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刚才要了张铜镜,又要了把粗陋的木梳,对镜梳着长发,听外面进来了人。
“君侯,虫疫蔓延,怕是情况不妙,能否提早班师回陵州?”
外面一阵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听江叡颇为沉重地说:“不行,楚军那里虫疫也盛行,可黄悦迟迟不肯班师,若是此时走,岂不是等于不战自败,那三郡我们只夺回了云州,还剩下两郡在黄悦的手中,断不能就这样走了。”
弦合听得奇怪,卫鲮不是将治疗虫疫的药方给了兄长吗?怎么好像还是一筹莫展的样子,莫非是那药方不管用?
她趁着江叡不备,披了披风出去找余思远,打听着去了他的营帐,刚抚上毡帘,便听里面传来说话的声音。
“这药方果然管用,我军患病的诸人皆被治愈,医官看过,说是观察一段时间,若是无恙便可撤下篱障,与常人无异了。”
“顾将军帐下似是情况不妙,不知是否……”
“他帐下情况妙不妙与我们有何干?君侯不是护着他吗?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去就是。”
弦合不由得蹙了眉,听脚步声叠近,忙闪到一边躲起来,等那几人从帐中离开才出来。
她拂开毡帘,见余思远正坐在案桌后盯着一张薄纸笺发愣,见她进来,站起身来看了眼她的装束,道:“天这样冷,你怎么就穿这么点?”
弦合神色沉凝,问:“哥哥,如今三军深受虫疫所困,你为什么不把药方拿出来共享?”
余思远转身,将视线投向架子上的翎羽盔和乌铜剑,漫然道:“谁知这药方效能如何?万一吃了不好,或是病情恶化,顾宗越和魏侯那边我有十张嘴也说不清。”
“信瑜说此方经多年检验,对虫疫有奇效,况且你帐下的患病士兵不都用了吗?不是效果挺好的。”
余思远默了默,“你都听到了。”
“那你也该知道,江叡偏袒顾宗越,已惹得我军中诸将极为不满。”他眉心微曲,透出一股凉意:“若是处处胜于我,我也就认了,可偏偏是个不中用的草包,凭什么要骑在我的头上?”
弦合道:“他是三品胜所将军,你是二品治所太守,他如何能骑在你的头上?”见余思远面色仍旧不豫,她放缓了声音道:“就算你们之间有些龃龉,可这毕竟是人命关天的事,你们都是并肩做过战的,你怎能见死不救?”
余思远将目光移开,道:“你让我再想一想。”
本是一件雪中送炭、水到渠成的事,被余思远这样一闹腾,反倒成了弦合的心病,看着江叡被虫疫所困,有口难言。
日暮时分,落雪纷纷,自营帐至辕门一片素裹,帐中也冷了许多,江叡命人添了两个火炉进来。
弦合弯身替江叡将悬在腰间的配璲和幐囊解下,脱了外裳,心中还是在捉摸这个事。
江叡看了看她,问:“你有心事啊?”
她心中犹豫,听江叡又道:“有心事就说,看看我能不能替你解决。”
“我听军中说,似乎顾大将军和哥哥颇有不和……”她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不藏着掖着,直接问出来。
江叡神情一滞:“是伯瑱告诉你的?”
她忙摇头:“哥哥从来不跟我说这些事,是我听他帐下部曲议论。”
江叡抓了她的手,耐心道:“顾长安和袁修是父侯留给我的心腹重臣,但可惜英雄迟暮,凭上将军的年纪已不能再打多少年的仗了,可顾家在军中的威望颇深,我便想提携顾宗越,让顾氏一门继续为我所用。”
弦合点头,目光幽深地看他,等着他的下文。
“顾宗越虽然才干平庸,但为人谦逊,行事低调,在军中颇有些仁爱之名。这样的人,放在固定的位置上,可以让我省心许多。”
他见弦合仍旧沉默,抬手抚了抚她的脸颊,道:“我与伯瑱自幼相识,绝非他人可比,你放心吧。”
弦合看着他深邃诚恳的面容,摇了摇头,“哥哥虽然为人张扬了些,但快意恩仇都在面上,在好些事情上也迟钝得很,不能体察君心,难免有些不知进退。”她在江叡渐渐沉凝的视线里,继续道:“你让万俟邑随华阳君出质长安,而山越战乱已平,新军已无用武之地,你却迟迟不肯召陆偃光回来,你看似提携了哥哥,但将他的亲眷心腹全部放在了陵州之外。他看似平步青云,风光鼎盛,但其实始终处于孤立无援的境遇。”
江叡沉沉地看了她一会儿,勾唇浅笑:“我就知道,瞒得了伯瑱,可是瞒不了你。”
“魏地士族做大,本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可我不能费尽心力来斗倒了袁齐两世家,再亲手扶植一个世家。”
弦合凝着江叡,江叡也看她,两人对视许久,弦合将视线移开,忖道:“你想得也没错。”
江叡抱住她,幽然一笑:“那你会生我的气吗?”
弦合摇头,可想起虫疫一事,心底还是沉甸甸的,积郁写在面上,难以纾解。
江叡将笑意收敛,箍在她腰间的手一紧,换了肃正的语调:“那是不是该说说卫鲮的事了。”
好了,难啃的骨头啃完了,该秋后算账了。
弦合抿唇看他,江叡一本正经道:“伯瑱跟我说他掉入云山悬崖,连尸骨都没找到,我怎么觉得这事透着蹊跷呢。我近日观察了你们一番,觉得你们二人都不怎么伤心。”他顿了顿,反手捏住弦合的下巴:“说吧,你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个时候,就算卫鲮一切顺利,恐怕也没出了魏地。她转了转眼珠,耍赖道:“哥哥说了,我不能太伤心,我要是伤心被你看出来了,你会吃醋,你一吃醋就要生事,那就不好办了。”
江叡冷哼了一声,惩戒似得捏了捏她的下巴,阴悱悱道:“最好别让发现你们有什么阴谋,不然等着瞧。”
呵呵……瞧就瞧,他能把她怎么着。
但弦合终究在此事上太过低估江叡的报复心了,事实证明,他真得能把她‘怎么着’。
战事胶着,魏楚两国僵持在云州,一时难以推进。
从陵州来的医官顺利达到,看过之后也是无药可医。
天又飘起了鹅毛大雪,乌压压的,阴鸷且沉闷。
余思远披着轻裘在外面转了一圈,发觉好几个营帐都空了,运尸的藤架已有些不够用,改用了破布一卷直接焚烧。
他站在顾宗越的营帐外许久,寒风打透了轻裘,凛寒之意袭遍全身。
握了握拳,撩帐而入。
“余大将军?”顾宗越见是他,惊讶万分。
余思远咳了咳,道:“我这里有一张方子,对于治疗虫疫有奇效,我已经让手下士兵试过了,当真有用,你可以试一试。”
顾宗越眼睛一亮,忙接过来,深躬身道谢。
用过之后果然有奇效,军中大半患者都已痊愈,顾宗越不顾手下人的阻拦,忙去了江叡营帐中替余思远请功。
营帐里站了文官武将足有四五人,顾宗越径直越过他们,双膝跪地,喜道:“君侯,臣要为余大将军请功,他所献药方将军中虫疫治愈,患病士兵如今已与常人无异,能正常行军了。”
帐中一片哗然,交耳互言,喜意漾出。
江叡亦面露悦色:“此乃首功,赐余思远黄金十箱,等回了陵州再另行封赏。”
侍从依言告退。
弦合在屏风后听着,粲然一笑,心里的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既然虫疫已不足为虑,那么便可整军,与黄悦再一战。
这一整日营帐里忙碌不堪,江叡虽有批不完的奏报,但却神清气爽,还隐隐透着大战前夕的兴奋。
只是这兴奋持续到晚上,便被一封来自长安的暗信浇灭了。
弦合刚刚沐完浴,梳着湿漉漉的头发坐在榻上,百无聊赖地玩着余思远给她找来的玉石骰子,江叡一脸冷怒地拿着书信绕过屏风,居高临下地盯着她。
“这信上说卢相寻回了流落在外的摄政王后人,丰乾帝赐他为中山王,名曰萧善瑾。余弦合,你给我说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弦合只知道这一天早晚要来,可没想到来的这么快,她挠了挠头,呢喃道:“就是这么回事……他离开了大魏,就不能跟齐协勾结在一起了,不能跟齐协勾结在一起,那好些事就不会发生了,这应该是好事吧。”
江叡眉毛一横:“好事?”
弦合心虚地点头,在他阴鸷暗凉注视下,悻悻起身,往离他稍远的地方挪了挪,道:“反正这事已经这样了,你就接受现实吧。”
“啊!”弦合只觉一阵头晕目眩,被江叡摁倒在榻上,他用手指描摹着她的下颌,恨道:“余弦合,你该罚!”
江叡此人惯会假公济私,可弦合没想到,他竟会这么……无耻!
营帐里灯烛彻夜未灭,耀得帐内犹如白昼。
他将弦合摆弄得趴在榻上,用了蛮力,享受着她瑟瑟发抖带给自己的快感,凑近她的脸颊,似是叹息又似是遗憾:“你就不能叫一叫吗?”
废话,这破营帐根本不隔音,能叫吗?他不要脸了,她还想再抢救一下她那所剩无多的脸面呢。
她如今才知道,原先在陵州认为江叡那无度的需索其实是已经对她手下留了情,他要是真狠起来,跟她动真格的,那简直不是人,就是禽兽,禽兽!
这已经是第四回了,除了头一回,他在她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蛮横闯进来,弄疼了她,第二回感觉还好,可再往下,除了疼便没有别的感觉了。
其间她还挣扎着往榻边爬,想要躲一躲,被他猛鹰擒兽一般地逮了回来,摁在榻上好一顿折腾,现下她已经没有躲避的力气了,只有软绵绵地告饶。
“临羡,临羡哥哥……”
江叡不为所动,掐着她狠力撞击,摸了摸她颊边的泪珠,温柔一笑:“现在知道叫临羡哥哥了,晚了。”
她幽怨地睨了他一眼,咬紧了唇,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
良久,江叡发出了充满快感的一声叹息,松开了弦合。
她像是被抽了筋骨,软绵绵地倒在榻上,脑中一片空白。
江叡起身,让外面人再送了一桶热水进来,抱着弦合将她搁了进去。
方才还有的骨气此刻荡然无存,她趴在浴桶边缘一个劲儿地哭,一边哭,一边喊疼。
“你就是个混蛋!”她抽噎着,咬牙切齿地下结论。
江叡闻言勾唇轻笑了笑,仔细给她擦拭身体,捧起清汩汩的水浇过背,陡然动作一僵。
木桶里清冽的水面上飘着血丝,一缕一缕虽浅淡,却丝丝无断绝。
想起她刚才一个劲儿地喊疼,还以为只是身体娇嫩受不得重力……暗了脸色,忙将她从木桶里抱出来,拿绵帕胡乱地擦干,将她搁回榻上。
“干什么?我还没洗完呢……”弦合脸上还挂着泪珠,看江叡这一下子变得古怪的模样,不禁发问。
江叡抚了抚她的胳膊,道:“你先躺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他绕过屏风,唤进随侍,又叫了银鞍进来,让他连夜去云州城里找郎中,还指明必须得是女医。
云州城内夜路迢迢,女医两个时辰后才来,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来时弦合已睡得憨沉,江叡靠在榻边也打着盹儿。
女医入内,江叡先醒,把弦合也晃醒了,他跟女医耳语了一番,女医便让他出去,掀开被衾开始检查弦合的身体。
并未有什么大碍,只是下面磨裂了一点,出了点血,现下已止住了。
女医看着这女郎,至多十六七岁的模样,体量纤瘦,肌肤娇嫩,极细的腕子上被勒出来一圈红印,深嵌进去,没有十天半个月怕是好不了了。
不由得叹了口气,从药箱里拿出药膏要给她上药,弦合脸一红,用被衾将自己裹住,把药膏夺过来,嗫嚅道:“我自己来。”
女医便依她,看着她背过身去,将药涂好了,又嘱咐了些事,才收拢药箱出来。
江叡正等在外面,一脸焦色。
女医叹道:“君侯,夫人身体娇嫩,不兴这样折腾,且……奴方才跟夫人诊脉,发现她已有了身孕。”
江叡本用手抚着额头,愧疚万分的模样,听到女医的话,蓦得一惊,怔怔地看她。
“看脉象已有两个月,看上去不大稳当,得小心养着,千万不能再碰她了。”
江叡觉得脑子里像是被抽空了,女医的话一点点在耳边放大,带着回旋一般模糊,他忙绕过屏风,见弦合坐在榻上,亦是一副震惊的模样,听见脚步声,仰头愣愣地看他。
这一夜注定是睡不了了,江叡连夜让医官煎熬保胎药,又把落盏从外围营帐里召了回来,跟在弦合身边伺候。
他虑到与黄悦即将有一战,怕打起来顾不上弦合,让银鞍召来数百精锐,乔装改扮后护送弦合去了云州暂歇。
一直到了云州的客栈里,弦合还是处于一种愣怔的状态。其实她的身体早有征兆,只是她以为是到了这穷乡僻壤里水土不服,加之终日忧虑深思所致,万没想到,竟是……有了孩子。
落盏如临大敌般不离她左右,手忙脚乱时还会惋惜地怀念一下秦妈妈,若是她在,必定老练稳当,比她这黄毛丫头要来得靠谱许多。
在云州徘徊了半月,前线终于传来了军情奏报,魏军大胜,楚军大败而归,所占云州三郡悉数被夺了回来。
江叡思念妻子,战事尘埃落定后忙派人把弦合接了回来。
行辕已收整妥当,立即便可开拔。
两日迢迢路途便回了陵州,裴夫人听说弦合有了身孕,忙和延乐一同入府探望,絮絮赘赘地嘱咐了她许多,两人才回去。
白日里江叡忙于公务,裴夫人和延乐又走了,剩她孤身一人,开始思索一些没来得及料理的事。
卫鲮郑重其事地跟她说,让她务必说服兄长将那外室赶走……
她对于卫鲮的为人很了解,若非紧要之事,断不可能这般凝重。她想了想,又问过医官自己的身体若是外出可有妨碍,医官说无大碍后才领着落盏出门。
循着原来的街巷去,却已是人去楼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