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余思远刚躺下就被侍从叫了起来,衣裳还没穿利落就被催着去了主营帐。
江叡脸色铁青,见余思远进来忙迎上去:“弦合来云州了。”
余思远一滞,问:“什么时候?”
“五天前。”
“五天?”余思远急血上头,只觉陡然冒出冷汗来:“从陵州到云州至多两天,弦合是个急性子,必定快马加鞭,可能一天就到了。她……走哪去了?”
江叡抚住额头,像是被掏空了力气:“姐姐说她没带侯府侍从,而是从你的太守府调兵,我估摸着她至多能调出几十个人来,这云州一带兵荒马乱,各路牛鬼蛇神都有,我担心……”
余思远抓住披挂边缘,狠扭成股,冷声道:“这仗我不打了,你跟顾宗越折腾去吧。”说完,转身就走。
“回来!”江叡大喝一声,“你想干什么?”
余思远眉眼冷鸷,一字一句道:“我找我妹妹去,你这魏军大营里多的是将军,不差我一个,可我妹妹就我一个哥哥,我不去找她谁找?”
江叡定定地看着他,长呼了一口气,似是在压抑怒气,耐着性子道:“此事不能声张,也不能大张旗鼓地找,万一她落入……”他停顿了片刻,发觉声音和手开始发抖:“这样一来反倒暴露了她的身份,会给她带来危险。”
余思远站在原处,神色沉沉地盯着他。
江叡思索了一番,道:“我给你调一千兵马,以堪舆地形为名,你将云州里外翻一遍,若是云州没有,就往云山里走……”
话音骤然被打断,士兵闯入帐中哭丧道:“君侯,不好了,军中凡是接触过患虫疫的都被感染了,医官看过,说是治不好,禀过上将军要将患病的全部活埋,军中哗然,外面都快打起来了。”
江叡闭了眼,指着余思远道:“往云山里走,若是发现她的踪迹先不要冲动,派人探探虚实,对方若是要钱就给他们,能不起冲突就别起冲突。若是软硬不吃,你也不要急着打,先探探对方实力,若是人数多于你的,派人回来向我报信,我派人支援你。”
最后一个字刚刚落地,江叡快步跟着士兵出去,外面狂风怒骤,刮进来他的声音:“上将军在哪儿……”
余思远想起自己军中也有几个患了虫疫的,心头掠上一抹忧色,但很快抛诸脑后,大步流星地出去集结军队。
他不是江叡,对于他而言,没有什么事比找弦合更要紧。
*
弦合扭了扭自己的手腕,又看了看旁边被五花大绑的卫鲮和落盏,半山腰的茅草屋被风刮得四下里漏,冰凉的雨水渗进来,寒涔无比。
“信瑜,你的药方可得藏好了,不能被这些土匪抢走。”她趁看押他们的人不注意,偷偷说。
卫鲮挣了挣自己身上的绳索,喘着粗气道:“放心,药方在我的脑子里。”他瞥了一眼茅草屋,压低声音道:“这些人没直接杀我们,等会一定会审我们,问我们的来历,我们套好了词,就说是从琼州来的商贾人家,要去云州探亲。”
弦合担忧道:“可外面你的随从加上我的随从,他们会不会漏了陷啊?”
“不会。”卫鲮摇头:“我的随从不知道你的身份,没什么可说的。你的随从,他们知道深浅,若是你有个什么差池,他们全家性命不保,所以不会乱说话。”
他默了默,又道:“况且这山头不过是一般的劫匪,没有巡检司的本事和刑具,也审不出个所以然来。”
门被踹开,一个身格魁梧的大汗在几个人的拥簇下进来。
他穿着虎皮裋褐,脚踩登云靴,看上去不伦不类,一张脸肥肉横飞,未语先见三分凶。弦合下意识往卫鲮身后躲了躲,听那人道:“你们这几个,看上去穿的挺好,怎么这么寒碜,身上都没点值钱的东西,看来是没什么用了,不如一刀杀了。”
“别……”弦合喊了一声,转了转眼珠,堆起笑道:“别杀我们,我们可都是有钱人家的子弟,您去给我们家送封信,他们肯定会拿着大笔金银来赎我们的。”
山大王看着弦合,眼神发愣,半天才道:“这小白脸长得还真好,一脸桃花像,跟个娘们似的。”
弦合颤了颤,又挪到卫鲮身后。
卫鲮挣扎着挡住她,道:“在下是琼州卫氏,家中薄有资财,若是能放了我们,在下必会以千金相筹。”
山大王大笑:“放了你们?放了你们我上哪儿找人去,这世道不好,人都不敢往云山来,守了好几天才守来几只肥羊,你让我放了你们?”他歪头一琢磨,又道:“你说你是琼州卫氏,可是卫辽督使的后人?”
弦合腹诽,这破山头的山大王还认识卫辽,看来有门,忙挠了挠卫鲮,他平声道:“是,那正是在下的祖父。”
山大王站起来,走到他们跟前,弯腰盯着卫鲮看了一阵,突然破口大骂:“妈的,老子的爹就是被卫辽杀的,真是老天开眼,竟让他孙子落到我手里了。”
弦合陡觉汗毛倒竖,原来是仇人,怎么不早说?她忙挡在卫鲮身前,那劈空落下的大刀堪堪举到鼻翼上,她强自按捺下不安,道:“别杀他,他爷爷死那会儿他还没出生呢,你们有什么恩怨可跟他没关系。”
山大王阴悱悱地盯着她,眼睛掠过一道凶光。她忙说:“那个我们家也有钱,你给我兄长去封信,他肯定给你。”
他盯着弦合看了一会儿,发觉她肤若凝脂,琼腮红唇,美的不得了。将刀收回来,饶有兴致地俯瞰她,问:“你兄长是何人啊?”
弦合一怔,为难起来。总不能说她兄长是陵州太守,这来头太大,怕是要把这山大王吓得立刻将她杀人灭了口。
她转了转眼珠,道:“我兄长是当兵的,大头兵。”见山大王面露不屑,忙道:“虽说是大头兵,可我们家世代经商,有钱,我爹就是为了光耀门楣才送我兄长去当兵的。”
山大王一摆手:“当兵的我不惹,谁知道他攀着什么样的关系,万一来一群人把我这山头平了怎么办。”
弦合几乎快要绝望了,哀声道:“那您说怎么办啊,您好容易抓了我们这几个肥羊,若是不捞一笔就这么杀了,那多亏啊。我们可都是有钱人,您再抓的可不一定就是我们这么有钱的了……啊……”
一声惊呼,那山大王直接将她头顶的束冠揭掉。长发披洒于脑后,如瀑般乌黑莹亮,愈发趁得眉目婉秀,下颌精致。
他色眯眯地凑近弦合:“果然是个女的,我这一遭可真是不亏。”
弦合往旁边一闪,那山大王扑了个空,落盏和卫鲮合力将他撞到一边,落盏哆嗦着道:“你别胡来啊,她可是……”被卫鲮瞪了一眼,悻悻闭口。
几个小喽啰上来将二人绑住了,山大王趔趄了几步,一把将弦合扯过来:“我管她是谁,落我手里就得给我当压寨夫人。”
卫鲮挣扎着要上来救她,反被摁在地上踹了好几脚,她欲哭无泪,一边躲避着山大王的咸猪手,一边想对策。
可这对策还没想出来,就被外面一声疾呼给打断了思路。
一个喽啰连滚带爬地进来:“大王,不好了,有土匪攻上来了……”
山大王将弦合放开,问:“多少人?”
“漫山遍野的,足有上千人。”
山大王脸色大变,也顾不上他们了,忙拿起刀出去迎敌。
弦合挣扎着去看卫鲮的伤逝,幸灾乐祸地想,土匪遇上土匪,最好咬得天昏地暗,再也无暇顾及他们。
三人挣扎咬开了绳索,正要往外跑,忽听外面疾风中夹杂着脚步声,叠踏纷涌,好像比刚才人更多了。
弦合在心里哀嚎,不会吧,这到底是哪一方赢了。
门直接被踹了下来,来人一脸杀气,头顶落满了雨水,穿着裋褐闯了进来。
弦合一愣,把受了伤的卫鲮放开,直接扑了上去。
“哥哥。”
余思远紧紧揽住她,摸着她的鬓发,敛去一身的冷肃,柔声说:“别怕,哥哥来了,不会再让别人伤害你。”
……
余思远自魏营出来沿着云州搜寻了许久,全然不见弦合的踪影,便料定是让江叡说准了大约是折在了云山里,便让手下换下戎装,穿上裋褐进山搜寻。
此处穷山孤隘,却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人烟稀少,没费多少力气便锁定了目标,将之歼灭。
他们一行人寻了个山洞,生起火取暖,只有卫鲮,站在漫天的雨幕中望着万丈深渊出神。
他方才已将治疗虫疫的药方写下,余思远本要顺手给弦合,但虑了虑直接揣进自己的袖子里。
这山峦之中,迢迢云峰,戚戚冬雨,好似一幅末日图景。
弦合担忧地看着卫鲮,撑着伞走到他身边,听他道:“弦合,你看这万丈深渊,若是人掉了下去,大概不会有生路吧。”
弦合吓了一跳,以为他要想不开,忙道:“你……你……”
卫鲮缓和一笑:“你放心,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在想,若是我不甚掉入了万丈深渊,有你和余大将军为证,卫鲮已死,过了一段时间,长安里出现了摄政王的后人,那么大概不会连累卫家的人了吧。”
弦合默然,这倒是可行。可是……江叡知道他是摄政王的后人啊。她咽了口唾沫,将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江叡又不是个杀人狂魔,不至于牵累卫家。
“可……春瑜怎么办?”
卫鲮淡然道:“有人管他。”
是了,卫家就算不管,齐家也会管。
弦合想了想,觉得这并没有什么不可以,人生在世,若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那还有什么意思?
在卫鲮所不知道的前世里,他已经遗憾死去过一次了,今生,他为什么不能去走自己想走的路。
抱拳,郑重了声音道:“那……珍重,放心去吧。”
卫鲮凝着她微笑,瓢泼大雨铺陈于他的身后,雾霭缭绕于群山之间,他的笑容好似雨后初霁的彩虹破开了这阴霾一样。
他看了看山洞里生火的余思远,神情一黯,靠近弦合道:“前些日子我听闻你要嫁给魏侯,心中难受,一时糊涂干了件错事。”
弦合后退一步,警惕地看他,他又干什么了?
他忖度了一下,似是难以启齿,道:“你兄长在外面养了个外室。”他看着一脸平淡的弦合,问:“你知道?”
“我知道啊。”
他又观察了一下弦合的脸色,道:“你肯定没见过这外室。”
见弦合生出了不耐烦,他忙道:“有些事错的离谱,你一定要制止。回陵州之后不管用什么方法一定要让伯瑱把那外室赶走,还有……小心齐协。”
说完,转身走了。
他一袭青衣,若细柳斜斜消失在烟雨中。
弦合又觉头大,倒是说清楚啊,你又勾结齐协作什么大业了。
*
江叡整整两夜未合眼,虫疫横行,军中险些引起哗变,数不清的战报要处理,几乎焦头烂额。偏偏那个余思远,出了门就像失踪了一样,连个信儿也不往回送。
他揉了揉额角,冲顾长安道:“孤已派人往陵州送信,丞相遣派了一匹医官过来,你亲自派人去云州接,别让他们落入黄悦之手。”
顾长安合拳应下,银鞍进来,低声道:“余大将军回来了。”
江叡脑子里的一根弦晃了晃,韧响不断,忙道:“让他进来。”
顾长安问了句:“君侯,军中药材已经不够了,可否派人去云州采购?”
江叡的神思又被拉扯回来,道:“不能去云州买,黄悦派了若干探子在云州活动……”余思远进来了,后面还跟了个探头探脑的大头兵,不甚合身的铠甲套着,显得脸尖尖小小。他只望了一眼,便挪不开眼了。
顾长安抬头,见江叡凛正严肃的神色渐渐敛去,目光莹莹,深眷热切。
第67章
顾长安循着江叡的视线看过去,见是落在余思远身后那大头兵的身上。这小兵身量瘦小,阴盔几乎遮去了大半的面容,只露出挺翘的鼻梁。
江叡看了他一阵儿,将视线收回来,冲顾长安道:“不能去云州买,让军医列个单子出来,分散开去周边州郡买。”
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余思远的神情一滞,眼中划过复杂暗沉,下意识握了握臂袖,那张药方搁在里面,轻飘飘的毫无重量。
顾长安得到命令揖礼告退,临走时又向那大头兵看了一眼,满是狐疑。
帐中安静下来,弦合挪了挪这压在头上的盔甲,觉得沉如沸鼎,把头都快压扁了。她将银盔摘下,厚重浓密的长发铺散于身后,落在刚硬沁凉的铠甲上,显得极不和谐。
在江叡绵长却又透着阴凉的视线里,她瑟缩着往前走了一步。
“那个……临羡,是我不……”
江叡倏然起身,将她拥入怀中,阻了后面的话。
他将她勒得甚紧,紧到两人都开始发抖。
余思远看着眼前场景,神情一黯,默默地退了出去。
“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险,谁许你擅离陵州?”他想要厉声训她,可那抹严厉还没聚起来,就已化作充满担忧牵念的温柔。
弦合觅到了他的温柔,便不再那么害怕,缩在他怀里,软绵绵道:“我知道错了,我也受了惩罚了,差点就见不到你了。”
江叡将她从怀里捞出来,望着那消瘦的面容,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江叡让人搬了张漆黑的叶藻井纹木质屏风进来,四叠徐徐展开,将后面遮挡得严严实实。弦合将外面那层刚硬的盔甲脱了下来,只穿肥大的深衣,披着头发从屏风后面探出个脑袋来,看着江叡在奏报上奋笔疾书,无暇顾及她,便又将脑袋缩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