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可鉴——桑狸
时间:2019-05-04 09:12:06

  言谈信意,只像是迎着秋风心绪来潮讲了个笑话,丝毫不受周围的指责所影响,弦合的脸上挂着清淡漫然的笑,围着齐沅湘转了一圈,又将目光递向那刚才对她窃语指责的人群。
  人群中那义愤激昂的气势瞬时弱了几分,众人由指着她谩骂谴责改为交头接耳的议论,嘀嘀咕咕声中对齐家颇有几分非议。
  眼见形式急转直下,齐沅湘生出几分慌乱:“可……可我不知。”
  “你不知道?”弦合陡然生出几分兴致,煞有介事地看着齐沅湘,疑惑道:“今日袁相去余家下聘,你就知我横刀夺爱,消息如此灵通,简直让人咂舌,我还以为齐大姑娘一向耳聪目明呢。”
  齐沅湘被噎住了,半晌说不出一句驳斥的话。
  她身边几个安抚她的妇人察觉出异样,皆离了她身侧退回人群里。
  弦合摇了摇头,带有几分审视意味地看她:“君侯曾亲去越州,当时齐老夫人对两家婚事已有犹疑,再加上后来君侯出质长安的流言甚嚣尘上,连贩夫走卒都知道的,你堂堂齐家大姑娘会闭塞至此,毫不知情吗?这期间数月,你从未露面,一昧装聋作哑,眼见当初要入长安为质的公子成了君侯并要另娶他人了才出来喊冤叫屈,你不觉得太可笑了吗?”
  “你祖母拒绝成婚的时候你在哪里?君侯要入长安为质的时候你在哪里?你那时是害怕了吧。怕出嫁从夫,远走他乡,不能尽享荣华不说,还要过提心吊胆朝不保夕的日子。那既然当初害怕了,这个时候又出来说什么委屈呢?路都是你自己选的,谁又逼过你了?”
  齐沅湘被弦合句句剖析,难堪至极,她自出生以来便是众星捧月,何曾受过这等屈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人群中原先指责弦合的那些人都将手指向了她,细语窃论,连缀成一片,不肖细想就知道是什么样的话。
  她情急之下越发口不择言,“我祖母逼过我,她不许我见君侯,不许我嫁给他。”
  话音一落,只听一直站在阶前不曾言语的陈麝行轻呀了一声,嘲弄地道:“齐家不愧是越州世家,好森严的家规。”
  弦合冷笑:“那时齐老夫人不许你见,你就闭门不出,可见齐家不光规矩严,你还是个孝女。而今你却当街拦我,反诬我拆了你的姻缘,如此不成体统,怎么这个时候你们齐家的家规和孝道都不管用了?莫非这样的行径是你那祖母指使的?”
  旁观者议论纷纷,颇有对今天这场闹剧的恍然彻悟。
  齐沅湘阴骘地盯着弦合,收敛起了她刚才那般梨花带雨的可怜模样,如两军对垒般,恨意凛然地站在街心。
  人群中涌出几个壮汉,凑近齐沅湘道:“姑娘,我们回去吧。”
  这几人刚才一直躲在人群里,甚至在众人对弦合横加指责时还煽风点火,如今眼见齐沅湘落了下风,便出来要她走,越发印证了刚才弦合的猜测,今天的事绝不是偶然,而是齐家有意为之。
  她要是个软弱的,胆小怕事的,还真会被有备而来的齐沅湘压制了下来,借着不知情理的百姓之口,把她的名声连同江叡的名声毁个彻彻底底。
  想到这一层,弦合那几缕对齐沅湘单薄的同情怜悯瞬间消散,抱着胳膊,冷诮地回看她。
  齐沅湘在家仆的拉扯下匆匆离去,当街看热闹的人也随之而散。
  陈麝行从身后靠近她,砸了咂舌:“我倒有几分庆幸,看来这君夫人也不是好当的。”
  跟那卑鄙至极且尽会使阴邪手段的齐大姑娘相比,磊落的陈麝行不知可爱了多少倍。弦合摇了摇头:“晚楼的契据我会派人送到你府上的……”她目光掠过街巷,话音一滞,冲陈麝行道:“我先走了,你也快回家去吧。”
  万俟邑是出来拜访故友的,远远看见这里人烟喧阗,便来看了一眼热闹。他行至街巷尾,便站住了不再走,等了一会儿,弦合果然从后面追上来,笑道:“万俟将军,许久不见。”
  万俟邑朝她颔首,沉静道:“三姑娘,你实在不该这样对齐大姑娘,齐家势大,他们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弦合一怔,收敛了笑意,往街巷边侧的绿杨荫里靠了靠,沉定道:“我若是不这样对她,那她就会这样对我,人言可畏,市井的蒙昧之言有时比利剑还锐,能见血封喉。”
  对方冷淡地垂下眸,沉默片刻,道:“可你已经是君侯礼聘之妻,木已成舟,不过是忍受些非议,并不会有什么损失。”
  “非议?我并没有做错什么,临羡也没有做错什么,我们为什么要忍受这样的非议?”
  此话说完,她看着万俟邑的神情,觉出些蹊跷,问:“可是朝堂里发生了什么?齐家做什么了吗?”
  万俟邑默了默,道:“没什么,你不必担心,我只是近来有感于齐家的手段,担心他们动不了你,会对伯瑱下手。”
  弦合神情倏然大变,心中涌出几许不安。
  *
  靖州
  余思远近来早出晚归,甚至是彻夜不归,或是留宿于军营,或是干脆领兵出去借着夜色掩护去侦察边境地形。
  今日是十月初九,他没去军营,也没回家,由副将徐年安排,去了靖州最大的秦楼楚馆,妙香坊。粮监道正好来送军粮,文寅之碰上换了便服要外出的余思远,瞥了眼他身边的徐年,问:“余大将军这是要去哪儿?”
  余思远拄了根乌檀木的拐杖,墨绿丝绸长袍如流水般沉淀而下,将他装扮得像是缙绅之家外出经商的商贾一样,淡了英武气,反多了几分雍贵气。
  脸上掠过几分不羁笑意:“妙香坊,没去过吧,走,哥哥带你去。”
  文寅之自然知道那是眠花宿柳之地,顾虑地看了看徐年,将余思远拉到一边:“你怎么回事?那种地方是你去的吗?还有那个徐年,三姑娘早就是嘱咐过你,他是齐家安插在你身边的眼线,让你提防着,你怎么还要跟他出去?”
  余思远眼底尽是通彻的精明,但却大而化之,不甚在意地揽过文寅之的肩膀,含糊道:“别啰嗦了走吧。”
  文寅之左右为难,那种风月之所本不欲涉足,可又担心余思远,不得不在他的拉扯下进了妙香坊。
  老鸨热情至极,领着余思远和文寅之进了一处厢房,那里面锁着徐年费了大周折觅来的佳人。
  幔帐垂下,胭脂香混着熏香化作飘雾淡淡弥散开来。在朦胧月纱的掩映下,榻上坐了个女子,鹅黄襦裙,云鬓高挽,一双柳叶眉轻染黛色,点绛朱唇红若樱桃,肌肤细嫩若凝脂玉,眸光清亮若流珠,秀致中暗含三分英气。
  文寅之看见她,瞳孔倏然方大,瞪圆了眼睛,惊讶万分。
  老鸨如展览珍宝般,几分倨傲道:“这是落罪的官家女子,还是个雏儿,就等着贵人做她第一个入幕之宾。”
  余思远的视线凝在那女子的脸上,目光恍惚,神情痴惘,缓缓走近,却又仿佛怕惊动什么而不敢走得太近,只站在幔帐边缘,痴痴愣愣的模样。
  女子察觉到他的视线,抬头望去,眼梢轻挑,清冷中带着几分探究。
  她这样的神情再次吓了文寅之一大跳,顾不得这周围暧昧且香艳的氛围,忙上前去拉扯余思远:“大将军,这太荒唐了,太荒唐了……”
  余思远朝他摆手,“你出去。”
  “不,这不行,你不能犯糊涂……”
  老鸨乖觉,忙半挽了文寅之的胳膊,将他劝阻的话全噎了回去,笑着道:“这位小爷,这种事不能两个人一起,咱们妙香坊多的是漂亮姑娘,走,随我出去,给你找个更好的。”
  边说着,边将文寅之拖了出来,还不忘回身将门带上。
 
 
第53章 
  檐廊上红锦灯亮灿如火,映亮了这风月场所的香暖琉璃,一道门关上,连同外面的琴瑟之音也被关在了门外。这厢房内安谧至极,仿佛是繁华尘世里被遗忘的一隅净地,男女怀揣着迥异的心情,隔着素纱对望。
  “你……叫什么名字?”余思远方从梦中回魂,凝着女子的脸,问。
  女子神色清冷,脂粉滢面,白腻的脸上并没有多余的表情,轻启檀口,刚要回答,却被余思远打断。
  “不管你从前叫什么,从今天起,叫琴关。”
  “琴关……”她在口中反复吟咏这名字,流露出些许疑惑,仰面看向站在帐外的余思远。
  他身姿挺拔,相貌英朗,周身带着养尊处优、肆意妄为的绢狂气度,非是一身循规蹈矩的墨绸衫袍所能遮掩的。
  烛光漫然镀上,他拂帘而入,抬起她的下颌,肌肤似玉,莹润软繻的宛如霰雪,好似稍稍用力就会消融在掌心之间。
  琴关的眼中掠过一丝慌乱,如同撞入密林的小鹿,但很快便敛去,取而代之的是倔强且故作沉淡的回视。
  余思远笑了笑,眼神愈发深暗,仿似被情|欲填满了,他的手抚上琴关的衣襟,薄如蝉翼的素纱被轻轻剥下,露出流线柔丽的香肩。
  外衫如流水般被扔了出去,琴关身上只剩下一件红绫锦的抹胸。
  她未经人事,对即将到来的一切深感惧怕,特别是眼前这个看上去难以捉摸的男人,像把玩一件物件似的摆弄她,更让她生出些许屈辱之感。
  胸前的丝绦被解开,锦裙顺着肌肤滑落到地上,她像是个被剥了壳的蛋清,毫无遮掩地暴露在男人的视线里。
  不可抑止地瑟缩了一下,下意识要往床榻深处躲闪。
  余思远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起,不着寸缕的琴关失去了平衡,撞向他的胸前。他将手中细软的柔荑抚在自己的衣襟上,声音暗哑:“替我更衣。”
  这一室香烛摇曳,在幔帐的起伏间勾勒出珠光珀影,绡罗香帐里,被衾堆砌,一双玉臂露在外面,摸着光滑的绸面,琴关歪头看向枕边的余思远,乌眸清澈,带着深重的探究。
  余思远却好似被勾了魂,痴愣地盯着床榻上的穹顶,问:“你看什么?”
  琴关想起刚才那一场激烈的情|事,身体犹如被重石碾过,稍微挪动便传来钻心的疼。不由得红了脸颊,垂敛下眉目,低声道:“不过是想看清楚你长的什么样儿。”
  余思远侧过身,掠过她颊边被汗濡湿的碎发,目光痴惘。
  琴关知道自己长得美,自小被锁在绣闺中,见不得几个外人。每每有外来的花匠帮佣在窗外劳作,她掀开轩窗惊鸿一瞥,被会勾的外面人像失了魂似的,盯着她视线缠黏。
  但她亦有自知之明,自己不过是偏僻乡野里的一个小官之女,容色在那闭塞之地堪称绝艳。但到了靖州这样的大地方,特别是见惯了鼎盛场面,便知自己美则美矣,在群芳环绕之下却也没到了倾国倾城、独一无二的地步。
  这个人,人称将军,气度不俗,出手阔绰,该是见过世面的,怎么就见了她一面,倒好像被勾去了魂似的。
  想到这,不禁浅笑。
  “你笑什么?”余思远的手轻轻抚过她的面颊,凝脂雪肤在指尖一寸寸划过,带着爱怜。
  琴关下意识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心中所想,脑筋转动,笑说:“妈妈说今日是监天司合过的上上大吉之日,属良辰,就连君侯成婚也是选在了今天。”
  她看到面前人随着她的话而表情复杂了起来,深黑的瞳眸犹如落入万丈深渊,幽邃的让人捉摸不透。
  失神还带着几分怅然,仿佛失掉了珍贵的东西。
  琴关心里一紧,直觉出这句话让他不快了。这些将军平日里各个以忠义标榜自身,对君侯誓死追随,莫不是因为她一个青楼女子轻慢君侯的婚事而恼怒。
  她忙又说:“我与将军在今日相遇,或许也是天意呢。”
  “天意……”余思远重复着这两个字,眸中闪过一丝异样,仿佛锐利到冰冷,却又带着几分狂热、炙气,落在琴关的脸上,似要将她熔成灰烬。
  琴关觉出些惧怕,忙向后挪了挪,却被余思远翻身压在了身上,动弹不得。
  “将……将军,奴家是第一次,实在……”
  余思远将手抚过她秀润的唇线,这张美丽绝伦的脸与记忆深处他魂牵梦萦的容颜重叠在一起,世事诡异,当真是奇妙的很。这风月场所里的乐籍女子竟与大魏的君夫人长了同一张脸,心绪纷杂,倏然化成恨意,带着凌虐的欲望,勾起一抹坏笑,凑近她的耳边轻语,琴关的脸骤然红了。
  *
  魏侯邸的前廊上张挂了簇新的红锦灯,红烛彻夜长燃,映得屋内辉煌如昼。
  宾客兀自在外喧哗,打翻酒盏,昏醉乱语之声迭迭袭进,弦合端坐在榻上,手里拿着嵌金团扇,不住地朝轩窗外看去,窗外人影憧憧,忙碌不堪,唯有她这个新妇是清闲的。
  坐了三个时辰,烛台上累叠了数层蜡泪,红彤彤的,像血一般灿烈。
  秦妈妈替她摆正扇子,嘱咐:“遮好,等君侯进来瞧见成什么样子。”
  她复又将团扇严严实实地遮住脸,哀叹一声:“我饿。”
  正在整理妆台的落盏忙过来,从食盒里翻出几样点心,拿到她跟前:“姑娘,你快填补一下。”
  秦妈妈将碟子夺过来,训斥道:“胡闹,等君侯进来瞧见成什么样子。”
  弦合泄了气,垂下团扇,疲累地靠在床沿,半是幽怨半是恼怒道:“君侯,君侯,他在哪儿啊?”
  “姑娘,快遮好,成什么样子……”秦妈妈又是一阵忙乱。
  “让夫人久等了,是为夫之过。”
  几乎与她的声音同时落地,是宛如曲韵般爽朗清越的嗓音,从门外轻轻袅袅地传进来。
  满屋子侍女如临大敌般,忙相迎揖礼。
  弦合动作迅疾地直起扇骨,甩开扇穗,堪堪挡住自己的脸。
  扇子中间绷着薄绢,织的疏疏密密,透过浓淡晕染的刺绣,依稀可看见江叡步履略显凌乱地靠近。
  曳地阔袖的玄衣纁裳,极尽奢华隆重的金线刺绣,沉酽的黑色为底,点缀着红文,如同把雍华壮丽的山河都拓在了上面,拖曳逶迤间颇为尊荣。
  他以金冠束发,露出一张轮廓秀昳、干净的面容。靠近她,修长的手指抚上扇骨,动作微滞,转身道:“你们都下去。”
  等人都退下了,屋中只剩下他们两人,江叡却并不急着却扇,由着她那扇挡住自己,笑说:“弦合,我不是在做梦吧,这一切总觉得太过美好,近乎有些虚幻,我生怕是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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