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揉了揉额角,气息疲软地说:“我去看一看大姐姐,人婆家再好,若是生产这样的大事娘家人都不露面,难免会轻视她。嫂子要守着如圭,你要在这里应付大局,都走不开,我去最合适。”
弦合往外走了几步,倏然停住,回身冲他道:“看见了吧,余家族长不是那么好当的,事事都要想在前头,关键时刻要扛起柱子,顶起梁子,你既坐在了这个位置上,便没有那么多时间任你荒唐胡为。”
余思远定定地看着她,门大开,夜雾凛寒,与屋中的烛光相交,明暗之际,越发显得她面容疏淡。
弦合抚着肚子随侍从出门,单薄的身影漫入弥天大雾中,余思远凝着她的背影,半天没有动作,手中的毫笔蘸饱了墨,却迟迟没有落到纸笺上,一滴两滴,墨汁晕开。
江叡亦是彻夜未眠。
他们一行人,包括新婚的顾宗越和延乐都回了侯府,延乐乍一听说了此事,知道自己女儿的秉性,觉得人家没有冤她。
可想到这一次不是乡间卑贱老农的孙女,而是陵州太守的长子,是堂堂君夫人的侄子,不禁害怕,唯有护着自己女儿。
有裴夫人和延乐明着护,江砚道和顾宗越暗里护,江叡自然是问不出什么。眼瞧着更漏里流沙陷落,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他气上心头,硬将这一家子人全赶了出去,独留织絮在。他掰着织絮的肩膀,严声厉色,没多久就审出了底。
他闭了闭眼,怒气翻涌,看着被吓得瑟瑟缩缩的织絮,冷声道:“人命关天,你知不知道?”
织絮愣愣地看他,冷不防一声嚎,又哭了起来。
他知跟她也说不清道理,怕母亲和姐姐过于袒护将她藏起来这事就没法收场了,吩咐下去,先让她暂居熙悦居,严加看管,不准离开。
真正能回后院安歇已是日出时分,薄曦透亮,将一身疲乏喂得更加沉重。
他穿着一身参加喜宴的隆重冕服坐在榻上,深黑锦缎底色之上金线麒麟浮跃于云端,层层累叠于脚边。
门被推开,弦合亦是一身疲色地进来,看了江叡一眼,默默坐到他身侧,抚着肚子躺下。
弦合闭上眼,叹道:“实话跟你说,这事没那么容易平。如圭现下还高烧不退,徘徊在鬼门关没回来,我已让哥哥书信一封告知靖州那边。”
她睁开眼,见江叡垂眸凝睇她,无奈道:“并非哥哥得理不饶人,而是……若是他的亲生儿子,倒还好说些,偏偏不是,养着别人的孩子本就要多在意些瓜田李下之事,他若是轻易饶了织絮,我余家宗族就不会轻饶了他。”
江叡将视线移到一边,声色莫辨地说:“我也并不是要袒护织絮,今时不同往日,姐姐嫁进了顾家,我昨夜试探了顾宗越,他态度坚决定要保下织絮。我可以处置她,但这样一来顾余两家就会结下梁子。”
弦合霍的坐起来,望着他道:“我倒听不明白了,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秉公办理,顾家凭什么要来寻我们的事?”
江叡凝着她看了一会儿,道:“可这是家事,家事不能完全用律法来解决。里面牵扯的太多,母亲和姐姐都那么疼爱织絮……”他觑看着弦合的脸色,止了声音,道:“这件事情交给我来处理,你不要出头,你在这侯府深院中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得罪了母亲和姐姐,她们可不会跟你将律法道理。”
弦合抱着肚子,深吸了一口气,没忍住,陡然喊出来:“你能不能不要那么自私!若是易地而处,如圭伤了织絮,你会跟我说这么多大道理吗?如今你怕处置了织絮令顾家不快,那么你之前扶植顾家打压哥哥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会令我们不快?”
江叡握了握拳,站起身来,甩下衣袖,提高了声调道:“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偏心!”他深吸一口气,尽量将声音放平缓:“余家宗族不会放过伯瑱,你以为这文武部曲就会放过我了吗?一个顾宗越微不足道,可你别忘了,他是上将军的儿子,上将军乃是魏地武臣之首,若是这样闹下去,顾宗越将顾长安搬了出来,我该怎么办?是驳了他所请让君臣之间生隙,还是屈从于他所请告诉天下,我所治下世族仍有特权?”
自重生以来他的心病便是以袁齐两家为首的世族,前世被挟制的太厉害,今生便日思夜想地要挣脱挟制,所有布局筹谋皆绕此而行,为什么弦合能体谅余思远的难处,却不能体谅他的?
许是压抑的太厉害,他一股脑全冲着弦合倒了出来:“我是打压了伯瑱,可我在打压他之前给了他多少?陵州太守……你知不知道当年陈豫随我父侯出征,几乎是家里男丁全都战死了才换来一个陵州太守的官衔。我问你,他只能被优待却受不得委屈吗?他这样的性子难道不该磨砺吗?你以为我愿意一边费心打磨他,一边看你们的脸色?可他这样的性子,如果不磨将来如何委以重任?我能倚重信赖他吗?”
他指着弦合,冷声道:“你冰雪聪明,识大体,知进退。可唯有遇上伯瑱的事就全然失了原则,失了一切该有的判断力。你在做决定之前想一想,这件事牵扯了多少人。我再最后警告你,你不要以为自己到现在为止没有受过你大姐姐前世那种婆母的气就觉得会一直安稳,我母亲和姐姐都是有手段、有魄力的人,她们若合起来对付你,不会提前跟你讲什么道理。”
“这件事你管不了,安安心心养胎,交给我来处置。”
第70章
弦合仰头怔怔地看他,在他的腾腾怒气之下,默默地低下了头,蜷起膝盖将下巴搁在上面,抱住腿不说话。
屋内静谧无声,光影一点点的倾斜,明亮铺满了屋舍。
江叡垂眸看着她,虽然一副沉静模样,可睫羽如碟翼般微颤,眼珠惶惑不安地转动,时不时勾起眼梢觑一觑他,被他发现立马垂下视线。
不知怎得,就心软了。
他在心底轻幽地叹了口气,弯身坐下,倾身将她抱在怀里。
“弦合……你要信我……”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弦合在他怀里挪了挪,寻了个舒服些的姿势,伸胳膊搂住他的腰,低声说:“临羡,我们不要吵架,每次吵完了我心里都那么难过。”
江叡摸着她的鬓发,柔声说:“好。”
两人都是一夜未眠,又闹了那么一通,此刻皆困倦不已。江叡揽着弦合倒在榻上小憩了片刻,醒来时见她还睡得憨沉,便没惊动她蹑手蹑脚地起来,翻身下榻。
顾宗越和延乐等了他许久,织絮被江叡扣下了,两人见不到人,越发慌乱,又不敢往后院来找人,怕碰上弦合,当着她的面好些回旋的话都说不口。只有守在议事殿等江叡前来,等了大半日,总算等到了。
江叡神情内敛,平缓无波,看不出想要倾向与哪一方。
只道:“现在如圭还没有醒,事情尚无法计量,只能等。”
延乐忧悒难解,试探着问:“那万一……他要是……”
江叡沉凝地看向姐姐:“那就只有杀人偿命了。”
延乐一时深受打击,接连后退,顾宗越忙扶住她,看着她苍白惨淡的侧颊,心有不忍,冲江叡道:“可织絮还是个孩子,就算她有错,也是无心之失。”
“无心之失?”江叡问:“织絮和柴玉沁昨夜是第一次见,我且问问,她们有何深仇大恨,使得织絮非要置柴玉沁于死地?”
他本已将织絮在韶关所作所为打听清楚了,想到这几个月她在侯府里、在他面前一副乖巧玲珑的模样,不禁齿冷,心中极想质问自己的姐姐平日里是如何教导孩子的,可当着顾宗越的面儿有些话又不便说。
延乐听出江叡的言外之意,还能因为什么?不过是她这个女儿蛮横霸道惯了,稍有看不过眼的就想方设法加害。据下人回禀,昨夜是余如圭待柴玉沁比待她亲近,织絮便一直忿愤不乐。
她也气这个女儿,因为这么一点点小事竟就要致人家于死地,可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再去埋怨她没有用了,只有拼尽全力将她保下来。
延乐擦了擦颊边的泪,哽咽着道:“临羡,这孩子的父亲好歹是戍守边疆多年,最终阵亡,不看僧面看佛面,饶她一命吧。”
父亲?她不是一心不想姓成,想改姓顾吗?这会儿倒要她的亲生父亲来保命了?
江叡心中多有不屑,可还是怜惜自己的姐姐,温言劝慰了她许久,却还是只字不提将织絮放了的事,只让他们回去等着。
兴许余如圭能醒,转危为安,那么好些事情就好办了。
余思远和韩莹守了如圭足足三日,汤药灌下去无数,仍不见气色。到了第四日,余文敬从靖州赶来了。
他一身霜冷,急匆匆入内室到如圭榻前,端看了他许久,愤而起身,质问余思远:“这是怎么回事?如圭为什么还没醒?”
韩莹想上前劝慰,被余思远挡在身后,他强硬地拉扯着余文敬去了侧室,道:“蛇毒难解,只能用参汤先吊着命。”
余文敬攥紧拳头,问:“那么罪魁祸首可处置了?”
余思远道:“如圭如今生死不明,如何处置?况且……”
“况且那还是君侯的外甥女。”余文敬不无讽刺地说:“你们兄妹可真是好算计,为了谄媚君侯,竟连害自己侄儿的元凶都能放过。”
余思远深吸了口气,温声道:“伯父勿要动怒,伯瑱心中自有主张,不会轻纵了谁。只是现在如圭情况不明,就算是要处置也是师出无名啊。”
余文敬怒火中烧地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他出了太守府,本是满腔不忿,可陵州天地茫茫,却也不知该去何处讨这一份公道。只觉茫然无助。
正彷徨时,自杨柳细腰枝后绕出来一人,白玉束冠,俊秀倜傥,腰间别一支冰骨折扇,很有些闲洒惬意之姿。
余文敬只觉得面熟,那人笑道:“余大将军贵人忘事,这么快便不认得在下了?”
他思忖片刻,道:“齐协公子……”
*
文寅之自幽平坊打听到有一郎中身怀绝技,能治疑难杂症,迅疾将他请来,余思远和韩莹以上宾之礼待,由他治了半日,如圭的高烧果然退了。
只是人还是迷寐不醒,还要暂观后效。
深夜,余思远刚替守在榻前的韩莹盖了一方薄毯,自己正要在席案前打个盹,下人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双膝跪地,大叫:“不好了,太守。”
这一嚷,将昏昏欲睡的韩莹也嚷了起来,她忙靠过来。
那人道:“余大将军不知从哪儿得到的消息,那裴夫人在千岩府装病,故意支走了君侯,顾家人联合延乐夫人将织絮姑娘偷了出来,要连夜送出城。他孤身一人前去阻拦,却反遭顾家扣押……”
他一手狠拍在案几上,当下提了剑就要出去。
韩莹拦住他,顾虑道:“要不要跟弦合商量商量?”
余思远沉声道:“弦合怀着身孕,不能再因为这样的事叨扰她。”说罢,径直走到院中,大喊:“传令下去,紧守城门,不得放任何人出城,特别是顾家的人。”
副将匆匆赶至,余思远忖度了片刻,道:“天亮以后,若是没有我的命令,城门也不能开。”
副将一个激灵,试探着问:“敢问太守,可有君侯御令?”
余思远幽深地看了他一眼,溢出些许冷光,副将大骇,忙跪地:“太守,没有君侯御令,擅自关闭城门,这可是大罪。”
他面容沉逸,缓慢道:“照我说的去做,有什么罪责我一力承担。”
从四面涌来的军士打着火杖照明,院落间顷刻犹如白昼,余思远下令:“点四百精锐,随我去顾府。”
这一夜江叡总是没有睡安稳,先是从千岩府回来发现织絮被偷走了,他一壁部署将她追回来,一壁又得嘱咐侍从瞒着弦合。回了后院,弦合又因为他关着她不许出门而闹了好一通别扭,他温言劝慰,好容易才将弦合哄睡了,已是疲乏至极,沾上枕席反而没有了睡意。
日出薄雾,散淡地透进来。而屋中却是彻夜长明的烛火。
烛光幽昧,撩出一片星霜,静如冰水,洒在地上。
门外忽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江叡警惕地起身,侍从徘徊在帐外,颤着声音道:“君侯,余太守率府军擅闯上将军府,双方厮打,被巡城军拦住,现将他们押到了议事殿,听候君侯发落。”
江叡脸色大变,怔了怔,下意识看向榻内侧,弦合果然坐起了身,惊惶地看着帐外,蓦得,捂住了肚子,惨叫出声。
江叡忙大喊着叫医官,扶着她的腰,竭力安慰:“弦合,你不要胡思乱想,不要乱想,孩子要紧……”
她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浑身颤抖,孱弱无力地抓住江叡的胳膊:“临羡,你答应我,不能……不能处置哥哥,他这么做定是有缘由的。”
医官急匆匆赶至,弦合却抓着江叡的衣袖不放,江叡道:“好,我答应你。”
晨起惊梦,所幸有惊无险,医官开了安神的药,再三嘱咐不能受惊吓后便随着落盏和秦妈妈下去煎药。
江叡一直等着弦合睡了,才更衣去议事殿。
顾宗越和余思远脸上都挂了彩,衣衫撕裂了几处,狼狈地挂在身上。
江叡冷眼看了他们许久,蓦得,将一方端砚狠狠地掷到了他们面前的地上,裂声如惊弦,碎成粉屑,有几块迸溅起来刺到了他们的脸上。
顾宗越和余思远皆铮铮铁骨,不闪不避。
江叡冷声道:“一个太常府长君,一个陵州太守,可真是有本事,关起门来打自己人。”
两人咬了咬牙,都不说话。
跪在最末的余文敬爬到前面,愤声道:“君侯明鉴,实是顾家欺人太甚,如圭尚在昏迷中,他们竟要将祸首偷运出陵州,老臣心焦,才夜闯上将军府,他们以多欺少反将老臣扣下,多亏了伯瑱……多亏余太守相救,才幸免于难。”
江叡神色复杂地看向余文敬,眼中掠过一片狐疑。
顾宗越抱拳道:“上将军府乃是军事重地,则能容人擅闯?臣不识余大将军,将之扣下查问有何错?”
江叡瞥了他一眼,只问:“织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