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不得,只能含着粗布直哼哼。
陈麝行以为她不服气,继续循循善诱:“你想想,你出身武家,又不得你父亲宠爱,将来是不大有可能能被三公子明媒正娶的,若是做妾,你这样的性子岂不得被他的正妻压制死。何必自寻烦恼呢?”
弦合忿忿地想,你倒是给我把布拿开啊,不然我怎么表态。
陈麝行那阴柔婉转的嗓音继续飘转而来:“这样吧,我赠你明珠三斛,权当是给你日后添的嫁妆,你别和我争了,好不好?”
明珠三斛?弦合的眼亮了亮,依照目前的物价,大概可以买一座两进的宅子。这笔买卖真是划算,她当即激动地要跳起来表态,被眼疾手快的仆役再度摁回去。
陈麝行见她奋力挣扎,眼睛瞪得滚圆,冒着绿莹莹的光,直勾勾地看自己。以为她不肯,又说:“五斛?”
弦合的眼睛亮的更甚,好似有星辰在她眼中熠熠发光,看向陈麝行的目光更加殷切,想饥肠辘辘的狼看到了猎物。
陈麝行被她看的发毛,心一横道:“十斛明珠!你就算要争也不一定争得过我,这十斛明珠买你不争,应是很合算了。”
弦合快要流下口水了,也不挣扎了,只趴在地上笑。
陈麝行让仆役将她松开,又给她把口里塞的布拿出来,低头问:“你同意了?”
弦合不住地点头:“同意,同意。”她看了看陈麝行俏丽的面容,见她急忙将准备好的十斛明珠塞进她怀里,生怕她反悔似得。
两人银货两讫,就算成交,为了防止弦合反悔,陈麝行还逼着她给立了个字据。
“我余弦合,以后见了江叡调头就走,绝不跟他说一句话。”弦合痛快地在上面摁了手印,抱着十斛明珠乐滋滋地下山。
记忆里前世这个时候当她奋力从陈麝行的魔爪下逃脱时,她哥哥恰好来寻她来着……
在枯木林丛里辗转了一阵儿,果然见余思远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往这边走。
弦合二话不说,扑进了他的怀里。
哥哥的怀抱坚实温暖,她只觉自己仿佛从修罗地狱来到了人间,不禁哽咽:“哥哥,你还在,别丢下我了……”
余思远一怔,忙轻轻拍着妹妹的背,安慰道:“哥哥怎么会丢下你。我是听人说陈家姑娘让人把你绑走了,才一路打听着来找,怎么样?你没吃亏吧?”
弦合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在余思远的怀里摸着鼻涕道:“这陈家姑娘简直缺心眼,那十斛明珠换我不跟她抢江叡,真是荒谬,江叡怎么能值十斛明珠?”
余思远拽了拽她的衣袖,低低咳嗽了一声,道:“这个回家再说。”
弦合哪能等到回家,抱着那沉甸甸的十斛明珠继续说:“其实她开价到三斛的时候我就想答应了,可她把我嘴堵住了,我说不了话,眼睁睁地听着她一路把价加到十斛……”
余思远抬手捂住她的嘴,神情极为别扭:“别说了……”
弦合眨了眨眼,她这哥哥怎么变得这么怪……她循着他的视线一回头,见自己身后站着一个人,青衣磊落,风姿秀雅,正是刚刚被她以十斛明珠卖了的江叡。
他脸色铁青,也不知在这儿站了多久,听了多少。
第2章
眼前的江叡还只是大周边陲之地魏侯的三公子,年少英姿,飘逸俊昳,只是眉眼间若笼了一层浊雾轻纱,带着淡渺的恍惚,像极了弦合刚刚醒来,发觉自己一朝重生时的模样。
茫然失措,却又怀揣着喜悦。
江叡看向弦合的目光里便绞缠着难以言说的惊喜,他气质沉定,那细碎流露出来的悦色在寒面下也显得微不足道了。
弦合与余思远都没有察觉到,只是担心刚才的话被他听去了多少。
兄妹两小心翼翼地觑看他的神色,见他只若寻常地让随从银鞍把马牵过来,火红的鬃毛宝骏闲散地踏着蹄子,将田地里的尘土扬起。
“伯瑱,你将三姑娘扶上马。”
银鞍跟在江叡身后,听他这样说,不禁惊异地挠了挠头,这三姑娘向来喜欢缠着江叡,可江叡素来只因她是余思远的妹妹而待她诸多客气,从未有半分逾越寻常的优待。今天是怎么了?先是听余家二公子说他妹妹让人绑了,就扔下军务跟过来,现在又让她骑自己的马。
江叡爱马人尽皆知,就是当初四公子江勖,他的亲弟弟想借他的马一骑他都是不许的。
便是在他的疑虑中,江叡甚至伸手为弦合正了正铁蹬子,在余思远扶她上马时下意识地伸出手护住她的背。
银鞍看得目瞪口呆,只觉青天白日活见了鬼。
三人并行,弦合骑马,余思远和江叡走路。
此时正是隆冬腊月,魏地治所陵州处于北疆,严寒至极,刮过来的风都好似刀刃般锋利。
白日曛曛,北风吹雁,渐渐飘起了细雪。
弦合坐在马上,高高俯瞰着江叡,这个时候他的脸还是稚嫩的,鼻梁高挺,剑眉入鬓,再加上高挑的身量,笔直的脊背,素手而行,矜贵英朗,气质如岚。
她想起前世种种,不禁勾唇浅笑,或许从前她就是被这样的风姿所迷惑,一头栽进去,直到最后把自己也赔进去了。
如今既已重生,那么江叡再风姿倜傥,再倾世无双,都是与她没什么干系了。
她豁然开朗地迎风环视路边景致,却见余思远拄着拐杖,紧紧跟着马走,额头上已冒出了汗珠,气息微喘,看上去颇为吃力的样子。
弦合当即心疼,提议道:“哥哥,你来骑马吧,我走路。”
余思远忙摆手,英阔的面容浮掠出不羁飞扬的调笑:“这可是临羡的爱马,他给你骑也便罢了,怎么舍得让我骑?”
江叡却一反往常的冷淡,停下脚步回头看他,眼中满是关切,好似透过烟尘看向故人一般。他道:“我看你也忒不中用了,才走这么几步路就喘成这样,快点上马,别待会儿晕了,我们还得想法把你弄回去。”
话音落地,余思远浓眉横飞,怒道:“你敢说我不中用?你才不中用呢,你个小娘养的。”
江叡的母亲是魏侯江砚道的妾氏,他是庶出的事时常被余思远放在嘴里取笑。
两人是总角之交,余思远又是个不讲究的性子,对江叡不恭不敬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连银鞍都见怪不怪了,弦合却好似吓了一跳,踩着脚蹬子下马,悄悄拽了拽余思远的衣袖。
余思远想要骂人时天王老子也拦不住,一把将妹妹的手拂开,抬起黑檀木雕的虎首拐杖在空中划拉了一圈,接着朝江叡挥过去。
江叡显然是没料到他会来这一手,反应迟了片刻,堪堪躲开他的攻击,腿却在即将收盘时碰上他的拐杖,向后踉跄了几步,险些摔倒。
看着他的狼狈样,余思远顿时消了气,将拐杖敛回身侧,笑道:“下盘不稳啊。”
在银鞍的搀扶下勉强站稳的江叡愣怔了一瞬,意外却又有种怀念的感觉袭上心头,那些漫长至尊的岁月里,再也没有人敢这样对他。
他不禁勾起唇角,反击道:“你个瘸子,还说人家下盘不稳。”
余思远不理他,只让弦合扶着他上了马,牵起缰绳,威风凛凛地睥睨他,叫道:“打人不打脸啊,你可不地道。”
江叡一听果真闭了嘴,再不拿他是瘸子的事取笑他,甚至俊秀的面上还浮出些许愧疚,避开他的视线,直视前方专心走路。
走了一会儿,他突然抬头问:“难道你骂我是小娘养的就不是打我的脸了?”
余思远哈哈大笑:“你反应怎么这么慢,活该被骂。”
弦合跟在身后,抱着那分量极足的十斛明珠倒吸了口凉气,哥哥啊哥哥,你把未来大魏的开国皇帝当孙子骂,你这么厉害咱娘知道吗?
江叡被他一噎,越发来气,心中暗骂,这人岂止欠抽,简直欠剐,要是放在前世他当皇帝的时候,剐他一千遍都不解气。
他像被点了火,随时能爆开,一转眼看见弦合抱着明珠有些吃力,没好气地说:“余三姑娘可得抱稳当了,这可是十斛明珠,毕竟在你的心里,我也就只值十斛明珠。”
弦合怯怯地与余思远对视,心想江叡果真是全听到了。
余思远正色道:“你误会了,我妹妹不是这个意思……”
江叡仰头看他,见他一本正经道:“她刚才说了陈姑娘拿布塞了她的嘴,不然三斛时她就换,这说明在她的心里,你也就值三斛,值不了十斛。”
弦合咬了咬牙,偷睨着江叡越发寒冽的神情,朝余思远翻了个白眼:“哥,你闭嘴……”
话音未全落地,江叡突然抬手朝着马屁股狠拍了一下,马声嘶鸣,抬起腿便朝前冲去,扬起一地浮尘。
弦合眼睁睁看着她哥哥在马背上被颠的歪歪斜斜,还不忘扯着缰绳回头骂江叡“缺了大德”,不禁头皮发麻。
江叡抬了抬袖子,银丝双蛇环箍在袖口,显得利落干练。他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在跟弦合说:“终于安静了。”
锵劲的铜蹄子马踏声渐行渐远,连带着余思远的咒骂声也远了,化作背音,周遭显得极安静。
弦合低了头,只是庆幸江叡的身后还跟了个银鞍,不然只有他们两个独处岂不煎熬。
她便细细数着地上的沙砾石子,垂敛下眉目,默不作声。
疾风自耳边飞旋而过,垣野之上薄暮初透,袭来透骨凉意。
两人安静着走了一会儿,江叡突然问:“你真觉得我不值十斛明珠?”
弦合差点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她想说是,可想起刚才对陈麝行的保证,抿紧了唇,默然看他。
江叡与她对视,唇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温柔笑意:“怎么不说话?”
弦合心想,前一世她因为憎恶他对她的霸占,决心效仿息夫人不共楚王言,这一世她又稀里糊涂答应了陈麝行不跟他说话,看来他们之间注定是一个相对无言的结局。
她略加感慨,余思远已驾着马杀回来了,他被颠的髻冠歪斜,几绺发丝垂在耳畔,狼狈的模样。
“江叡,这笔账小爷跟你记上了,若不是看在你今天二话不说跟我来找弦合的份上,我断不能轻饶了你。”
弦合心里一紧,来找她?她犹记得这个时候江叡应是对她很寡淡,甚至对她表现出来对他的恋慕还有些许不耐烦,怎么会特意来找她?
可她来不及细想,因余思远的话实在太多,一路聒噪,将她的思绪搅得乱七八糟,混混沌沌地回了家。
到家时已是迟暮,门房来给兄妹二人开门,弦合回头瞥了一眼江叡,见他已上马,往魏侯府邸去了。
秦妈妈迎出来,一脸的焦虑,又刻意压低声音:“郎君和姑娘怎么才回来,家里可出事了。”
弦合看着秦妈妈,她大约四十余岁,面容丰润,温腴慈和,待他们兄妹一直周到体贴。
她记得,那时她婚事不顺,随哥哥去了战场,秦妈妈也回了老家,投奔自己的儿子。
可秦妈妈的儿子是畜生不如的东西,和自己的恶娘子合起伙来虐待她,将她生生逼死。
想起这段往事,弦合看向秦妈妈的目光显出怜悯追怀,她轻声道:“您别着急,慢点说。”
秦妈妈将二人让进大夫人的静临馆,道:“近来不是在跟吴家议婚,想把大姑娘嫁给吴家长子吴朱轩。谁知那吴朱轩是个不堪的东西,天天和风尘女子厮混,被迷得晕了头,听说他母亲要给他说亲,竟直接登了咱家的门,让大夫人别当真,他自已有了心上人,千万别答应他母亲的求亲。”
说着,三人走到茜纱窗下,听里面传出二夫人楚氏的声音。
“吴家的大老爷官拜暨阳太守,如今正得魏侯器重,咱们家得罪不得。可千万别跟着吴大郎君翻脸,反正儿女婚事向来父母之命,管他答应不答应,将来咱们只嫁咱们的,吴朱轩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
“放屁!”余思远靠着墙根骂道:“敢情不是她亲生的女儿,人家明说了不愿意,还这般死皮赖脸地往上扑,那将来大姐姐嫁过去能被当人看吗?”
秦妈妈忙上来捂他的嘴:“郎君快别骂了,待会儿让二夫人听见告到老爷那儿,又是一场官司。”
余思远将她的手扒拉下来,不屑道:“我还怕官司?爹偏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这吴朱轩着实可恶,敢到咱家来说这些无礼的话,我这就找人把他打出去。”
“哥哥且慢。”
因已经历过一遍,弦合并不似余思远那般冲动气愤,只是慢声说:“我早就听闻吴家大公子的生母邢夫人是个护短的人,你若是将他打出去了,坏了吴大公子的名声,那邢夫人能不记恨?大姐姐不嫁吴家便罢,若是还要嫁,将来岂不是要被这婆母折磨死?”
上一世这吴朱轩便是被余思远和弦合打了出去,不光惹了邢夫人记恨,吴朱轩自己更是深以为耻。大姐姐姝合嫁过去便被婆母和夫君揉搓折磨,最终身心交瘁,落得个投井自尽的下场。而自己因为替姐姐出头,也被按上个蛮横无理的帽子,魏地的世家郎君没有愿向她提亲的,她才不得已随哥哥远赴疆场。
既然重活一世恰回到了这关键节点,她定要改写命运。
余思远犹自气闷地捶墙:“答应也不是,把他打出去也不是,那可如何是好?”
第3章
弦合低着头思索了片刻,道:“哥哥先回自己屋里吧,这是后院内眷之间的事,你一个在外面闯荡的郎君不合适插手的。”
见妹妹还没说出个应对之策,倒先急着赶自己走,余思远如何肯走,将拐杖往地上一顿,急道:“你们一屋子女人顶什么用?让人家欺负到家里来了,我要是再走了,那不更让人家搓圆捏扁。”
弦合笑出了声,温和道:“哥哥,人多有时也不一定顶用。你看那吴郎君,单枪匹马就敢闯将军府,这世上若是要论人员多寡来定胜负,那他铁定是连门都不敢登的。他既来了,横竖就是看准了咱们将军府要脸面,跟他丢不起这个人。他既打定主意要豁出去了,咱们就得小心应对,万一弄不好会落个以大欺小的名声。若你掺和进来,把这事闹大了,对咱们又有什么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