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他连自己都救不了还救他?自求多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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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州之乱来的毫无征兆且气势汹涌,江叡在一天一夜之间紧急筹措起五万人马,由威远将军余文敬率军救援。
第二日清晨他便自陵州起程,留下家眷暂居余府。
江叡整整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从兵马整合到将领任命再到粮草筹备,事无巨细,都需要他点头。等事情勉强处理妥当,可以回后院休憩片刻,却见回廊里站了齐齐整整的侍女仆从,落盏正给弦合披披风。
“你要出门?”一句话还未完全说完,江叡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俊秀的面庞上满是疲色。
弦合见他眼睑发青,曈眸中散出的光总是虚乏的,挺拔的身姿也站得倾倾欲倒,是在强撑着精神跟自己说话。不由得心疼,挽着他的胳膊将他搀着内室,摁到床榻上,温声道:“你忘了?今天是新妇回门之日。”
江叡恍然想起,忙要起身,“我陪你回去。”被弦合摁回榻上,她神情柔隽,谆谆劝道:“你多日未合眼,还是休息吧,我自己回去就行了。”说罢,弯身替他除去鞋履,让他平躺下,拿了被衾来给他盖上。
头一着枕席才觉出自己到底有多困倦,多疲惫,可江叡仍强撑着不合眼,满是愧疚地歪头看向弦合,叹道:“三朝回门只这一次……”
弦合蹲在榻前,劝慰道:“你且休息吧,若是军前有变,少不得还要累你绸缪。现下哥哥和大伯父都被牵扯其中,恐怕家中也没甚心情宴饮,回不回也只是个过场罢了。”
她的嗓音轻柔,语速舒缓,江叡只觉被纷杂政务搅扰的烦躁不安的心瞬时平静下来,合上眼皮,没多时就入了梦乡。
弦合一直等他睡熟了才走,马车辘辘穿巷而过,没有一个时辰就回了家中。
余府大门洞开,全家都候迎在院中,父亲站在最首,亲自将弦合迎入前堂,要将主座让给她。弦合推辞,两人相让了许久,最终父亲没有拗过她,还是依照从前坐了上首主座。
弦合坐于左下首,见大伯母和楚二娘都在,连同思淮、婉合、梦合也都侍立左右,唯有母亲没来,想到她向来闭门不出,心中有些许失落,但还是问道:“父亲安好,母亲也安好吗?”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闻言父亲的目光竟似闪烁了几下,偏头避开她的视线,点头:“安好,你母亲身体倒好,只是近来得了卷孤本佛经,闭关诵读,日夜不辍,不许任何人打扰。”
一向不愿与她多言的楚二娘竟也在下首陪着笑,冲她道:“大夫人痴迷佛经,闭门不出,怕是君夫人今日是见不到了。”
弦合心里犯起了嘀咕,面上没有表露出来,只是淡抹道:“若是这样,那我待会儿只去看一眼就走,母亲再痴迷佛经,总不会不见我吧。”
“不,不必了。”父亲似是被惊了一下,脱口而出。见女儿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平顺了气息,道:“你母亲早就说过了,若是你回来,略坐一坐便走吧,不必挂念她,她身边有许多人伺候,不会出事的。”
出事?弦合心间疑影愈深,掠过堂下诸人,总觉得他们都透着古怪。正巧管家进来回禀,说是午膳妥当了,让移步用膳,她才在众人拥簇下去了膳室。
这一顿饭吃得五味陈杂,她心中转过无数猜测,始终捉摸不透全家人的葫芦里到底卖着什么药。思及靖州之乱,大伯父刚刚率军离开陵州,有种直觉,或许是跟这事有关。
她不敢硬碰硬,今时不同往日,多少双眼睛盯着她,稍有差池,便会授人以柄,唯有耐心思忖,想一个不着痕迹的万全之策探探究竟。
用过午膳,她借口府中多事便要告辞,众人却好似松了口气,虚作挽留,便忙不迭地将她送出来。
回了侯府,江叡已起身去了议事殿商讨政务,她独自在榻前转了几圈,将事情理了个大概,唤进落盏让她把银鞍叫过来。
隔着一道屏风,她柔缓了声音道:“我家中有两个弟妹,还有一个堂妹,嫁进侯府多日,君侯总是忙于公务,我有些寂寞,想召弟弟妹妹进来陪陪我,劳烦你帮我走这一趟可好?”
银鞍痛快应道:“夫人吩咐,属下哪敢不从,这便去。”
他将要出门,被弦合叫住:“到了我家中,你就说是君侯之令,让弟妹入府陪我。”
银鞍一怔,略深想了想,以为这新夫人入府数日,夜夜独守空闺,心中大概是有委屈。今日三朝回门又是寂寂一人,没有夫君作陪,难免是在娘家人面前失了排面,想通过这种方式找补回来。便无甚所谓地应下,直道自己明白。
等他走后,秦妈妈忧愁道:“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家中人都那般古怪。但愿能从公子姑娘嘴里问出来。”
从他们嘴里问出来?弦合还没有天真到这地步。思淮和婉合两个自幼得楚二娘言传身教,精明机灵到滴水不漏,而一个没什么心眼的梦合,只怕家中还没放心到什么都让她知道。
她一直等着,等银鞍带了人回来复命,却不见他们,只让安顿在侧室,严加看守,不许旁人靠近。
她将银鞍唤到跟前,软语细声道:“还得再劳烦你走一趟,就说……”她忖了忖,正色道:“梦合妹妹突发急症,昏迷不醒,请我大伯母入府一趟。”
嗯?银鞍疑惑地看向弦合,梦合姑娘是他亲自送过来的,玉雪可爱,活蹦乱跳,不曾发急症。
却见君夫人神色幽深,愈发凛正:“这一趟恐怕不会太顺利,你需得带些人去,若是余府不放大伯母来见我,你就硬夺。而后派人暗中守住大门,不许他们递讯息出来,记住了吗?”
银鞍骇了一跳:“那……那好歹是君夫人的娘家,这……”
“这是我的意思,你只管放心去办,君侯那边我会如实回禀,不会让你为难。”
说完,她看了眼天边斑斓如织的暮霞,秋蝉夕鸣,声声聒噪,最终将视线落到窗外一丛桂影扶疏,喟然道:“大伯父领军出陵州了罢,我总得知道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银鞍领命出来,一边召集府中守卫,略想了想,一边又派了心腹去前殿,将这些事禀明君侯。
弦合坐在屋中等候,大伯母果然比婉合她们来得晚了些,可银鞍得力,还是将她带来了。
她心急如焚,甫一进门,便四处张望,口中叫着“梦合”。弦合让秦妈妈将她带进来,两人四目相对,大伯母下意识躲闪,后退到角落里,低声问:“梦合可有事吗?”
弦合淡然道:“梦合会不会有事,这全赖于大伯母。”她逼近她,“你告诉我,家里出了什么事?我娘出了什么事?”
大伯母摇头,仓惶后退,口中呢喃:“我不能说。”
“如果不说,这辈子就别想见到梦合了。”弦合面上转过一抹厉色,揽过袍袖回身,背对着她,道:“如果从你这里问不出来,我就不问了。只是梦合,我说到做到,大伯母可不要后悔。”
身后传来嘤嘤泣泣的哭声,这憨厚耿直的妇人似是被逼到两难之境,靠着墙角抹起了眼泪。弦合有些许心软,可想到母亲,想到靖州的兄长,强迫自己冷硬了声音道:“秦妈妈,送大伯母出去。”
一声哭音破开嘶哑的嗓子,大伯母嚎啕着跌坐在地上,哀哀戚戚道:“弦合,你让你母亲和余思远骗了,那余思远他根本就不是文翦的儿子,他也不姓余,而是凌氏之子!”
第56章
像是有个闷雷在弦合脑中轰然炸开,她怔怔发愣地盯着大伯母,好半天,才沙哑着嗓音问出来:“你们是如何知道的?”
大伯母韩氏哭丧着脸道:“你母亲骗的我们好苦,若不是齐太守命人找来了襄州那女人,而今我们都不知道,这余家长子竟是当年凌长缨大将军的儿子。当年你母亲生下姝合后身子已不大好,千辛万苦生下第二胎又是个女儿,恐自己再也生不了,又恰恰知道了你父亲在外面还有个儿子,恐防自己地位不保才与凌长缨的外室换了孩子。”
“那外室出身不好,生下的孩子连同她自己都没什么指望,也是为了自己儿子能有个好前程才撺掇着你母亲偷龙转凤。”
她口中的外室应是有过一面之缘的舅母。弦合暗自冷笑,知道的还真是够详细的,就连她,当初也并未对这些始末如此通晓。
窗外暮色四合,屋中未燃灯烛,显得昏昏暗暗,她沉默了片刻,好似想起什么,声音显得冷戾:“大伯父也知道了,他率军救援靖州,其实是暗藏祸心,是吗?”
韩氏一哆嗦,垂敛下眉目,战战巍巍地说:“他并不敢做什么过分的事,不过……不过是……”在弦合阴悱悱的注视下,她像是口里粘了浆糊,怎么也说不下去。
“不过是暂缓行军,故意延误救援的最佳时机,等山越攻破了靖州,任兄长自生自灭罢了。”
弦合替她回答。
韩氏一颤,怯怯道:“如今你贵为君夫人,又和余思远兄妹情深,若非如此,怎能除掉他,既保了余家脸面,又全了血统清正。”
这真是好算计!靖州之变来的迅疾,而驻守靖州多年的将军恰恰因为侄女的婚事而滞留陵州,不消多安排,顺理成章便会由他率军前往救援。
那是他名义上的侄儿,就算救援不及时导致城破人亡,也不会有人怀疑到他头上。
弦合抿了抿唇,强迫自己冷静,抛出了最后一个问题:“那我母亲呢?你们把她怎么了?”
韩氏忙将头摇的如骰子:“没有,没有,没把她如何,只是软禁起来。老爷临走时再三叮嘱,不能让她和你见面,也不能让你知道这些事。”
能得大伯父如此提防,弦合真是该荣幸万分了。
她凝着大伯母,唇角微勾,漫然噙上些许讥诮:“要说这事大家各有算计,大伯父和父亲是为了余家血统纯正,楚二娘母子是为了自己能袭爵,而大伯母,你这般为他们遮掩又是为了什么呢?当初韩家姐姐和哥哥的婚事是你一手促成,你这般算计自己的侄女婿,要置他于死地,万一将来泄露出去让你娘家人知道了,他们能饶过你吗?”
韩氏生出些慌乱,嗫嚅道:“这不是旁的事,关乎宗族大计,他们应是会理解吧。”
“理解?”弦合觉得好笑:“人家为什么要理解我们家的宗族大计?人最看重的永远都是握在手里属于自己的利益,你帮着夫家损害了自己娘家人的利益,可有想过以后?二娘现在巴结你,是因为她是妾侍,她的儿子是庶出,在家中地位不稳当。等她的仲端袭了爵,凭她那精明似鬼的样子,还会把你放在眼里吗?至于大伯父……他明知此事有风险,若是被我知道必不会善罢甘休,可还是狠心将你和梦合留在陵州,难道他就不担心我会就此迁怒于你们母女吗?”
“你在余家人眼中分量如此之轻,却还能一门心思无私无畏地配合他们算计筹谋,大伯母啊大伯母,这世上真是鲜有你这样的好人。”
韩氏脸色煞白,在晦暗阴影里如同被抽尽了血的鬼魅,全然失去了主心骨,仓惶伤戚地看看弦合,颓然瘫坐在地上。
看着她的模样,弦合清了清嗓子,沉定道:“我会放你和梦合回去。”韩氏眼睛倏然明亮,抬头看她,充斥着不可置信的惊喜。
弦合前倾了身子,望着她,一字一句道:“我会留下婉合和仲端,你且回去,若是父亲和二娘问你什么,你只管说不知道。看看你们母女安然无恙之后,自己的一双子女尚在囹圄的二娘是何种嘴脸。”
韩氏顾不得想太深奥太复杂的东西,弦合说的话暗含的警告她也全然听不进去,只知道她肯放了她们母女,若不是碍于辈分,她当真是要跪下给她磕一两个响头了。
秦妈妈亲自送韩氏母女出去,几乎与她前后接踵,江叡披着一身晚霜寒凉匆匆回来,见弦合独自站在窗前,夕阳光泽投落到她身上,在熏绣锦衣袖边勾勒出斑斓的轮廓。她望着窗外暮色远景,像是在出神,而眉宇间蹙起数道纹络,又像是在思索些什么。
江叡从身后抱住她,只觉怀中的她微颤了颤,凛然生出警惕,抬眼看清楚他的眉目后才软了身体,就势倚靠在他怀里。
“临羡,你让大伯父率军救援靖州,怕是中了别人的圈套。”
江叡低头看她,箍在她腰上的手用力,填满了两人之间尚余的缝隙,紧紧地贴合在一起。
他问:“出什么事了?”
弦合将家中一切事由简要说给了江叡听,独独隐去了关于兄长身世的那一节,将所生变故归咎于父亲宠妾灭妻所致。
江叡脸色沉暗,牙咬切齿道:“千防万防,齐家总是让我防不胜防。”他眼底的怒气落下,转而浮上忧虑:“阵前换将乃是兵家大忌。”
“也正因如此我才迟迟没有去找你。”
弦合看着窗外天光垂暗下枝桠横斜的桂花,眼底的光芒似是被秋意萧索所打散,淡抹到生出些许凛冽狠意。
视线如刃,嗓音里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阴凉透骨:“这件事交给我,我会处理妥当的。”
她挣开江叡,道:“我再回家一趟。”
江叡担忧地上前一步,“你想干什么?”
弦合摇了摇头:“你不必担心,我有分寸。此事是家中内乱,断不该因此而误了战事大局。”说完,抱起大氅,唤了落盏和秦妈妈跟着,匆匆出门。
江叡站在原地,看着她风影摇曳下疾疾远去的背影,沉默了好半天,突然冷哼一声:“家中内乱?那唯独我是外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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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氏自与梦合安然回来,耳边便一直不得清静。楚二娘总要抓着她问婉合和思淮如何,韩氏如何知道?只有傻傻愣愣地由着她盘问,全然说不出什么有价值的消息。
一来二去,楚二娘没了耐心,脸色也开始不好看。
她身边侍女嘀嘀咕咕,只道同样被接进魏侯府,怎么单单她的女儿被放了出来,咱们家的姑娘和公子就被困在里面,莫不是大夫人进了府只顾着替自己女儿求情……
楚二娘那些曲折弯绕的心机城府本都是为了自己的儿女而生,此刻失了主心骨,方寸大乱,也顾不上场面的敷衍,当即甩了脸子给韩氏看。
韩氏本没有放在心里,都是为人母,自己孩子吉凶难料,自然会有些脾气。可到了晚膳时分,迟迟没有人来请,她遣人去问了问,侍婢吃了一肚子气抹着眼泪回来,只道去冷灶上寻些剩饭吧,这家里没有咱们吃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