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可鉴——桑狸
时间:2019-05-04 09:12:06

  江叡却是真真正正的彻夜未眠。
  沈昭愿集巡检司之力搜集了吴蒙的诸多罪证,暂禀明江叡将他罢官免职,可要真正定他的罪,却遇上了些许难处。
  袁夫人立誓要保他,不惜求到了江砚道跟前,江砚道耐不住央求向江叡说了几句情。好不容易到了这一步江叡怎能让,便严辞回绝了江砚道的求情,父子两不欢而散。
  他在议事殿坐了一宿,只觉心情沉郁至极,颇有些诸事不顺的意味,不觉天已大亮,灿烈的阳光透进来,被窗棂割成斑驳光影。
  他靠了靠,没耐住,将银鞍唤进来,问:“外面可有什么动静吗?”
  银鞍一愣,摇头:“没有啊。”
  江叡脸色暗沉,阴郁至极:“后苑也没有吗?”
  银鞍依旧摇头,摇头一半,反应过来,抬头道:“夫人那边早早就熄了灯,没打听过君侯……”
  他偏开身,任海清瓷的茶瓯擦着耳边飞了出去,在不远处落地,四散零落。
  江叡没好气地说:“谁问你这个了?”
  银鞍翻了个白眼,低头哈腰道:“君侯没问,是小的多嘴,小的告退。”说罢,趁着第二只茶瓯飞出来之前,慌忙退了出去。
  江叡烦躁愤怒地仰坐着,盯着穹顶看了好一会儿,蓦然生出些委屈来,这到底是为什么!给亲,也给摸,就是到了这最后一步突然避他如蛇蝎。
  左思右想不得其解,一股执拗劲儿上来,气往头顶上涌,猛地推了下案桌站起身,桌上的砚台晃得咣当响,他甩袖出门,直往后苑去。
  他们行过婚嫁之礼,是名正言顺的夫妻,这是她的本分,还反了她了。
  他进屋时弦合正坐在窗边修剪花枝,落盏躬身在她身边禀报:“二公子说那膳食他吃不惯,让夫人给他换换。”她觉得好笑:“这公子跟姑娘心也真够大的,都什么时候还在意膳食口味。”
  弦合将剪刀搁回桌上,嗤笑道:“什么心大,他们这是试探我呢。若是外面局势恶化,对我不利,我尚且自顾不暇,哪有心思管他们。可若我已立于不败之地,自然会对他们格外宽容些。”
  落盏恍然大悟,不禁嗟叹:“这真不愧是楚夫人的孩子,比猴还精。”
  弦合笑了笑:“不用管他们,他们想要什么也只管记下来,就是不给。”
  落盏应下,转身要走,目光掠过前方,忙躬身揖礼。弦合刚刚要将剪刀重新拾起来,指腹触到冰凉的黄铜,颤了颤,又收回来。
  她站起身,不敢看江叡的眼睛。
  看着她这副模样,江叡觉得心里发闷,不光发闷,脸还僵,可还是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僵硬地笑了笑,凑到她跟前,箍住她的腰,柔声问:“在干什么呢?”
  他突如其来的亲昵举止让弦合内心大为不安,只觉这笑,这温存是一张虚泛的皮影,随时可能揭下来露出里面狰狞凶狠的本质。
  不禁抖了抖,道:“修剪花枝,这迷迭香长歪了。”
  “是吗?你修的好看,就和你一样好看……你抖什么,我能吃了你吗?”弦合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快把江叡逼疯了,前半句温柔和煦,甚至还带了些许调情的缱绻,而毫无征兆的,在一瞬间他就变了脸,后半句说出来时已是磨牙霍霍,恨不得撕下她一块血肉似得。
  她不光抖了,还冒冷汗,额头上凉涔涔的,在他怀里瑟瑟缩缩。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又移回来,带着点锐利地盯着她:“你是不是还想着那个卫鲮?”
  弦合一时惊诧,险些被自己的唾沫呛住,也忘了发抖,只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
  男人的想法真是谜一样。
  江叡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阴悱悱道:“我杀了他,绝了你的念想。”
  好像越走越偏了,弦合突然感觉深深的无力,在他杀气凛然的注视下,虚弱地开口:“难道就一定是因为别人?就不会是因为你?”眼见江叡流露出疑惑,她加重了语气:“你忘了自己干过什么吗?”
  江叡拧眉,定定地看着她,仍旧是一副不开窍的模样。
  “前世你是怎么对我的,那寻叶行宫对我来说就像是地狱一样,在这方面我就没有好的回忆,一点一滴都是苦痛交加,我害怕,怕你,又有什么错?”
  她娇眸圆瞠,铿然控诉他的恶行。
  江叡彻底愣了,望着她半晌无言,好半天,才道:“是因为我……你……”他艰难地回忆了一下当时情状,不很确定地问:“你……当真那么难受吗?”
  “废话!”嗓音清亮甚至尖细,她反客为主,逼近江叡,恨恨地说:“难道我不是血肉之躯吗?被你那样揉搓折磨,我不痛吗?有了这样惨痛的经历,我如何能坦然视之?”
  江叡被她逼得步步后退,气势陡然弱了,看着她炸毛的模样,莫名觉得心虚:“那……我……我不逼你了,也……也不碰你。”
  话一说完,他就想扇自己耳光,瞎许什么诺!
  弦合眼睛亮了亮:“真的?”
  江叡觉得自己的心好似碎成了八瓣,霹雳帕拉脆响,望着她明艳生动的脸庞,戚戚然地点了点头。
  他好似给自己挖了个坑,又自己碚了土将自己埋了……
  *
  三日后,传讯的驿官自郊外一路踏马扬尘,进了魏侯府邸,江叡正在议事殿召见长安使臣,驿官双膝跪地,将奏疏奉上,道:“靖州大捷,杨曦所部溃不成军,左戍卫将军余思远活捉杨曦及其心腹大将十数名,特禀奏君侯。”
  江叡大喜,他料到此战会胜,可没想到会胜的如此漂亮。
  堂下长安使臣左右相顾,神色微妙。
  山越之乱就此完全平定,摩珂和杨曦皆被囚,可杨曦跟摩珂还是不同,他心机深沉,且屡屡刺杀江叡,更试图毁坏大魏根基,其心可诛,江叡命余思远亲自押解他回陵州,将其公开处斩。
  尘埃落定,弦合便将余思淮和婉合放了。
  余思远也算衣锦还乡,这样的功勋在身,断不可能再回去当一个四品的左戍卫将军了。江叡在望波亭召见余思远,并备了美酒佳肴,却见他诸多礼数,不禁有些不快。
  “我和弦合成亲,她巴巴地望着你回来,可你却还是没回来,也不知是我们哪一个得罪你了。”
  余思远抬起酒壶斟了满杯,不甚在意道:“军中公务繁忙,实在脱不开身。”
  “胡话!”江叡嗤之以鼻:“你那军中多少公务,是不是足以忙得你转不开身,连亲妹妹的婚事都无暇参与,我一清二楚。”
  余思远叹了口气,道:“实话与你说了吧。我在靖州新得了个卿卿,刚品出些绝妙滋味,一时脱不开身,这才……”
  江叡哈哈大笑,拿筷箸指着他,像抓了天大的把柄,道:“竟是为了这样的事,没想到,不可一世的余思远竟也会有栽到美人膝下的一天。”
  余思远亦笑了笑,只是这笑寡淡的很,尚趋不开眼底浮重的寂寥之色。
  他与江叡对酌到日暮时分,面红如枫叶,形状颠倒,已是酣醉模样,便要起身告辞,江叡亦半醒半醉,抓了他道:“不行,你不能走,弦合想念你至深,非要我带你去见她。”
  余思远连忙摆手:“我醉了,这一身的酒气非熏着她不可,你知道,弦合最烦别人一身酒气的到她跟前了。”说罢,挣脱开江叡,在初七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走了。
  芙蕖中枯叶飘零,连带着一池水也死气沉沉的,余思远绕过渠水,迷蒙的神色陡然清明了起来,极目远眺,视线所及之处有连阙琼楼,弦合就在其中的一间。
  她或许守着灯烛在盼望他罢,可若是见不到他也便这样了,她对他,不过是小妹对兄长的思念,见或不见只若寻常,并不会在心里激起多大的涟漪。
  可是他不一样,他不敢见她,长久以来辛苦压抑的情愫,甚至向别处纾解的情愫会因为见一面而不受控制。
  她最好离他远远的,在他永远也触摸不到的地方。
 
 
第58章 
  弦合等了余思远许久,可迟迟不见他来,反倒是夜色沉酽时,江叡醉醺醺地回来了。他跌跌撞撞地走进内室,抬眼瞧了瞧弦合的神情,抱怨道:“我没给你把大哥领来,也不必是这副神情啊,幸亏他是你的大哥,不然我还真是得提防着……”
  “你胡说什么?”弦合将他搀进来,吃力地安坐到榻上,又回身去浸湿了帕子,给他擦拭,正蹲在榻前,江叡倏然握住了她的手,朦朦胧胧地笑说:“伯瑱帮了我的大忙……抓住杨曦,下面的事就好办了。”
  弦合听得疑惑,轻轻问:“怎么好办?”
  “我已查明,当日在靖州遇刺就是吴蒙派人所为,可单凭这个,至多只能将他罢官免职,想要杀他却阻力重重。你还记得当初在陵州,征讨山越前夕有人想要杀我吗?那时伯瑱替我挡了一剑,虽然我们猜测是杨曦所为,但行军方略外泄,定是有人与他里应外合。”
  弦合有些听明白了:“吴太守和杨曦早就勾结在了一起?”
  江叡点了点头:“他们一个包藏祸心,生怕我盖住了江勖的风头;一个想要列土封疆,占山为王。倒是一拍即合,狼狈为奸。只要杨曦在我的手里,杀他之前细细的审一遍,不怕审不出吴蒙。”
  他长舒了口气,向后仰躺回榻上,语意幽邃地说:“等收拾了吴蒙,打压了袁夫人一派,把四弟送到长安,就可以腾出手来收拾齐家了。弦合,你别怕,我不会让旧事重演……”
  醉意深重,后面的话说得含含糊糊,并不十分清晰。弦合爬在他身边,费了好大劲才听明白。
  她一时怅惘,愣了好半天,凝着江叡俊秀瑰美的酩酊睡颜,抬手轻轻触摸他的鼻翼。
  原来他和她一样,纵然眼前岁月平缓无波,可内心深处还潜藏着一份深重的恐惧,生怕命运回转,旧事重演。
  她在江叡身侧躺下,辗转反侧间,又想起了兄长。
  家中出了这么多事,父亲和大伯父已经知道了兄长的身世,而她又擅作主张允诺让如圭袭爵,这一切总得找机会跟兄长一一说明,可他怎么倒好像在躲着她似得。
  从她和江叡成亲起,这种感觉就越来越强烈。
  他不是别人,是她的兄长,是向来雷厉风行的余思远,若他想见什么人,想要去什么地方,即便有万重阻隔、千叠山峦在他面前,他也会挥剑劈开一道缝隙,让阻滞跪伏于他脚边,而不是屈从于阻滞。如今这样的情形,几次三番缘悭一面,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他不想见她。
  眼见兄长在陵州滞留的时日一天天流逝,若是这一面再见不上,他就该回靖州了。
  弦合左思右想,采取了迂回战略,先见了见随军前来的文寅之。
  “我这几日总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哥哥好像故意在躲着我,思来想去,我也想不通究竟是哪里得罪他了。寅之,你总是在他身边,可知道我是做错了什么惹他厌烦了吗?”
  文寅之沉默良久,如言在哽,踌躇万分,好半天才说:“或许,是恰恰相反吧。”
  这就像打哑谜一样。
  弦合听得云里雾绕,皱眉道:“你们一个两个都奇奇怪怪的。”
  文寅之在来时想过要向弦合和盘托出,余思远的行径就好像是在辛苦筑就的千层垒土之下埋了巨大的隐患,一旦暴之于天下,只怕是一场轩然大波,所有的心血都会付之一炬。
  可思来想去,人家是亲兄妹,打断骨头连着筋,不管有怎样的龃龉,总改变不了骨肉亲情在。若要他这个外人来搬弄口舌是非,只怕到时候两边都得不着好。
  所以纵然深知内情,还是不得不三缄其口。
  他所能做的,就是穿针引线,故意将余思远骗出来,把他带到了燕邸,和弦合见上一面。
  正是骤雨初歇的晚秋,飞檐人静,空气中弥漫着寒凉慵懒的气息,绣帷低垂,焚香薄雾飘出来,熏得人昏昏欲睡。
  侍女一开门,文寅之就顺着回廊跑了,余思远站在雕花门前怔了怔,提起一抹疏淡的笑,撩袂而入。
  弦合扑上来,抱住他的胳膊,乖乖恬恬地仰头叫道:“哥哥,我想死你了,你怎么都不来看我?”
  温婉清甜的模样,仿佛像从前一样腻着他,又仿佛对他故意的疏远浑然未觉。
  余思远犹豫了犹豫,抬起胳膊揽住了弦合,他眸中温情拳拳,摸了摸她鬓前的碎发,似有光蕴揉散在面上,慢慢地说:“弦合,我也想你。”
  两人到案几前坐下,弦合给他斟了杯茶,将这些日子家中事都说给了他听。说到最后,她有些忐忑,仔细觑看着余思远的脸色,道:“我提出将来让如圭袭爵实属无奈,哥哥不会生我的气吧?”
  余思远沉静端坐,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看得弦合心里一阵七上八下,过了好半天,他才问:“你都知道了?”
  你都知道了?
  弦合反应了一会儿,看着他的神情,忽然明白他问的是自己的身世。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一下倒轮到余思远不自在了,他将凝注在弦合脸上的视线移开,看着敷在水中的龙纹玉掌,有些心绪缭乱,难以理顺的感觉。
  弦合又开始不安:“哥哥,你若是不愿,我再想别的办法,这其实就是有些强人所难,我知道……”
  “不!”余思远豁然打断她,温柔一笑:“我所有的一切,若是你想要尽可以拿去。更何况你是为了我才出此计策。”他顿了顿,满含缱绻深意地说:“你又救了我一次。”
  他语气郑重,像歃血的盟誓一般,似是将所有可以就此交托出去。
  弦合没由来地觉出些微妙的不安之感,不同于方才怕兄长不悦,而是另外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嫂子那边……我会亲自去赔罪,万望哥哥到时替我说几句好话。”
  余思远神情一黯,眸中星芒寂灭,歪头看着茶瓯,淡然道:“好,你嫂子温贤,又十分疼爱如圭,应不会有异议,你也无需将这些事太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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