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可鉴——桑狸
时间:2019-05-04 09:12:06

  江叡看得纳罕,微低头,紧盯着她的脸:“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怎么脸色这么红?”
  弦合不敢看他,将他推开,逃似的出门回屋去了。
  江叡站在后面一头雾水,看了看倩影消失过的院落,又回过头看了看面色不豫的余思远,奇道:“你们究竟是怎么了?”
  “没什么。”余思远冷淡地说,将垂落下的绦带顺着纹理系好,直接绕到屏风后,留给江叡一个虚影。
  江叡看了看屏风,抬手将鬓发上沾着的黄树叶揪下来,心想,他忙活了一天,半点好脸色没得着,这是又招谁惹谁了?
  *
  弦合快步跑进屋,将门推上,倚靠在门扉上,只觉心跳如擂鼓。落盏疑惑地过来看她,“姑娘,你怎么了?”
  她怎么了?
  方才江叡也是这样问她,你怎么了?
  她抚着胸口,按捺下那里砰砰的跳动,喃喃道:“我一定是病了,只是病了,睡一觉就会好。”
  说完,她跑到床榻边,踢掉丝履,掀过被子,弯身上榻,将自己蒙起来。
  落盏看着自家姑娘慌里慌张的模样,无奈地叹了口气。
  靖州一行注定是要不安稳的。
  今年是荒年,粮食欠收,民间疾苦沸盈,各地州郡都要灾民闹事。
  事情很快就传到了陵州,值此四面楚歌的非常之期,魏侯很是重视,连发数道诏书,询问后续进展事宜。
  所幸,在事态发展之初就被江叡雷霆手段镇压下去了,靖州还算安宁,再没有大的变乱。但靖州上下官吏都不知是魏侯三公子驾临,还皆以为是左戍卫将军镇压有方。
  往陵州的奏疏是太守亲自写的,本不会出现余思远这样的小人物,再大的功劳都要记到长官的头上,但余文敬替余思远据理力争,推表请功,太守看在余文敬的面子上,在奏疏上加了一句:另有左戍卫将军余思远,机敏从变,诸有功辅。
  魏侯特别下诏表彰了靖州,还特意点名余思远,给他升了半级,由原来的从四品擢为正四品。
  弦合因此事有感,余家宗族在靖州的势力根深蒂固,所谓背靠大树好乘凉不外乎如此。遥想前世,他们负气之下离家出走,割裂了跟家族的联系,实是多么愚蠢的行为。
  因而,她又考虑起哥哥和韩家姑娘的婚事。
  在这件事上,大伯母可谓和她一拍即合,特别是得知余思远擢升之后,更加殷切。两人天天关起门来讨论如何推行这门婚事,以至于每次余思远瞧见大伯母和弦合一起窃窃私语,都觉得后背涔涔发凉,好似自己是那待沽的货物,随时可能被卖出去一样。
  余思远的郁闷还不只因为这一件事,江叡也是他一个大大的心病。他身为魏侯三公子,在靖州徘徊数日,迟迟没有要告辞的迹象。余思远也不敢堂而皇之地逐客,怕弦合兴起要跟江叡一起回去,这幽长的归途,谁知道两人还会发生些什么。
  他就像是怀揣珍宝的人,生怕自己怀里的珍宝被旁人惦记去,时时刻刻小心提防,疲累至极。
  江叡翻出所有心思也猜不出余思远陡然待他疏远是因为什么,郁闷的关在屋里反省了好几天,将来靖州之后的事捋顺了,左思右想,觉得自己任劳任怨,没什么得罪人的地方。余思远这个小妖精准是哪根筋搭错了,才会对着他这么能干讲义气的兄弟甩脸色。
  想完,他心中块垒顿消,这有什么,一顿酒绝对能解决。
  寒食节当夜,他做东请余思远和弦合去靖州最气派的酒肆喝酒,吃食都是冷的,但胜在精致,乳酪糕点只有薄薄一层面皮,能看见下面隐隐浮现的樱花瓣。
  江叡殷勤地将糕点摆在余思远跟前,招呼他:“这里比不得陵州,但有十年的花雕,凑合喝一下,等回了陵州我再请你喝更好的。”
  余思远双手交叠摆在桌上,沉默冷淡地瞥了他一眼,道:“我听说魏地要往长安送质子……”
  弦合刚抬起筷子,筷尖触到软繻的糕点上,手微微一抖,带落了些许雪霜,她将手收回来,把筷子搁回去,满面担忧地看向江叡。
  江叡额间蹙起几缕纹络,很快抹开,笑望余思远和弦合,道:“你们不必担心,我心中有数。”
  弦合默默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背,在心里道你有个屁数。
  “你有个屁数。”余思远灌了口酒,含糊喷道:“若是魏侯袒护幼子,非要送你去长安,你怎么办?难不成还能扯旗反了,自立门户吗?”
  说完,他当真在心里琢磨了下拥护江叡自立门户的可行性,当前江叡麾下大将数人,属他心腹的精锐至多两万,而齐家又素来三心二意,不太靠得住。他手下满打满算还有三千人……
  算了,别造反了,还是劝江叡回去拍拍他父侯的马屁,总比造反要来的实际。
  余思远刚要说话,却见江叡朝他微摆了摆手,神色陡然凝重起来,眼梢带风,朝后面瞥了瞥。
  那里坐着一桌壮汉,四五个人,摆了满桌的珍馐佳酿,好似是闲来作饮,可几人的视线非常一致,总是往他们这边瞟,且都有一只手藏在衣摆下,微微凸棱,像是藏着兵刃。
  弦合和余思远警惕起来,各自去摸剑,江叡装作随意站起身将新上的糕点往弦合面前端了端,靠近他们两个,低声道:“不要硬拼。”
  空中寒光一闪,桌椅碗碟零落了一地,几个壮汉拔出剑杀气腾腾朝他们过来,江叡将弦合推到余思远的怀里,“你们先走。”
  这几人显是有备而来,饶是酒肆中惊叫声乱做一片,不为所动,剑刃处凛着凌厉,刀刀狠绝地朝江叡劈下,定要取他性命那般。
  余思远和弦合上来帮他,却占不到半分便宜,反被那些人逼的步步退。
  好身手,且配合密切,绝非等闲杀手。弦合这样想,难怪方才江叡让他们不要硬拼,他应是从他们的坐姿身法上看出这些人非等闲之辈,他们是谁派来的?谁这么迫切想要江叡的性命?
  她勉强将朝她攻来的杀手打退,一个错神,手中剑被打掉,咣当几声,顺着扶阶滚落下去。她心中发慌,招式越发没了章法,被人找着命门,两个人合力攻她,她躲避不及,只觉眼前剑光幽寒,直朝她胸前刺来。
  一声惨叫,攻到她近前的杀人被一脚踢翻,江叡飞奔到她身边,将自己的剑塞进她手里,又顺手将扑上来的杀手捶倒。
  弦合握着剑柄,那上面还有他的体温,手发抖,将攻上来的杀手打退,却见江叡身形一晃,又去救被围困的余思远。
  杀手也分了阵法布局,围困在他们二人身边的更上乘,即便余思远和江叡合力也被逼的几乎招架不住,而弦合这边的虽然逊色,但却足以将她困住。
  对方突然发力,攻向余思远,江叡空掌劈向他的面门,却不察侧边有偷袭,寒光易错,血肉破裂的闷顿声袭来,一柄细剑插入他的左胸。
  余思远慌忙上前,将对方踢开,剑刃被拔出,献血喷涌,江叡抬手捂住,连连后退,被余思远从身后扶住。
  弦合看着这边,用尽了浑身力气,将纠缠在她面前的几个人刺倒,飞跑到江叡身边,抓着他的胳膊,声音哽咽:“临羡……”
  三人趁着对方也有伤亡,攻击不暇,忙从轩窗一跃而下,顺着街道回将军府。
  江叡的伤口处不住的流血,所过之处,绯色淋漓。
  好容易回了府,将江叡安顿在榻上,弦合看清了他受伤的位置,是在左胸,离心口很近,出了那么多血,将青色锦衣都染成了红色。
  她只觉脑中有什么轰然炸开,想起他前世的死因,扑到他身前,想要抱他,却又怕碰触到伤口,只以一种极别扭的姿势虚扶着他的胳膊,凑到他跟前低声道:“临羡,你不会有事,你不会有事……”
  是唤他,亦是安慰她自己。
  江叡本已闭了眼,又勉强睁开,眼神虚浮无力,却隐约透出笑意:“你不是一直都很讨厌我吗?我要是死了,你就清静了。”
  “不,我不讨厌你。”她长吸了一口气,泪水顺着下颌跌落到他的唇上,在苍白如纸的唇角慢慢洇开,宛如五瓣花。
  她低下头,正对着江叡的脸,咬牙道:“你不能就这样死了,你还记得你是怎么对我的,你得补偿我。”
  江叡眼睛一亮,在失血过多的苍白映衬下,仿若昙花般短促,他捂着胸口处的伤,仿似用尽了全部力气,问:“你想让我怎么补偿你?”言罢,唇角轻翘,漫然而笑。
  弦合将面贴在他的侧面上,两人体温相互交融,江叡愣住了,血气浑浊着她身上清幽如沁的兰花香气一同袭来,伴着呢喃软语。
  “你要保护我,不要让我受到伤害。自从回来以后,我就一直怕,怕会重蹈了曾经的覆辙。”
  “不会的。”江叡抬手搂住她,虚弱却笃定地说:“有我在,绝不会。”
  两人的手上脸上都是血,一个躺着,一个半伏在榻上,交颈相依,如同一对浴血的鸳鸯。
  纱帘半悬,这一幕毫无遮挡,映入余思远的眼中。
  他站在门边,见初七已请了郎中过来,白须冉冉的郎中挎着药箱,正从廊檐下快步走进。
  他脑子里仿佛空极,又乱极,看着郎中迈出的步子,一个念头闪过。
  他上前,挡住郎中的去路。
  初七一慌:“公子,你这是干什么?三公子受了重伤,急需郎中来救。”
  是啊,他受了重伤,血流不止,稍稍延误片刻,就会不治身亡。
 
 
第48章 
  郎中抻头往屋内张望:“不是说病人伤得很重,还耽搁什么?”
  乍暖还寒的时节,院中透着夜的阴凉,一弧冷月高高悬挂,铺陈在迢迢无边的天幕上。
  余思远挡在郎中面前,望着地上的月光,缄默不语。
  初七看出些端倪,围在他身边,道:“大公子,您不能犯糊涂,三公子是为了你才在靖州耽搁的,若不是在这里,兴许就不会有次一难,你不能……”
  余思远攥紧了拳头,回身看向屋内,帘纱轻摇,模糊着朦胧的人影。那是他最好的兄弟,性情相投,倾心相交,比亲兄弟都投契。
  可什么时候这兄弟成了他的心魔,是难以去除的沉痼,看到他,就觉得迟早有一天他会夺走所有他最珍爱最宝贵的东西。
  郎中焦急难耐,狠跺了跺脚:“你们怎么回事,要是不让我看,那我就走了。”说罢,作势转身要走。
  余思远抬手拦住,拽着他胳膊往回拖,边拖边道:“你一定要把他治好,一定要治好。”
  弦合听见脚步声,忙从床榻上爬起来,让开床榻边的位置给郎中。
  她烟粉色的绡纱软缎上沾满了血渍,发髻凌乱,妆容狼狈,见郎中给江叡搭脉,而床榻上的人早已迷迷蒙蒙地睡过去,失去了神思。
  弦合将头靠在余思远肩上,抽噎道:“哥哥,他会没事的,是不是?”
  余思远默不作声,抬手搂住妹妹,眼神定定地锁住床榻上的江叡,道:“他会没事的,一定会。”
  *
  江叡只觉自己睡了好长的一觉,记忆中许久没睡得这么安稳了,寐中也不见任何鬼魅入梦,只有一片宁静舒远的长河,让人心安。
  醒来时正是天光大好的尘光,细碎的阳光透过窗棂投洒进来,正落到被衾的缎面上,将团花绣锦映得更加亮丽华贵。
  他抬手揉了揉脑侧,挣扎着坐起,只觉胸前一阵刺痛,低头看去,见那里缠了厚实的绷带,昏迷前的记忆隐隐约约地回来,他捂着伤处,不自觉浅笑出声。
  “笑什么?”幔帐外探出个脑袋,弦合端着黑漆托盘,上面搁了一方青瓷碗,碗里是新煎好的药。
  江叡摸着绷带,唇角轻翘,融融暖暖地看向弦合:“没什么,就是做了个梦,梦里有个姑娘,说让我保护她。”
  弦合的脸颊绯红微染,躲避开他炯炯的目光,将药碗端起往他身边一送,道:“快喝,下午郎中来给你换药。”
  江叡望着浓酽的药汁愣了愣,捂住伤口,虚弱无力地仰躺了回去,轻咳了几声:“我身体难受,不能自己喝,你喂我吧。”
  “难受?”弦合上前试了试他的额头,呢喃道:“不烧啊。”
  江叡作势抱住她的手,贴着自己的面,幽幽地说:“我梦里那个姑娘说了,要我补偿她,以后不让别人伤害她,你说,她会不会说话不算数,对我始乱终弃啊?”
  弦合用力想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可试了几次,未果。
  不是受伤了吗?不是身体虚弱吗?力气还真是不小。
  她腹诽了一通,认命般地由着他抱,沉凝地望着他的脸,静默了片刻,突然说:“江叡,你得娶我。”
  这句话说出来,仿佛周遭瞬时安静了下来,窗外枝头莺呖鸣啼尽皆化作背音,越发显得屋内静谧。
  她郑重地看着江叡:“我不管你有什么苦衷,不管你跟齐家的婚事是真是假,你若是喜欢我,就得给我名分。若是给不了……”她低了头,强自狠下心肠:“若是给不了,就不要来招惹我。”
  江叡眼中的戏谑调笑缓缓褪去,苍白虚弱的面容一片肃正,他将弦合的手紧紧扣在掌心里,紧紧凝睇着她,一字一句道:“我一定娶你,不管付出何种代价。”他挣扎着坐起,倾身将弦合搂在怀里,鼻翼碰触到她散落肩头的发丝,嗅了一股幽然兰气,不禁和缓微笑:“等我伤好了我们就回陵州成亲,谁也别想拆散我们。”
  弦合靠在他怀里,小心地欠身躲开伤口的位置,听着他的许诺幽然在耳,只觉从未有过的安宁踏实。
  仿佛跨过生死之境,漫过无数艰难险关,历尽了尘世的种种哀怨凄楚,始终咬紧牙关挺了过来,为的就是这一刻,在他的怀里,听他对她说这句话。
  有了他的许诺,有了他的怀抱,往后余生,也便不会再有什么会令她害怕了。
  正想到动情之处,岂料江叡突然把她推开,她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见身后帘幔轻摇,余思远慢悠悠地走进来,在窗边的凳子上坐下,抚着心口道:“我对你啊也没什么别的要求了,能别在我家抱我妹妹吗?我看着心里难受。”
  弦合默默地站起来,替江叡掖了掖被角,见他恢复了往常矜贵端庄的神态,向后靠了靠,好脾气道:“我尽量注意。”
  弦合不由得唇角微弯,噙上了温恬的笑意。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