黑暗。
  小二递来筷子,余思远替弦合接过,随口问:“你从未去过关云山,怎么会对那里的地形如此熟悉?”
  弦合的脸一瞬苍白。
  在这样近乎尴尬的僵滞中,江叡突然笑了笑,道:“大约是从书上看到吧,堪舆图上对越州描述详尽,三姑娘知道也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弦合僵硬地点了点头。
  这一顿饭纵然山珍铺席,可是吃的痛快的也只有余思远了。弦合和江叡各怀心思,等将膳食撤下,摆上面果蜜饯时,弦合陡然想起一事。
  “吴夫人口口声声我近来投机取巧讨了父亲欢心,这本是我们家的事,她一个外人是怎么知道的?”
  余思远用手抵着下颌,思忖道:“按理说弦合去南山寺烧香,排场向来不大,听你们刚才说吴夫人倒像是特意等在那里的,那就是说提前得了信儿……”
  江叡低头想了想,道:“你们回去后料理规整一下自己贴身的人,我怀疑你们身边有别人的眼线。”
  余思远见他神色凝重,联想起刚才两人所讨论的军情机密泄露一事,不禁紧张,与弦合对视一眼。
  江叡笑了笑:“你们也不必太紧张,过于草木皆兵,我只是给你们提个醒。”
  三人又略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便要告辞。余思远大大咧咧地在江叡结账前从柜上拿了两盅陈年花雕,弦合满脑门竖线,快步踱到门口,四处张望装不认识他。
  江叡倒没说什么,与他两人告辞后,径直回了侯府。
  推开内室的门,只见满地狼藉,横七竖八地摆了铜縻鼎、白釉瓷等珍稀古玩,银鞍将樟木大箱子取出收拢,满脸苦涩道:“三公子,您可不能再买了,都放不下了。”
  江叡抚着胸口,只觉一股气梗在这里,不理银鞍,只恨恨地想,难怪待他诸多冷淡,余弦合肯定也是重生而来。
  偏偏不能点破,前世他确实在她身上做了许多荒唐事,若是让弦合知道他也是从以后来的,那……不得跟他拼命吗?
  江叡有个习惯,每当有郁结难以纾解时便喜欢出去花钱,买古董,请人吃饭。本来今日让余思远敲了一顿竹杠后感觉好些了,这会儿想起他和弦合之间难以理清的一团乱麻,不禁又愁绪上心头。
  他抵着额头想了想,道:“明日让珍宝轩的老板来,我还得再买些。”
  银鞍半张着嘴看了他一会儿,心想,这好歹是生在侯府,要是一般贫家子弟,有这么个毛病,心情一不好就豪掷千金,那有多少家底也得败光了。
  外面有人来报:“公子,余府那边有动静了。”
 
 
第12章 
  隔着一道薄如蝉翼的茜纱窗纸,小厮禀道:“余大将军养在外面的儿子去了,留下个寡妻和孤子,趁着天黑从后院进去了。”
  江叡在窗下思忖了片刻,吩咐道:“再盯着,有什么立即来报。”
  小厮应下,后退几步反身走了。
  银鞍听得惊骇,问:“公子,什么叫养在外面的儿子?余大将军竟还有这样的事?”
  江叡的唇角边挂着一抹清泠泠的笑,道:“咱们这位镇远将军的底细如今是不大有人知道了。当初,为了攀附凌家,不惜抛弃糟糠,连刚刚出生的儿子都扔在外面了。”
  银鞍将盛满了珍玩的楠木箱子上锁,锁扣银两,啪嗒一声扣上,很是干脆。他抬头,道:“余家如今在陵州还算有些地位,而当初盛极一时的凌氏早已烟消云散,余大将军却一直没将儿子接进府里,说明他还是有些良心的。”
  案几上一盏茶冒着热气,被江叡端起又放下,溢出些嘲弄之色,“你可真是天真。余文翦若是把他的儿子大张旗鼓接进府,岂不等于是提醒世人,他当初为了攀附权贵而做出过抛妻弃子的行径。他视名禄富贵如天,才对儿子不闻不问的,哪是什么有良心。”
  灯烛摇晃,映在地上暗昧斑斓,许久,银鞍叹了口气:“要说余公子和三姑娘也是可怜的,摊上这么个父亲……”
  弦合与余思远回了家,是从后门进的,早就听秦妈妈说了家里面出的事,兄妹两人都没多大反应。对于前院传过来的哭喊叫嚷也一概充耳不闻,只进了弦合的屋,让落盏和秦妈妈在外面望着风,点了根手臂般粗的白蜡烛,交耳商量着。
  “哥哥,你说,咱们身边这根钉子是谁?”
  余思远的脸落在烛光未曾照到的阴翳处,沉默片刻,道:“我们在对方的手心里写上自己的猜测。”
  两人各自交托出自己的左手,沾了茶水,一笔一划地写。
  掌心里是形态迥异的两个楚字。
  兄妹对视,会心一笑,余思远道:“先前给姐姐议婚时我就察觉出不对了,就算她有私心,想靠着跟吴府的姻亲来荫佑自己的女儿,可未免太殷勤了些……”
  弦合想起楚二娘那场面上极好的敷衍功夫,明明是个独占了正妻风头的妾氏,偏偏要在父亲面前做出一番贤良为子女打算的模样。
  若她当真跟吴家大夫人有了私下里的勾结,那么军情机密泄露一事,怕也跟她脱不了干系。余思远身为江叡手下部将,掌军情机密,就算心有防范,可也不能时时防得住自己家里的人。楚二娘掌家多年,势力庞大,就算他们后院里有根头发丝似得缝隙,她也能安插进人来。
  而吴家向来是江叡母子的对头袁夫人的左膀右臂,他们不会希望江叡顺利收拾山越悍匪,而建功立业的。
  这样想着,弦合突然意识到,前一世余思远立下煊赫功绩,炙手可热,可宗族依旧对他不理不睬,稳稳地依附于余思淮,或许不光只是因为父亲的偏心,这里面还涉及了党争。
  若非弦合的搅局,按照前世轨迹,姝合是嫁进了吴家,就算后院再一地鸡毛,明面上两家还是姻亲。吴太守自来是拥护袁夫人和江勖的,从利益计会选择拉拢掌了部分兵权的余家。再加上楚二娘和吴大夫人的关系,余家宗族会和余思淮一起紧紧依附于袁夫人。
  再加之余思远对宗族的不屑,向来不假以辞色,而另一方又是苦心孤诣地拉拢,他们会倒向对方阵营简直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党争一旦确立了山头,好言好语劝着都未必能转舵,更何况余思远从未对宗族施以任何好颜色。
  且他跟着的江叡在权力倾轧中未曾一直占据上风,即便后来惊惊险险地登上储位,在外人看来,他的弟弟江勖随时都有取而代之的可能,不然最后江叡也不会冒着留下不仁不孝的骂名而逼父皇退位。
  若弦合是宗族中的一员,在明知从余思远身上讨不得任何便宜的情况下,也会为了自己的千秋富贵紧紧靠拢于袁夫人麾下,费尽全力去把江叡和余思远斗倒。
  这样想透了才知,彼时的众叛亲离竟不全是人心险恶之故,许多根源是出在自己身上。
  余思远拿厚实的大手掌在微微发愣的弦合眼前晃了晃,“妹妹,你又在想什么?”
  前院的声音又比方才大了些,呜呜泱泱的,像是有许多人聚攒在一起七言八语。
  弦合从榻席上起来,垂下眉目细致地想了想,抬头说:“哥哥,咱们去前院看看。”
  七拐八拐的廊庭里点着薄纱绢灯笼,昏黄的烛光洇出来,落在地上,照亮了石槛曲阑,和未曾消融的积雪。
  余思远幼时受伤,左腿便瘸了,今晚他没带拐杖,但踏在雪泞地里却格外稳当,有好几次弦合脚底打滑险些摔倒都是他将她扶住,揽在怀里。
  他的胸膛宽广厚实,隔着冗实的缎子冬衣也是温暖的,弦合靠在那里,边走边想,哥哥,我不会让任何人再伤害你。
  余思远低头:“弦合,你说什么?”
  弦合怔了怔,“我……我并未说话啊。”
  余思远亦怔了怔,说:“可能是风在耳边呼啸,听错了吧。”
  两人走到前院,还没入花拱垂门,就听里面娇声凄切:“奴家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嫁给夫君之后一直安分守己,从未有过非分之想。只是奴家福薄,夫君去的早,凭奴家自己能养活这孩子已是勉强,却供不起他读书识字,将来只怕要沦为贩夫走卒,辱没了他这一身余家血脉。”
  他们隔着垂门错乱的枝桠看过去,见缟素麻襟加身的妇人身侧还跪着一个少年,身形消瘦,同样的孝服,至多只有七八岁。
  前世他们也来投奔过余府,只是那时弦合和余思远已远赴疆场,仅仅在千里之外听过只言片语,从那以后再没有这对母子的音讯。想来那时余家没有收容他们。
  果然,里面传出楚二娘清亮的嗓音:“不是我们刻薄,可实在得顾忌老爷的名声。还有大夫人……你们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她都不出来,可想也是不愿意了,她身份尊贵,不好说出口罢了。收容你们孤儿寡母是后院的事,大夫人不愿意,也没有强收你们的理。”
  弦合悄悄靠近余思远耳边,低声道:“二娘还真是祸水东引的一把好手。明明是她自己不愿意,还非要赖到母亲头上。母亲有什么不愿意的,父亲外面那一位就算是原配,可父亲从来没有承认过她,连名分都没有,更别说上族谱了。”
  “撑破了天也就是个庶长子留下的子嗣,跟哥哥你这嫡子差了十万八千里,什么也碍不着你。可对楚二娘就不一样了,她再得宠,她的思淮也是庶子,同样是庶子,论长幼次序人家可排在他前边,若是真让他上了族谱,入了宗族,将来袭爵的次序也在思淮前边,她能不着急把他们赶出去吗?”
  余思远见弦合紧贴着墙根,偷听得鬼鬼祟祟,还忙里偷闲来跟他咬耳朵,那灵巧模样活像是个成了精的雪狐狸。
  他学着弦合探头探脑的模样也凑到她耳边,煞有介事地说:“跟你说,我可不是什么心软的好人。这便宜嫂子和便宜侄子留不留我都无所谓,可若能让楚二娘不痛快,我还是乐意留下他们的。”
  弦合转了转眼珠,透出莹然清澈的光:“若是留了他们,二娘必然会慌,她将思淮的前程看得比命重,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若真是这样,咱们也好抓她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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