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砚道急道:“孤何尝不知道为时过早,可眼下临羡随时都有可能奉诏去长安,若是等他走了,那还怎么成亲?”
齐老夫人依旧沉稳:“那就不成了。”
江砚道一滞,将前倾的身子收了回来,老成中浮上几许了然,问:“您的意思是两家婚事就此作罢?”
齐老夫人不语,但此时不语已是一种表态。
江砚道哈哈大笑,转向江叡:“临羡,你看见了吧,你还信誓旦旦说人家定不会食言,孰料舵随风转,哪是你能想象的到的。”
江叡面色冷凝,视线滑过母亲,裴夫人接着拍案而起:“表姑母,您若如此,那我可就要为临羡另择贤妻了,只求您到时不要反悔!”
齐家向来利益至少而寡淡情义,齐老夫人自然不会被虚张声势的裴夫人吓唬着,她连正眼都没看裴夫人,只敛袖起身,朝着魏侯拜了拜,转而离去。
大殿正门对着杳杳绵延的浮雕石道,齐老夫人的身影渐渐渺小,直到最后再也看不见。
裴夫人一直目送她离去,抚着胸口长舒了口气,瞥了江叡一眼,略带埋怨:“我上次没仔细看,那余家三姑娘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非得让你娘来陪你演这一出戏。”
江砚道轻咳一声,朝裴夫人摆了摆手:“行了,你先回去休息,孤有话要单独跟临羡说。”
裴夫人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潦草地朝魏侯拂了拂身,揽过袍袖,迈着碎步仪态万千地转身出去。
等她走了,江砚道朝江叡招了招手,示意他到跟前来,低声问:“这出戏再往下怎么唱?”
江叡站着俯瞰了他一眼,弯下腰附在他耳边一番耳语。
江砚道瞪圆了眼,摸了摸自己头上的垂毓冕冠,不满地瘪了瘪嘴:“你也太贪心了吧……”
江叡直起身,负袖后退了两步,神情漫然:“西关危在旦夕,杨曦又蓄势而发,长安那边寸步不让,我实在想不出除了这个主意,父侯你还有什么高招?”
江砚道恨恨地拿手点他:“我看你就是故意的。”似是得了灵感,他愈加笃定道:“你先是故意把你要去长安为质的消息放出去,不止是为了让齐家上钩,还想引诱敌军,让边境不稳,为父我骑虎难下,不得不听了你的。”
江叡冷清地睨了他一眼,“要不是你舍不下权位,我何至于出此下策,你可真是活了两辈子都没活明白。”
江砚道猛拍桌子,咬牙切齿道:“你这逆子!”被江叡瞪了一眼,转瞬气势弱下去,威风赫赫的脸上不甚协调地冒出些许胆怯,讪讪地将手收回来,揉着拳头还是余怨未消,念叨:“可怜的余家小姑娘,就落到你的手里了……”
一听到‘余家小姑娘’几个字,江叡沉凝僵冷的轮廓莫名柔和了起来,唇线微弯,漫出温润的笑意。
*
弦合这几日总做噩梦,梦里各种鬼魅花样百出地露出各种狰狞姿态,她常常在夜间悚然惊醒,冷汗濡湿了枕席,一颗心惶惶不安,几乎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从靖州回来已经一个多月了,江叡再没露面,半点消息都没有。外面关于他的种种传言甚嚣尘上,像驱之不散的毒雾,只快把她逼疯了。
她沉住了性子一直等,一直等,到熏风自南来,阳炭烹关中的酷暑盛夏,把兄长的婚期先等来了。
他提前三日从靖州回了陵州,从漫江边的喜船上迎了韩家姑娘入门,成婚后只在家中住了十天,就匆匆带着新妇回了靖州,自然是带着如圭一起走了。
边境不稳,各地番将严阵以待,未有敢擅离职守的,兄长匆匆而归也是常理。只是她觉得,兄长这一次回来似是与她疏远了许多。
这种疏远不在于言语、行动,只是两人之间的感觉变了,兄长看向她的目光总是透着躲闪,仿佛稍稍触及她的视线,便如触雷般移开。
她想起兄长曾经说过的,成亲之后也许兄妹两人就会彼此疏远,再不复往日亲密,便有些伤慨。但庆幸的是,也不全是令人伤慨的事情,兄长成亲当日,她见到了江叡。
自靖州一别,江叡便深居简出,如此这般千呼万唤始出来,自是被围了严实。他们或是假意问候,或是蓄意探听,总之是要将这些日子缠绕于他身上的关于朝局走向的事态问出个一二来。
江叡自是得小心应付。
弦合隔着人影憧憧、衣袂簌簌远远看了他一眼,见他曈眸莹亮,似是穿破人烟也朝她看过来,无奈地抿了抿唇,敛过衣袖朝游廊上走去。
池中碧波荡漾,敷水盛开着芙蓉,花瓣曼妙而鲜妍,半身浸泡在水中,半身开在朝阳下,显得极尽美艳。
她凭栏看了一阵儿,身后传来脚步声,江叡凑到她身侧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目光所及是一片粼粼游艳,只觉风光之盛快要溢出来一样。
“弦合,你最近过的好吗?”
他的声音像和着鼓点,听起来朗越有韵律,因靠得太近,喷出来的热气绕到她的脖颈上,只觉酥酥痒痒的。
她赌气似得离他远一些,闷声道:“好,过的可好了。”
江叡歪头凝望着她,看出她的别扭与埋怨,不禁莞尔:“我不日就要动身去长安了,这一去不是游山玩水而是留为质子,背井离乡,可能一生都不得归,也可能会因诸侯混战而做了人家的祭旗亡魂。你……愿意与我同去吗?”
“我当然……”愿意。随你闯刀山,下火海都在所不惜,更何况区区长安。
可弦合又郁闷了,人家刚晾了他这么些日子,她再这么上赶子那不是太自降身价。
因此她与江叡隔着一线之距,水光游华在侧,瞪着眼睛不说话。
“你当然什么?”江叡的眼睛极亮,如纳藏了斑斓星河在其中,连身侧的粼粼波光都黯然失色。
算了,她抛去了这诸多计较,痛快道:“长安嘛,去就去,这天下还没有我余弦合怕了的地方。”
江叡笑了,俊秀无双的面上绽开倾世风华,深情拳拳地凝睇着她,将她揽入怀中,柔声道:“你愿意随我赴千险之境,我却不舍得让你跟着我吃苦,弦合,你放心。”
她眨了眨眼,倚靠在他怀里尚没有想通这言外之意,江叡已将她松开。嬉笑喧闹之声渐渐逼近,似是有人过来了,他留恋不舍地深深看了看她,转过身又匆匆离去。
身边还萦着他身上淡而清馥的熏香,却已疏冷一片,没有了他的陪伴,连同这一池正当花季的芙蓉都失却了颜色。
他让她放心,可是她如何能放心,没到尘埃落定的那一天,什么事都是有可能发生的。
她兀自忧心忡忡地在家里度日如年,直到半月后,外面传来几乎是改天换日的消息。
秦妈妈迈着碎步匆匆进屋,惊道:“魏侯上表大周天子,因年迈体虚,请求禅位与自己的长子江叡,改派次子江勖入长安为质。”
弦合和落盏正在替余大夫人打理璎珞,闻言,三人皆震惊地看向秦妈妈,秦妈妈咽了口唾沫,道:“天子准了,从长安来的使臣在朝歌台当众宣读圣旨,准了魏侯的禅位之请,改封他为泰山公,并赐垂毓冠和九绶麒麟袍给三公子,为他择定良日正式登位。”
第50章
难怪这些日子江叡总是古里古怪,极尽高深的模样,原来是早有筹谋。
她想起兄长成亲那日江叡在芙蕖边问她的问题,站在这里回看,那是赤|裸裸的试探啊。在试探她对他的真心,对他不论贫贱不离不弃的决心。手中缠绕的璎珞被她扯断,扔在一边。
余大夫人沉默着看她的反应,摇了摇头,将剩下的璎珞捋顺熨平放回蒲团里。
秦妈妈按捺不住,凑近弦合身边低声问:“三公子登位,身份便与过去不可同日而语了,姑娘,你们的事还有门吗?”
被弦合暗戳戳地捣了一下,她讪讪地噤声。
余大夫人全看在眼里,听在耳里,面上温吞,将搁在一边的念珠拿起来,在指尖捻了两颗,突然开口道:“门第不齐,弦合,你若是执意,将来是要吃苦的。”
弦合心中已认准了江叡,不管他是将要为质的落魄公子,还是雍华加身的一方诸侯,心之所向,除非对方先放弃,不然她绝不会放手。
抻了头,刚想要反驳母亲,但遽然想到,母亲这一生也算是吃了门第不齐的苦,心中陡然生出些不忍,便将话又吞回了肚子里,温顺地低下头,不言不语。
秦妈妈先看不下去,念叨:“当初那位卫公子倒是跟咱们门第相当,不也就那么回事,不过受些刁难就打了退堂鼓,可想而知,门第齐也不一定能靠得住。”
弦合拿起玉骨薄绢团扇,挡住自己的脸,悄悄冲秦妈妈点了点头。
余大夫人的视线在她们之间逡巡一番,叹了口气:“陵州盛传,三公子是齐家看中的女婿,对方权势熏天,若是执意要将姑娘嫁给他,凭咱们家,凭你父亲,如何跟人家争?弦合,母亲是怕你到时受了委屈,还要忍受旁人的指指戳戳。”
弦合将团扇拿开,一双眼睛乌灵澄澈,净可见底地望着母亲,微微一笑:“我信他。”
*
八月初九,乃是钦天监核算的吉时,魏侯在长坞台举行禅位大典,齐鸣十二鼓,杀四时五禽祭天,拜僧侣诵经祝祷。
右滨江,左傍山,澄湖远镜,于江曲起楼,面对魏地绵延锦绣的大好河山,魏侯亲自将垂毓冕冠戴在了长子江叡的头上。
整个仪典是在长安使臣的观瞻下完成,权力的更迭交替比预想中顺利许多。魏侯的心腹重臣,上将军顾长安和丞相袁修自然对新主效忠,齐家一如既往的平静,而袁家虽心怀怨怼但碍于长安使臣在场,有所忌惮,也不敢明目张胆地使绊子,所以虽暗流涌动,但还是勉强保持着表面的和谐。
仪典过后,领泰山公头衔的江砚道带着自己的两位夫人去了千岩府别居,将魏侯府邸让给了江叡。
江叡留出十天,将移交的公文和兵册典籍理顺了一遍,趁着长安使臣还在,将他们和丞相袁修一同召进了议事殿。
*
余家这些日子很是忙碌,因新主登位,照例各地蕃将是要轮流入陵州参拜汇报所辖治军。大伯父余文敬带着家眷来了陵州,暂居在余家。
大伯母韩氏跟楚二娘一拍即合,日日在她屋里玩笑说话,楚二娘活像个抹上油彩粉墨登场的戏子,上下张罗,又忙不迭地把余思淮往大伯父身边推,又是夸他上进,又是夸他秉性纯良。
弦合看在眼里,又恨自己母亲总是一副拒人千里的遁世模样,白白被楚二娘抢去了风头。
她想起兄长在靖州,事事还得依仗大伯父,怕楚二娘褒扬自己儿子不算,还会来贬兄长,大伯母又是个没主见没心骨的人,万一听了她的谗言再传给大伯父,那之前的一切努力不是都白费了。因此就算她心里再厌恶,但每每楚二娘将大伯母叫到自己房里,她都会舔着脸去作陪,楚二娘似乎是怵了她,不敢当着她的面儿说些不中听的话,至多明里暗里戳弄她一两句,她也一昧装傻充愣,在大伯母面前扮贞静娴良。
大伯父此次来陵州,还带了自己的小女儿梦合,梦合与婉合同岁,待字闺中还未许婆家,这小姑娘随了她母亲,看上去虎头虎脑没什么心眼,被婉合几句娇娇调调的诱哄,便当了她的跟屁虫,时刻不离其左右。
大伯母坐在西窗下的榻子上,看着幔纱里两个姑娘在一起讨论钗环首饰,嗞嗞赞道:“五姑娘真是娴静婉顺,模样生的又好,难怪能定下那样一门好婚事,凤信台长史景大人从前是君侯的老师,如今君侯新登位,必然会对他更加器重。景家水涨船高,倒是五姑娘的福气。”
楚二娘笑得矜持且含蓄,拿帕子挡住唇边细纹,道:“什么福气,不过是这丫头柔顺听话,这才入了景家的眼。我也不指望她能有多大出息,不过是嫁人之后好好侍奉公婆罢了,她可不像三姑娘,将来是要奔大前程的。”
闻言,大伯母的笑容僵了僵,转而看着弦合,又拿出谆谆劝导的姿态,道:“弦合,不是大伯母说你,女孩家不兴眼光太高,之前那个卫公子和文公子都是不错的,怎么后来又都不成了?这样的次数多了,可坏你名声。”
跟卫鲮那一段不过是在家中捂着,从未向外面张扬什么,跟文寅之更是八字没一撇,到如今倒像是人尽皆知了似得,粗略想想就知道是谁的手笔了。弦合瞥了楚二娘一眼,端起茶瓯抿了口茶,冲大伯母笑笑不说话。
大伯母以为她没听进去,忙又道:“余家这些年看着有几分风光,其实不过是借着从前的荫势,泰山公念着文翦献城的功勋,对咱们家多有照拂。可如今新君侯登位,只怕将来也没有这么些照拂了。你是个姑娘家,早早地借着家族荫势谋个好郎君才是实在。”
弦合仔细听着,大伯母说的话虽然她不甚爱听,但实打实掏心掏肺都是为了她好,不像楚二娘,口蜜腹剑的。她因此耐下心,冲大伯母笑道:“弦合知道了,可婚姻大事向来父母之命,哪兴自己去找的?道理弦合知道,可委实自己也做不了主。”
言外之眼,自己生母不管事,而管事的二娘却只念着自己亲生女儿的婚事,慢待了嫡女,耽误了她的姻缘,她自己也很无辜。
大伯母转了转眼珠,便将眼色投到了楚二娘身上,刚要说些什么,侍女进来禀,说是余大将军让楚夫人和大夫人去外堂待客。
楚二娘奇道:“什么客人,要这么大排场?”
“是丞相和功曹长史沈大人。”
楚二娘和大伯母忙站起来,理了理衣裙钗环,又嘱咐了她们几个姑娘安生待在后苑,勿要出去冲撞了贵客。
丞相登门,前所未有,也难怪她们如此慎重了。
余文翦将袁修让到上座,又将沈昭愿让到左下首座,自己才颤颤巍巍地和余文敬在右下座坐,紧张万分地看着丞相大人。
而楚二娘和大伯母则随侍在侧。
袁修捋着花白的胡髭,笑呵呵道:“余大将军莫要紧张,老夫此次前来不是为公务,而是为私事。”
沈昭愿含笑补充道:“准确说是喜事。”
余文翦诧异,“喜事?什么喜事?”
袁修道:“是要向贵府的三姑娘提亲。”
余文翦愣了愣:“提亲?”看着袁修满面喜色,他的心中亦生出几分喜意,但面上还是谦虚,摆了摆手:“我家的姑娘哪配的上丞相大人的公子,说笑了,您真是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