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可鉴——桑狸
时间:2019-05-04 09:12:06

  余思远看在眼里,只觉心中漫过一片酸涩痛楚,可痛楚过后却又是盈实的暖意。她是他心上朱砂,枕间梦影,是与他朝夕相伴一同长大的妹妹,他了解她甚于了解自己。从很早很早他就知道,无论人间多少颜色匆匆而过,始终都无法抹掉江叡在她心中留下的影子。
  她曾经用那么热切的眼神去看过他,那种痴迷执惘,即便会被现实磨难而逼得打了退堂鼓,可他知道,但凡存在过,就没有那么容易抹去。
  那样的眼神从弦合对江叡的心冷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卫鲮也好,文寅之也好,没有哪一个能让弦合流露出这样的眼神。
  可现在,这种眼神又回来了,炙热的仿佛可以消融冰山,让略显沉冷的弦合变得活色生香了起来,仿佛偶人有了生命。
  他看着这样的弦合,突然有些庆幸,没有让心魔战胜自己,可以让他再一次看见这样生动明媚的弦合。
  三人有一瞬的相顾无言,侍女来禀说是余大夫人来了。
  江叡来靖州是秘密,不曾对外张扬,因此弦合颇为谨慎,只让将她让到前堂,自己这就去。
  侍女退下后,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余思远:“定是为了哥哥的婚事而来,若是哥哥实在不愿意,那我这次就去回绝了她。”
  余思远冲她笑了笑,抬眼透过轩窗看向外面涧水清幽,道:“若是你们都觉得好,那就这样吧,我会亲自书信一封向父亲母亲禀明,想来他们也不会反对。”
  弦合愣住了,仔细觑看余思远的神色,心情却又复杂了起来。这些日子,她朝思暮想地都是能让哥哥答应这门婚事,可以借此拉近和大伯父一家的关系,进而笼络宗族,能为哥哥的仕途再进一步。可当他真正答应了,还是这样一副神情,她又有些忧虑:“哥哥,过去是我太鲁莽了,若是你实在不喜欢,那……”
  余思远凝望着妹妹,觉得她似乎一夜之间变了许多,和缓一笑:“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何谈喜欢不喜欢。可话又说回来,婚姻之事皆是父母之命,又有几人能如你们这般幸运能在谈婚论嫁之龄恰恰遇见那个自己喜欢的,又恰恰可以在一起。”
  说完,他拂开幔帘离去。
  弦合将余思远的话转述给大伯母,她自然是欢天喜地,连说了许多关于韩莹的好话。
  陵州那边很快便来了回信,余文翦同意这门婚事,便在信中允诺,会在近日亲自来靖州向韩家提亲。
  诸事皆宜,江叡的伤也好了起来。想到那一场突然起来的刺杀,弦合心有余悸,便在他将能下地时便撺掇着他赶紧回陵州,两人自然是结伴而行,所幸一路平安,再没生波折。
  江叡将弦合送到余府门前,抬手撩了撩她鬓侧的碎发,俊秀的面容上笑意缱绻,柔声道:“等着我,我一定会来提亲的。”
  弦合默默地点了点头,眼睛中闪过一抹狡黠的明光:“那你可要快点,不然我就不等了。”
  江叡勾起手指,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语意清脆:“你敢。”
  言罢,他跳下马车,没入街衢上的人群长流中。
  弦合摸了摸被他弹过的额头,不禁莞尔。
  *
  回了家中才知,她离开的这些日子错过了许多热闹。
  楚二娘给婉合定了一门亲,对方是凤信台长史的长子景林,属文官清流,钟鸣鼎食之族,十足十的高门。
  秦妈妈因此十分忿然:“三姑娘的婚事还没个着落,倒让她得着这么好的亲事,真是没天理。”
  弦合不以为意,只让她将晚楼的账本拿过来看一看,账簿翻到一半,侍女来报,说是殷夫人来了。
  她忙让人将殷氏请进来,殷氏倒是没与她客套,寒暄了两句,就开始说明来意。
  “听说伯瑱要成亲了,我想着,如圭一天天的大起来,也没什么要我操心的了,我就去庵堂里吃斋念佛,替余家祈福。”
  弦合一诧:“嫂子,你这是?”
  殷氏摸了摸帕子上团绣的纹饰,道:“也不知伯瑱是不是还记得,他曾经说过,等他成了亲,就将如圭记在他名下,当他的儿子。”
 
 
第49章 
  弦合几乎快要将这件事忘了,如今被她以如此郑重的语气提起,不禁愣怔。
  觑看着她的神色,殷氏和缓一笑:“你看,连你都忘了,伯瑱……大概也忘了吧。”
  弦合道:“我会提醒哥哥的,嫂子你就安心陪在如圭身边。”
  殷氏的面上漾着淡而显忧的神情,她垂眸看着泥瓦盆里长势甚好的云栽,唇角始终噙着一抹恬然疏远的笑:“就算伯瑱信守承诺,那这新进门的少夫人呢?自己还没有孩子,就要先养着别人的孩子在膝下,将心比心,换做是谁心里也会不痛快吧。”
  “韩家姐姐性情温婉,很是通情达理,嫂嫂勿要多心。”弦合忙不迭地劝慰她,可心里也有一丝丝的别扭,就算再温婉柔顺,遇上这样的情形也很难安之若素吧,这和家中姊妹之间的争执全然不同。如圭若是要过继到哥哥名下,势必是要先占了长子的名号,世家勋族,总是格外看重这个的。
  “这与性情无关。”殷氏惯常精明,此刻更加通透:“如圭说到底只是个孩子,暂且碍不着谁。只要我这个母亲离他远远的,在这个大宅院里,迟早有一天大家都会忘掉他的身世,只将他当做余家公子来看。而韩家姑娘那边,他若是能日日夜夜地晨昏定省,叫着人家母亲,尽着孝道,就算没有亲生母子的缘分,也该能修来几分亲情。可若是我这个生母老在跟前碍眼,时时刻刻提醒着人家是在给别人养儿子,如圭若是再不懂事,厚此薄彼,只会生出许多隔阂心结。”
  她说的句句在理,所思细致,无一不是在为如圭的前程考虑。
  可……弦合柔声问:“你舍得吗?他可是你的亲儿子。”
  殷氏眸光一闪,似是蕴着冰莹莹的泪,转瞬敛去,狠下心肠道:“没有什么舍得舍不得,我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他能好。”
  屋中静默,两人相顾无言,只有鼎炉中徐徐飘出的香雾缭绕,织成了一片朦胧霜纱。
  殷氏说到做到,果真向余文翦禀过后就去了陵州城郊的庵堂修行。如圭暂且接到弦合的屋里,这孩子一反常态地没有因母亲的离去而大哭大闹,只是乖顺地站在弦合身边,眼圈发红,像是早已哭过了。
  弦合有感,必是殷氏提前嘱咐过他不许哭,才强忍着。这孩子不过七岁,在丧父之后还要与母亲生别离,且小小年纪就得学会收敛伤悲、压抑痛苦,着实可怜。弦合让人通知教习他的夫子,这三日先不必上学了,趁着春光明媚,让管家带他出去四处游览一番,顺带散散心。
  余思远的婚事比预想中还要顺利,余父、余母亲自去了靖州,备下厚礼向韩家提亲,双方商定了纳媒六聘,就此尘埃落定。
  期间隐约传出一些关于韩家不好的传言,弦合问过秦妈妈才知,韩家人嫌余思远有腿疾,在过媒时言语上有轻慢。
  哥哥的残疾是因为小时候为救弦合从树上摔下来所致,她最听不得别人因为这个嘲笑他,当即怒火冲顶,气的将手中新采的花狠狠掷到地上。但她转而想起那日在韩家的情形,觉得这样的事怕不是韩莹能干出来的,准是她的后母和妹妹在生事。
  韩家虽然是言情书网,可已见衰落,余家虽不算如日中天,可长年在陵州也有一定的人脉恩势,兄长官运正盛,前程不可限量,韩余两家的联姻怎么算都是对方高攀了才是。
  恐怕是韩家夫人和她女儿瞧着眼热才故意使坏,她要是真生气,或是将这事放在心上迁怒于将要进门的新嫂子,那岂不是中了对方的计。
  想到这一层,她又弯身将花捡了起来,嘱咐秦妈妈,这话她们说过就算了,盯着底下人绝不许乱嚼新夫人的口舌。
  秦妈妈应下,侍女来报,说是大姑娘回来了。
  姝合因为怀孕的缘故看上去丰腴了不少,从前未出阁时是一朵俏丽纤细的水晶花,如今倒像是莹润花韵的珍珠,白皙清透的肌肤好像能掐出水来,眉眼疏淡,唇若点绛朱,整个人看上去平和且温恬。
  落盏铺了厚实的绣垫,又怕风扑着她,欠身将轩窗合上,拉紧了栓子。
  姝合瞧着一屋人忙活,又是端茶备点心,又是给她腾座椅,笑着道:“行了,你们别啰嗦了,我离生还远着呢,要是天天这样,往后我可不敢来了。”
  弦合剥着橘子,瞧着她微微凸起的腹部,细罗纱缎子像水一样流畅柔软,勾勒出恰到好处的弧度。
  不禁笑了:“姐姐,人家都说怀孕辛苦,我怎么觉得你的气色比从前在家里时还要好呢。”
  姝合将团扇扔到榻里,大咧咧拿了弦合新剥好的橘瓣来吃,道:“从前我要忧心的事太多,总想着将来会不会所嫁非人,婆家会不会给自己委屈受,自然气色好不了。如今家里婆母贴心,夫君仕途又安稳,我只需等着孩子出生便是,自然气色好了。”
  望着贞静幸福的姐姐,弦合的目光微有恍惚,乍然忆起前世她嫁进吴家的样子,形容枯槁,总是面带怨怼伤戚,让人不忍卒睹。
  她突然觉得,一切只要重来,不管多少辛苦与煎熬,都是值得的。
  见妹妹含笑沉默,姝合歪头凝视她:“你可知道,齐家老夫人来陵州了。”
  齐老夫人……弦合想起当日在越州躲在屏风后听江叡和齐老夫人的谈话,她当时说她会亲自来一趟陵州,和裴夫人商议江叡和齐沅湘的婚事,竟没想到,她会来的这么快,看来她还是不想轻易放弃江叡这个准孙婿。
  一时愁绪上心头,沉甸甸地落了下来。
  姝合仔细察看着她的脸色,摒退了随侍的众人,道:“关于魏侯要派长子入质长安的消息甚嚣尘上,但若是齐家肯站在三公子身后,或许就算是君侯也得有所顾忌。”
  弦合下意识摇头,不会的,江叡不会负她。
  但她猛然反应过来,自己与江叡的事好像没有跟姝合说过,她探究地抬头看向姝合,见她神情柔隽,凝睇着自己:“你是我的妹妹,难道我会看不穿你的心事吗?”
  想起当初姝合一心想要给她做媒,撮合她和文寅之,又恰在西郊遇上从夕山会盟归来的江叡,几人尴尬碰面,好像是许久之前的事了一样。
  她不再遮掩,靠在姐姐身上,怡静温和地说:“我相信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只这一句,似乎已涵盖了所有,再说其他都是累赘。
  姝合凝如脂玉的手抚在弦合的侧颊上,呵气如兰中带了几分喟叹:“从前你总是防备心那么强,极少见你这样全身心地去相信去依赖一个人,可如今见你这样,却又担心,怕你会受伤。”
  弦合抿唇微笑,听姝合接着道:“我倒还听说近些日子西关不稳,楚侯麾下几个大将屡屡犯境,像是要跟大魏撕破了脸似的。”
  自从靖州回来,弦合就被关在这深宅大院里,自丢了治家权后耳目也不灵敏,几乎是与外面消息隔绝了,乍一听到这事,倒真有些惊讶。
  姝合忖道:“大约楚国那边也听说了大魏要往长安派质子的事,魏侯麾下虽良将众多,但可挂帅者却寥寥无几。上将军顾长安已年迈,而齐袁两家又各怀鬼胎,不堪信任。若真让三公子去了长安,恐怕就是楚军挥师向东,我们也无力抵抗了。”
  弦合点头:“若是等到质子入了长安,就等于是大魏向大周表了忠心。各诸侯虽然不听周天子节制,但名义上仍承认自己是大周之臣,到那时再来攻伐大魏,恐怕会师出无名,受天下各方摘责。倒不如在将派未派,魏地人心惶惶之际先来讨些便宜,这也符合诸侯利字当头的秉性。”
  姝合默了默,又摇头:“君侯实不该让三公子入质,这无异于自断臂膀。”
  “让三公子入质,无异于自断臂膀!”
  魏侯府邸议事殿,齐老夫人铿然说道。
  她本是来探望裴夫人,自然而然将话落到两家的婚约上,裴夫人端得软弱又乏有主见,当前危局,既无破局的决心也无破局的手段,只一昧哭哭啼啼,气的齐老夫人怒火冲顶,当即拄着铜顶麒麟权杖去找魏侯理论去了。
  江砚道面对指责,却也不恼,拿出晚辈的姿态先让齐老夫人坐,又瞥了眼侍立在侧,站得端整的江叡,为难道:“大魏如今腹背受敌,突厥和楚侯虎视眈眈,杨曦又素来不安分,连大周都对我迟迟不派质子入长安表示不满,这样下去,实在不是长久之计。”
  齐老夫人喝了口茶,润过嗓子,依旧气若中天:“魏侯就一个儿子吗?您不是还有一个儿子,文韬武略样样逊于三公子,品性也就那么回事,又不是长子,这样的除了当质子也没什么别的用处了吧。”
  裴夫人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被江叡凉凉地眄了一眼,忙正襟危坐,端出一副雍容娴静的气度。
  江砚道低咳了一声,似是对自己的儿子被人描述成那般不堪用而感到些许尴尬,道:“孤何尝不知,可周帝和卢楚也不是傻子,人家点名要长子,孤要是非要强留下这个骁勇善战的长子,那不就等于是告诉人家我大魏不安分,还想着要开疆拓土吗?”
  齐老夫人一噎,没了说辞。
  江砚道感觉自己控制住了场面,向后微仰了身体,疏开垂袖,意态沉稳道:“孤听说,齐家有意要将沅湘嫁给临羡,若是这样,那就趁早完婚,等完了婚也好陪着临羡一同去长安。”
  齐老夫人面色沉凝,缄然不语。
  江砚道说:“您放心,孤一定给他们风光操办。”
  齐老夫人犹自不语,却在心里大骂江砚道老狐狸,偏心不足,又想来算计他们家。谁不知质子一旦入了长安,那便是此生未卜,能庸碌至死都是运气了,万一将来诸侯开战,直捣长安,大周肯定先拿质子开刀祭旗,到时性命都不保。
  她原本就对江叡母子没什么情分,长久以来的联盟也是利益居多,若是江叡没了利用价值,那她自然要重新考量彼此之间的关系。在这个时候,搭上一个孙女事小,但姻亲缔结就意味着多了根扯不断的攀连,若是将来大魏改换了天地,也不容易顺着新风向去走了。
  见她沉默,裴夫人急了:“表姑母,咱们不是说好了让沅湘和临羡成亲的吗?”她顿了顿,试探着倾身问:“您该不会是反悔了吧?”
  江砚道亦将炯炯目光落在齐老夫人身上。
  齐老夫人道:“沅湘年幼,不到婚龄,现在谈成婚为时过早。”
  江叡站在一旁,唇角轻提起一个隐晦的弧度,掠过似有若无的笑意。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