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合抿了抿唇,将他的手拽过来,放在自己唇边,露出贝齿,狠咬了一口,隔着一道朦朦胧胧的扇面,轻俏道:“现在知道不是做梦了吧。”
江叡低头看着手背浅浅凹陷的红牙印,温润且无奈地笑说:“不是做梦,是中了你这小妖精的魔障。”
说罢,将扇子轻轻拂开,露出一张红妆明艳的脸。
唇上涂了满满的胭脂,红似玫瑰,额间金花钿,将清丽的面容点缀的多了几分贵气。她素来便是清雅怡人的装扮,这样隆重地穿着礼服,画着雍贵的妆,却也无丝毫违和,只仿佛她本来就该在这里,容华满身,端庄地等他来。
江叡痴迷地盯着她看,弯身缓缓凑近,两人气息相交,他几欲覆上她的唇,被弦合推开,她掩住鼻翼,蹙眉道:“你喝了多少酒?”
被这样不解风情地打断,江叡懊恼地直起身子,抬起袖氅嗅了嗅,抱怨道:“不过就是几盅,大婚之日哪能不喝酒。”
弦合拨敛过自己冗长的裙摆,往旁边靠了靠,打量他,道:“先沐浴,熏香,不然不许靠近我。”
江叡愣了愣,幽怨道:“你嫌弃我?”他望着平淡的弦合,发出了来自心灵深处的拷问:“我们才成婚第一天你就嫌弃我?”
弦合拿了一段素纱蒙住鼻子,瓮声瓮气地说:“就是嫌弃你,满身酒味,我为什么不能嫌弃?”
江叡被她气着了,酒力醺染下反倒生出几分执拗,扑上前,抓住她的肩膀就要往唇上印,边靠近挣扎躲闪的她,边低声诱哄:“先让我亲一下,亲一下再去沐浴。”
“君侯。”窗外传进低沉的声音。
弦合忙探出头,道:“有人找你。”
美色当前,江叡哪管这些,只当没听见,一个劲儿往弦合的唇上凑,窗外人踱了几步,似是焦虑难耐,提高了声调道:“前线军情急报,山越大举攻伐,靖州出事了!”
两人动作陡然僵住,江叡敛去嬉笑,神色凝重,弦合忧从心来,惶惑不安道:“靖州,靖州……”
江叡整理了衣衫,轻拍她的背,安慰道:“不会有事,我这就去处理。”说完,不敢耽搁,忙推门而出,往议事殿去。
议事殿中灯火通明,上将军顾长安率领一众武将已等候多时,江叡尚穿着喜服顾不得换,快步而入,万俟邑上前道:“廷尉府接到探子密报,山越于今日偷袭靖州,臣立时派人联络靖州守军,却迟迟无回音,遂向周边州郡探寻,他们皆说看见大军涌向靖州,铁骑行军,势如破竹,锐不可当。”
江叡沉吟片刻,道:“再探,务必要得到确切的军报。将靖州的守卫布防图拿给孤,仔细核算靖州守军数量,天亮前呈上来。还有……威远将军余文敬尚滞留陵州,传他过来。”
第54章
丰乾六年秋,南越首领杨曦率重军倾巢而出,突袭靖州,连下四道城关,直逼靖州内防。
烽火台是后半夜才荡烟示警,守军校尉连夜去妙香坊找到了余思远,他从厢房中匆忙而出,边走边低头系绶带,校尉喘着粗气道:“南越精锐距靖州不到十里,粗略估算大约有十万人,而我军……我军守卫不足三万。”
在下房借干铺的文寅之听到风声慌忙出来,“那怎么办?”
余思远整理好衣襟,瞥了文寅之一眼,没搭理他,只问:“太守大人可知道了?”
校尉低头回禀:“太守现下在驻军坊营,已八百里加急禀奏君侯。”
他点了点头,转身绕过回廊,从徐年的手中拿了一袋金锞子扔给倚在廊柱上打盹的老鸨。
“琴关我包了,不许再让她去伺候别人。”
老鸨睡眼惺忪,本疑惑:“琴关?”拆开钱袋子恍然被金光流朔耀花了眼睛,瞳孔发亮,笑得满脸褶子,应承道:“将军放心,放心。”
他身后文寅之不满地嘀咕:“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这个?”被余思远清清淡淡地睨了一眼,他讪讪地闭口。
四人各自骑马,踏着夜色沉酽一路往军营赶,等到了营外,文寅之戒备地看了看徐年,冲来报信的校尉道:“等待会儿太守问起来,就说将军在府中与我商讨后续粮草供给。”
校尉忙不迭点头:“属下明白。”
余思远一脸沉定,从马背卸下佩剑,径直入了主营帐。
靖州有品阶的文官武官几乎都到了,太守身前摊着一张布防的羊皮地图,正愁眉不展,见余思远到了,忙止了他的行礼,道:“余大将军不必多礼了,想必校尉已向你说了军情,你可有什么想法?”
余思远忖度片刻,道:“坚壁固防,静待援军。”
堂下官吏交耳议论,忧愁道:“靖州是太平州郡,久未逢战乱,城墙年久失修,粮草囤积也不够,只怕守不了多久。”
“守不了多久也得守!”余思远看向太守,目光精烁,有着山峦伫立般的沉稳坚定:“山越气势汹汹而来,士气正盛,且数量三倍于我,若是硬碰硬,只怕是以卵击石。靖州乃我大魏领土,治辖广袤,若是在我们的手里丢了,君侯面前,我们为官为将者,恐怕也只剩下以死谢罪了。”
话音落地,堂下一片寂静。
太守只觉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凛然一悚,目光扫过堂下众人,道:“传本官命令,靖州上下严防死守,不许放进一个山越人。”
众臣皆跪地应是。
*
陵州
江叡将应敌急策布置完,众臣下去各谙职守,议事殿空寂下来已是黎明,天边飘出一片暗淡的鱼肚白,散漫地渡上轩窗,渗透茜纱窗纸落下虚泛的明色。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的喜服,不禁苦笑。
众臣鱼贯而出,沈昭愿故意放慢了脚步,等人都走了,复又回来,不安道:“山越向来徘徊在赫连山一带,那里有新军,还有越州守军,怎会如此轻易且悄无声息地突破重围一路杀到了靖州?”
江叡神色陡然阴沉,眸中闪过戾色,抬头反问:“你有何猜测?”
沈昭愿忖度:“齐太守……”他犹疑道:“不会吧,齐家应该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吧。勾结外敌,那可是诛灭九族之罪。”
上首迟迟无回应,他抬头望去,见江叡隐在深殿阴暗处,黎明的曙光尚未照到那里,看不清面上神情,只是许久,听他清冷道:“如今暂动不了齐家,只能多加防备。”
沈昭愿应下,兀自忧心忡忡,忖了忖,方才道:“依臣之见,君侯实在不该如此快的和齐家决裂,迎娶君夫人也实是操之过急。如今内忧外患,吴太守那边……若是现在动他,也……”
“吴蒙孤一定要动。”江叡霍然打断他:“大周使臣不日就要回长安,离派遣质子的最后期限越来越近,若是不能给袁夫人一派沉重打击,杀鸡儆猴,他们定会阻挠江勖入长安,到时就没法收场了。”
“吴蒙泄露孤的行军方略,先后在陵州和靖州派人刺杀孤,这一些证据确凿,此事交给你,若是这样还定不了他的罪,就是你无能。”
沈昭愿不情不愿地揖礼:“是,臣明白。”
江叡最见不得他这个样子,前世他快驾崩时沈昭愿就是这副天快塌下来的模样,如今他还活得好好的,不过遇上了些难处,他还没觉出什么,沈昭愿又是一副如丧考妣的苦瓜模样。
不由得叹了口气,道:“昭愿,如今你不必想太多,能名正言顺地扳倒吴蒙,就是解了孤的后顾之忧,剩下的事,孤自有主意,不管小人如何作祟,大魏是垮不了的。”
可这安慰之言尚起不到什么作用,沈昭愿愁绪不减,敷衍地应了应,耷拉着脑袋出了议事殿
。
江叡无奈地摇了摇头,银鞍进来道:“君侯,夫人让来问问,您何时回去,莫要迟了今早的请安。”
猛然站起身来,歪头看向更漏里陷落的流沙,忙拖曳着臂袖下了御台,匆匆回后院。
弦合已换下了嫁衣,穿了新妇大红的绣裳,裙裾上绣着大朵的牡丹,花蕊处还缀着玛瑙珠子,转身拂袖便如披着星光明泽,熠熠灼灼。
江叡进来时她正对着铜镜梳妆,云髻高挽,以珠珀压鬓,空着发髻侧未簪,秦妈妈正从妆盒里拿出凤钗。
他忙上前一步,将凤钗接过来,半弯了身,看向镜中妆容明艳的弦合,笑道:“我来簪吧。”
秦妈妈一笑,后退,将弦合身侧的位置让出来。
这凤钗是赤金打造,钗头雕琢着凤凰,刀工精细,几乎连凤翎纹络都能看的清楚。江叡搁在手里掂了掂,只觉沉甸甸的,又扶了扶弦合高挽起的发髻,心疼道:“这也太沉了,等会三跪九拜下来,只怕脖子都要僵了。”
他这般腻歪,惹得身后秦妈妈和落盏低了头偷笑。
弦合看了眼更漏,满不在乎道:“你少啰嗦,赶快给我簪上,向父亲母亲请安要紧,勿要误了时辰。”
说完,见江叡磨磨唧唧的,还试图去抢凤钗。被江叡一歪身躲过,他无可奈何地苦笑,道:“你别急,我这就簪。”钗管打磨的平滑,顺着柔韧的发丝没入其中,只露了雍容精致的凤凰在外面。
弦合对着镜子理了理妆容,便让人将早已准备好的江叡的袍服冠子拿进来,眼瞧着尘光一点点的流逝,近乎粗鲁地给他把喜服外袍趴下来,扔到一边,其间江叡曲着胳膊,头凑近她颈侧,柔声道:“昨夜让你独守空闺了,都是为夫的错,我一定补偿你……”被弦合无情地将头扭正,拿了冕弁给他扣上。
她理着垂缨,不满道:“你怎么今天废话这么多?靖州告急,等会儿请安过后你就得去忙公务,也不知我哥哥怎么样了……”
江叡深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又将那口气呼出来,像个木偶似的由着她给自己装扮,疲乏无力地斜睨了她一眼,道:“哥哥,哥哥,你就知道你哥哥。你那哥哥福大命大,没那么容易……”
他倏然住口,意识到自己言语有失,忙去看弦合,果然见她脸色沉凝,垂眸看着地,忧戚不解的模样。
江叡扣住她的手,沉定道:“不会有事,我不会让他出事,信我。”
弦合勉强地勾起唇角,前倾了身体替他整髻冠,腰间丝绦未系紧,饰物随着动作掉了下来。
江叡弯身替她捡起,见是玉石,缀着红缨穗,颜色陈旧,像是有些年岁了,玉石上刻了四个字,他仔细看了看,念道:“弦合琴关?”
弦合道:“这是我十岁那年哥哥带我去南山寺祈福,大师所赠与我的。琴弦合鸣,合关为相涉,与我名字相合,便取琴关二字作为表字。”
“琴关?”江叡左右翻看玉石,饶有兴致道:“这表字倒颇为雅致,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过?”
弦合将玉石重系回腰间,笑道:“既是表字,自然是私密的。唯有闺中亲近之人才能叫,你又怎么会知道呢?”
江叡反身将她箍在怀里,赌气似得在她耳边叫:“琴关,琴关,琴关……”末了,凑在她耳畔柔声问:“我是不是闺中亲近之人?”
弦合被他逗笑了,“是,夫君自然是我最亲近之人。”
江叡总算满意了,遂将她放开,牵着她的手一同去向泰山公和裴夫人请安。
江砚道对靖州之乱有所耳闻,因此喝过请安茶后便将江叡叫到了内室,父子两对军务进行了一番商讨。而裴夫人则唤了弦合去侧室,拿出了自己的首饰匣子,让她挑选一两样中意的。
江叡进侧室时正看见弦合坐在妆台前,裴夫人给她往发髻上缀玉石珠珀,正为这一番和谐的婆媳相处场景而暗自高兴时,见他母亲凝着铜镜里的女子映像轻展笑颜,清清淡淡地冲他道:“临羡,你真是好眼光,那日未曾细看,今日一见真是个美人,极为耐看的美人。”顿了顿,似想起什么,将脸凑至镜旁,问:“你说,我和她,哪一个更美?”
话音落地,弦合和裴夫人齐刷刷地看向江叡。
作者有话要说:为作死的大舅子捏把汗
第55章
江叡站在原处,怔怔地看着她们两个如出一辙的神情,二话不说,转身便要走。裴夫人腾得起身,三步并作一步迅速上前拽住他的耳朵,生生地拽了回来。
“母亲,你这是干什么……快放开,我又不是小孩儿了,你老拽我耳朵干什么……”
裴夫人一直将他拽到妆台前才松开,不依不饶问:“你说,我和她哪一个更美?”
江叡看向弦合,见她眉眼弯弯,微压下颌,掩饰不住的满面春风明媚,像是在强忍着笑,且还带了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
他轻咳了几声,“这个前殿还有军务,我得去处理。”
裴夫人挡在他身前,油盐不进,道:“你只回答我这个问题,回答好了就走,并耽误不了多少时候。”
江叡沉静地凝视着自己这难缠的母亲,缄默了片刻,抱起胳膊在胸前,黑中扬红的氅袖翩然垂于襟前,他道:“你定要这样是吧?”
裴夫人多少年来养尊处优,从未被儿子忤逆过,自然也不怕他故作沉冷的模样,依旧严严实实挡在他面前,丝毫不让。
弦合已止了笑,抬起头仰望着他,眸光莹莹熠熠,似是颇为期待他的回答。
后退了几步,他面不改色地以余光偷觑着朝向门的退路,无甚表情道:“你们两个都美,我丑行了吧。”
话音刚落,趁着裴夫人没反应过来,忙夺路而逃。待裴夫人想起要追时,他已灵敏地窜出了侧室,银鞍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蹦出来,堪堪挡住裴夫人,笑道:“夫人,夫人,君侯真有要务要处理……啊!”他圆滚滚的耳朵下垂落入裴夫人的魔爪,只听她清脆含怒道:“你个小兔崽子,好大的胆子,敢帮着他来蒙我?”
指尖使力,垂帷四合的室内瞬时传出凄惨的嚎叫声:“疼,君侯,救命啊!”
刚刚脱离魔窟的君侯心有余悸地抚了抚胸口,阶前趔趄了几步,勉强站住,对身后传出的惨叫声充耳不闻,径直转身去了议事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