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席话不慌不忙,有理有据,反倒让余思远无从反驳。
秦妈妈惊诧地望着弦合,道:“咱们姑娘出了一趟门怎么倒像变了个人似得,这要是放在从前,你听说大姑娘让人欺负了铁定是比大郎君还冲动的,非得提刀去跟人拼命不可。”
想起从前的事弦合不由生出些感慨,她敛了敛披风,挡住暮晚侵来的寒意,淡笑着说:“就是因为从前吃了太多亏,所以才得学乖。”
弦合房里的侍女落盏给她送来一鼎手炉,她抱在怀里,又把从陈麝行那里拿的十斛明珠交托给落盏,冲余思远道:“哥哥先回屋,若是不放心就让你身边的初七来这边候着,待会儿说不定有用。”
余思远看着妹妹沉定自若的安排布置,也不再与她争了,只点了点头,转身往东厢去了。
目送着哥哥的背影,弦合又转过身对着秦妈妈道:“你领我进去看一看,悄悄的,别惊动了旁人。”
秦妈妈会意,惦着脚步将弦合领到一架碧纱橱后。她将披风褪去,只穿着件薄罗衫子,隔着碧纱橱,虽将人挡的严严实实,但声音却听得清楚。
“人都说婚嫁之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是宗法成训,朱轩不敢忘怀。只是幼时读诗经,念到‘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曾深有感触,可见老祖宗也是教咱们要勇敢追寻所爱的。我既已有了心上人,自然不能再娶贵府姑娘,万望大夫人体恤。”
弦合听着他的话,气急却又觉得好笑,这个吴朱轩说他是心思歹毒故意上门来作贱人的,还是被经史子集读傻了脑子,人也变得呆板天真,竟敢这样愣头愣脑地来闯将军府。
他一番言辞,却不见弦合母亲凌氏有什么回应,细细听来,只有佛珠一颗一颗自指尖滚捻而过的声响。
弦合不由得叹气,她母亲吃斋念佛多年,家中早已是妾氏的天下,不管对内对外她却一昧软弱不争,由得人欺凌。
倒是楚二娘听不下去,还说了几句:“大郎君是误会了,我们家并未与吴家正儿八经地定过亲,所以你说的事着实求不到我们身上。若你家主母真有这个意思,你也该去求她,你们母子情深,有什么话商量不得,非得来我们家为难我们这些外人。”
楚二娘这么一说倒是给弦合提了醒。魏地的公卿多有流连勾栏瓦舍的,可真正让风尘女子登堂入室的却是少之又少,能为了风尘女子去拒婚的更是绝无仅有。瞧吴朱轩这副痴傻样子,定是被外面相好的女子灌足了迷魂汤,温言软语撺掇来的。
前世的弦合未在这上面动过脑子,当即伙同了余思远拿大棍子把他打出去。如今仔细观察着,小心思量着,她才明白,吴朱轩是个脑子蒙了油的,可他外面的相好却极精明。自己躲着不露面,将裙下臣撺掇来胡言乱语,能把这门婚事搅和黄了最好,搅不黄诱得他们家犯错对她也有好处。
前世他们暴怒之下将吴朱轩打出去,得罪了吴家的大夫人,反倒是正中了她的下怀。
弦合在心里捉摸着,得想一个完全之策才行,断不能再把大姐姐的一辈子给毁了。
她仔细思索了一番,将秦妈妈叫到跟前,附在她耳边吩咐了几句,秦妈妈应下,忙绕过碧纱橱去到余母跟前。
“大夫人,药煎得了,您先去内室喝药吧。”
一阵衣裙窸窣的声音,余母胳膊横抬在襟前,手腕上勾着楠木佛珠,在两个贴身丫鬟和秦妈妈的拥簇下绕过碧纱橱到了内室。
余母一眼看见弦合守在这里,眼中波漪不兴,如同一潭死水,沉静道:“家里来了外人,你别出来乱晃,回你自己屋里待着吧。”
弦合的心好似堵满了块垒,强忍着不满问:“事关大姐姐,母亲可有解决之策?”
余母端过青釉裂纹碗将药一饮而尽,淡漠道:“世间万事,哪有那么多解决之策,他说够了,说累了,自然就走了。”
弦合上前一步要争辩,被秦妈妈扯住袖子,暗暗地冲她摇了摇头。
秦妈妈将朱绫帷帐挑起,用铜钩束住,替余母燃了香递到她手里,见余母冲着佛龛拜了三拜,将香插进鼎炉里。
檀香沉郁,幽幽转转地弥散开来,熏得人头发晕。
弦合抵着柜子思索了一番,知道要指望她母亲是指望不上了,只有说:“母亲不愿插手女儿也不勉强,只女儿现下有一计,需得母亲配合。”
余母双手合十跪于蒲团上,眼皮都没抬,道:“你能有什么主意?快别跟着胡闹了……”
有没有主意,也总比你坐以待毙的强。
弦合竭力压制自己的火气,放缓了声音道:“成不成也得试一试。”说完朝秦妈妈使了个眼色。
秦妈妈会意上前劝余母道:“我看姑娘比从前稳重了许多,她的主意兴许管用,就让她试一试,咱们打起精神看着她,不让她捅娄子就是。”
余母蠕动嘴唇低声念着《法华经》,不再与她们说话。
秦妈妈冲弦合点了点头,她拂开帐子出去,见初七果真受了余思远指派来,正蹲在墙角下,见弦合出来,眼睛一亮,忙站起身走到跟前问:“姑娘有什么吩咐?”
弦合压低了声音道:“你知道吴大公子的事吧?我母亲现下气病了,你出去请郎中。天色黑了,估摸着各家医馆都打烊了,你多敲几家门,把母亲叫吴大公子气病了的事吆喝出去,越多人知道越好。”
初七闻言,一跺脚急道:“大夫人既病了,得快些请郎中,怎么还能耽搁?”
弦合一啐:“你个呆子,我母亲要真病了我还有心思跟你嘱咐这么些?快去,记着我说的话。”初七自幼跟在余思远身边,是他的心腹,有些事弦合也不瞒他。
初七摸不着头脑,懵懵懂懂地领了吩咐,从小角门走了。
秦妈妈出来给弦合披外裳,愁道:“嚷嚷出去了又能怎么样。吴家的邢大夫人看中了大姑娘温顺贤淑,老爷又看中了吴家的权势,连寒林院里的楚夫人都指望着大姑娘嫁个高门,好拉扯着她膝下的五姑娘也得以高嫁。人人都有自己的算盘,谁还管吴家大公子是不是个荒唐的,大姑娘嫁过去会不会受委屈。”
弦合拢了拢外裳,温和说道:“妈妈也知道人人都有自己的算盘,所以要解决这件事断不会那么容易,这也仅是第一步,后面的更难呢……”她抬头看了一眼暗淡天边的半面皎月,莹辉洒在阑角庭花上,颇有几分依约诗意。这样沉静幽谧的景致在侧,她很快平静了下来,只道:“秦妈妈,你去找些靠得住的婆子来见我,要口风严实,家里亲戚多的。”
秦妈妈心里纳闷,算不出她要干什么,但房里传出一阵一阵的梵语佛经,像是旧墟枯井里的陈年滴水,死气沉沉的,听得人发闷。她心一横,想反正里面这个是没指望了,不如依着姑娘搏一搏,再不济也坏不过现在了。
她道:“好,我这就去给姑娘找。”
看着秦妈妈走了,弦合去檐下拿了四角犀牛素纱灯在手里,照着勾角回廊的路去后门的隐蔽处守着。
父亲快回来了,楚二娘断不会让这荒唐的吴朱轩和父亲撞上,她不希望这门婚事作罢,还指望借姝合的荫佑给自己亲生的女儿谋个高门好郎君呢。
果不其然,她只等了一会儿,就见楚二娘身边的婆子出来送吴朱轩,冬晚天凉,婆子一出小门便缩了脖子,口里殷勤地相送,可不愿再往外迈一步。
弦合只等着婆子回去了,忙蹑手蹑脚地开了角门,去追吴朱轩。
吴家的马车停在后门街巷上,吴朱轩已上了车里,马倌正挥着鞭子要起驾,弦合忙快步上前,轻声叫道:“吴家哥哥慢走……”
天寒地冻的晚上,路上行人本就稀少,弦合的嗓音清脆如碎玉珠子落在瓷盘里,轻易便能引到人的注意。
吴朱轩拂开车幔向外看,见是弦合,疑惑不解:“姑娘是在叫我?我似乎与姑娘并不相识。”
弦合将犀牛角灯吹灭,上前一步道:“我是余家三姑娘。”
吴朱轩敷衍着点了点头,问:“姑娘叫我可有事?”
弦合低了头,流露出些许为难羞赧的神色,声若蚊蝇道:“不瞒公子,您刚才对母亲说的话我都听见了,生逢乱世,人都势利,少见您这般痴情执念的,小女深受感动。”
吴朱轩自打跟勾栏瓦舍里的舞姬勾搭上了之后,举家上下莫不嗤之以鼻,及至知道他有意为了那个舞姬要将余家的婚事作罢,都以为他莫不是脂粉气吸多了,熏坏了脑子。
头一回听见有人为他的痴情感动的,不免心中一热,将车幔挑的更高,想要一诉苦闷却又觉失落:“你感动又有什么用,婚事本是长辈们拍板的,咱们晚辈只有任其宰割。”
弦合噗嗤笑出声,娇俏道:“吴公子是个明白人,我姐姐纵然跟我一个心思,可在这上面也是身不由己,只怕将来这门婚事成了,白白惹了公子厌恶,都不是她本意。”
吴朱轩忙追问:“你姐姐也不愿意吗?”
弦合收敛了笑意,谨慎道:“愿与不愿都由不得她。您是男子,尚且能登门为自己争取一番,而女子碍于礼教唯有守着闺阁,任人摆布,若敢多说一句,便立即有无数盆的脏水泼上来,闲言碎语都能把人逼死。”她拢着衣袍,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吴朱轩喟叹道:“倒是我唐突无礼了,希望大姑娘不要多心,我断没有轻慢她的意思。”
弦合心想还真是个呆子。这样的人耳根子又软,前世姝合嫁进吴家,本是勤俭持家、温和待人的贤妻,却比不上吴大公子身边那舌灿莲花、妖媚惑人的美妾,生生被挑拨的夫妻失和。再加上婆母邢夫人也不待见她,受尽了夹板气,母家又无人替她撑腰,绝望之下才走了绝路。
她本有几分愧疚之心,可想起上一世大姐姐的悲惨结局,心肠又硬了起来,软语道:“公子也莫要多心,我姐姐最是和善,不会与公子计较。只是您既知道了女子的不易,有些事您就该有些担当,这门婚事若想不成,还得看公子有多大的决心,肯不肯豁的出去。”
街面上起了一阵风,刮动落叶顺着风劲轻飘飘地回旋坠落,卖宵夜的摊子铺出来,货柜的前边挂了一盏煤油灯,耀出昏黄的光芒,在地上投射出颀长的人影。
银鞍从江叡手里把缰绳接过,循着他的视线看向余家后门的街巷,见余弦合站在马车前说了好一会儿话,而后吹灭了犀角灯,撩起外袍左右看顾了一番,快步跑进了后门里。
马车前边垂着竹篾编的厚帐子,看不清里面是何人。
银鞍奇道:“三姑娘这是跟谁说话呢?怎么鬼鬼祟祟的。”
第4章
江叡凝望着余家那矮矮的后门,若有所思道:“这是丰乾六年,吴家该上门提亲了……”
耳边狂风呼啸,银鞍没听清,追着问:“公子说什么?”
江叡摇头:“没什么。”他侧身从银鞍手里把缰绳拿过来,牵着马顺着街衢往前走,天实在冷,呼出的气息瞬时化作白雾。
他默然走了一阵儿,突然说:“你去打听打听,陵州的世家里哪家有尚未婚配的郎君,要人品好的。”
银鞍一愕,问:“公子打听这个做什么?”
江叡瞥了他一眼,目光冷冽,银鞍忙把头缩回来,默不作声地跟在江叡身后走。穿过了两条街巷,江叡低声呢喃:“好让父侯给余家大姑娘指一门好亲事,那个吴朱轩嫁不得……”
声音低徊若风中咽语,这回儿就连银鞍也没听清楚。
主仆二人走了半个时辰,便能遥遥看见燕邸门前的两个石雕灯柱,里面点着白色的大蜡烛,在漆黑幽深的街道里闪动着两簇光,宛若在茫茫黑夜中引领着它的主人归宅。
里面人早得了信,声势浩大地开了中门将二人迎进去。
燕邸是魏侯府的契产,在隐蔽街巷,江叡一年中总会来住几个月。因这里的门禁比不得侯府森严,没有繁文缛节,时常在这里处理一些紧急军务,召见一些要紧的人。
眼下陵州南面的山越人作乱,杀戮无数,又劫掠了三个魏地的粮仓,魏侯大怒,特让江叡召集兵将,平定叛乱。
他进了书房,楹柱挂着深蓝色的绣幄,上面刺着云鹤兰花,显得素雅淡洁,其余家具物什也都是按照他的喜好所布置。案牍上堆了小山高的军情奏报,他却没心思去看,躺在茵褥上想,前世这个时候他刚到燕邸这一晚,余弦合便偷偷潜了进来,借口说要向他切磋剑术。
他不消细想就知道那丫头是看他离了侯府,没那么多规矩通报,所以才迫不及待来找他。
当时他待她有些冷淡,又因军务繁冗,没有耐性,二话不说就派人通知余思远来把她领回去。
他摩挲着茵褥上的毡毯子,看着外面月满中天,隐隐有些期待。
门吱呦一声,他的眼睛亮了亮,立马支起身子去看,见银鞍端了两根大蜡烛进来,眼色一黯,又躺了回去,失望之情满溢。
银鞍察觉出自家公子对自己的嫌弃,很是无辜的样子,悄悄把蜡烛放下,见江叡躺在茵褥上,想去灭灯,刚把镂花灯罩拿下,便听江叡问:“你想干什么?”
银鞍躬身回道:“灭灯。”
江叡冲他摆了摆手,看着窗外沉酽的夜色,很不放心,这要是灭了灯,乌沉沉的一片,翻墙进来的弦合怎么能找到自己。
银鞍狐疑地看了看自家公子,将灯罩盖回去,出去,转身关门。
手刚一碰到门扉,就听江叡又问:“你还想干什么?”
银鞍:“关……关门。”
江叡又看了眼外面的夜色,道:“不用关了,把门大敞着,你走吧。”
银鞍愣愣地看看江叡,又看看外面,隆冬腊月,寒风凛冽,大敞着门睡觉,这……
三公子莫不是疯了?
他这边心里正嘀咕,那边江叡在茵褥上翻了个身,有些不耐烦:“你怎么还不走,在这里多不方便。”
不方便?银鞍开始纳闷,他伺候三公子十年了,从来没见不方便过,怎么这会儿反倒成了不方便的人?
银鞍似乎听见了自己的小心脏碎裂的声音,瘪着嘴,委屈兮兮地看着公子仰躺的背面。
江叡似是想起了什么,坐起身,回头看向银鞍。
银鞍打起精神,他就知道三公子不是这么不讲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