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啊……”裴夫人轻拍着襁褓,思虑片刻,道:“我给起个小名,大字你们来定,如何?”
弦合和江叡含笑着点了点头。
裴夫人慈和怜爱地看着婴孩的睡颜,道:“叫敏敏,聪敏睿智。”
弦合不禁失笑,本以为婆母会希望这姑娘家将来貌美,可没想最期望的还是她睿智。果然,在这乱世里的公卿之家,唯有睿智才是立身之本。
江叡点了点头,冲母亲一笑,道:“至于大字,还是让集贤馆的学究们拟几个上来,我们从中择选一下。”
裴夫人忙点头:“是呀,这到底是魏侯长女,当谨慎隆重些。”
三人围绕着熟睡的敏敏看了一阵儿,直至这孩子幽然醒转,咿呀哭出声,才又抱下去。
*
春如过翼,一去无迹,夏日里尘光悠长,倒是有些难捱。好容易出了月子,前线又传来消息,说是楚侯麾下一员大将简治叛他,携重金逃窜到了魏地,欲要降江叡。
这个简治,弦合对他有些印象,前世里他叛黄悦而逃,流窜到魏地,归降了当时的魏侯江砚道。后江砚道派他出战黄悦,两军阵前对垒,他竟临阵倒戈,伙同黄悦将魏军打得损兵折将。
由此才知,所谓归降不过是一出苦肉计。
对于这些,同样重生而来的江叡亦一清二楚,弦合无需替他担心,如今她另有一件要紧事要处理。
她派人告知过江叡,回了趟太守府。
她与江叡商量,由江叡以擅闯上将军府为名,勒令余文敬返回靖州,无诏不得擅离。她心里清楚,只要勋爵一日未到了如圭手里,余家宗族对哥哥的猜忌就不会减,这一切不过是治标不治本。
可……当前处境已由不得她再去谋划什么了。
玉兰绽放于枝头,色皎洁,形雅致,嘉树清圆,置了一方石桌在其下,有清冽芳香弥漫周围。
余思远坐在桌前,手将裙裾抓起,涟起道道褶皱,松开,复又抓起,如此反复多次,终于见弦合端着两个瓷碗从厨房里出来了。
乳黄的汤底上飘着油沫葱花,几缕细面散在里面,另飘着鸡蛋花和青菜叶。
弦合将筷子拿给他,笑说:“哥哥,你快尝尝我的手艺。”
余思远挑起一缕面吃进口里,五味陈杂,去扔自强撑起一抹笑:“好吃。”
弦合坐在他对面,神色渺然,回忆往事:“这是我跟母亲学的,她教了我许多,可我只学会了这个。小时候我总是贪玩,什么都静不下心学,又爱闯祸,偏趁人不注意往树上爬,要不是哥哥从底下接住了我,没准儿我就长不了这么大了。”
她怅惘道:“可惜你那时候也太小,轻功练得马虎,又没多大劲,和我一同摔下来,还摔断了腿。你那么能忍,怕母亲责罚我硬是没声张,延误了治疗的时间,落下了残疾。”
余思远将筷子搁下,温煦笑说:“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弦合抿了抿唇,凹出浅淡的梨涡,说:“就算不提,可这件事一直在我的心里。我从小到大就知道,这个世上只有一个人肯舍弃一切,不顾一切地保护我,那就是哥哥。”她顿了顿,破开嗓子间的沙哑,道:“我们运气都不太好,没生在父母恩爱的人家,本想有手足亲情,可到头来发现,连兄妹都不是亲兄妹,可真是悲催至极。”
看着她耷拉下脑袋,郁郁的神情,余思远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
弦合睨了他一眼,他忙收敛笑意。
“嗯……就算不是亲兄妹,我也得说你,你这个脾气得改。君子不行于色,你不能把什么都摆在面上,你得学会藏,让别人捉摸不透你,提起你时才会有所忌惮,想要对付你时也没那么容易了。”
“这可能挺难的,可你现在都是陵州太守了,就算难你也得学。其实归根结底,就是一个忍字,你把忍功练到位了,这个也自然就学会了。忍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你看临羡,他可是魏侯,平日里威风八面的,可也得忍。忍朝臣,忍兄弟,忍父母,都是为了大局。所以……哪怕你对家中怨气再大,你也得忍,并且要尽量和他们和睦共处。”
“大伯父的多次行径表明他跟齐家还有瓜葛,你得想法切断了,不然后患无穷。那个齐协如今看上去是个籍籍无名之辈,可实际城府极深,你要小心提防。之前我迫于无奈向家中妥协,可如今你已贵为太守,不必一个劲儿地伏低,恩威并施才是良策。”
弦合见余思远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目光凝重,似是听得仔细,莞尔道:“其实这些再过许多年你也就明白了,可那个时候已走了太多弯路,轻易回不了头。”
“现下虽是乱世,尚武轻文,可乱世总有一天会过去,这天下总有一天会回归礼乐,到时清议风评便会尤为重要。谁掌了文人咽喉,谁就会把锦绣前程握在手里。你知道文人最看重什么吗?孝道,仁义,所以,哪怕是做样子,你也得把这几样做全了,爱惜羽毛,琴关……这样的事不能再有了。”
余思远睫羽微颤,目光伤悒,缓缓垂落下来。
弦合拍了拍他的手:“好了,这个事翻篇了,我们以后都不提了。可是你为救大伯父跟顾家翻了脸,你得把这关系再修补回来。顾长安是武官之首,且他这上将军还要再当上五六年,你在他手底下不得不低头。”
“我会劝说临羡让姐夫回来,你要记住我们的姐夫陆偃光是大智大贤之辈,将来有一天会被拜为上卿丞相,你遇事多向他请教,一定要听人劝。”
“还有……你要学会揣摩上意,临羡他不只是你的总角之交,他亦是君,你要记住,不管将来走得多远,要时时刻刻揣摩他的心意,顺其而为。”
她说完了,沉思片刻,确定无所遗漏,缓缓地呼出了一口气。
余思远凝视着她,平静的外表之下伤慨满溢,几乎快要将自己溺没。
弦合抿了抿唇,强忍下泪水,道:“你做了一件错事,且错得离谱,我可以原谅你,但你得付出代价,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出主意,从今往后这条路只能你自己走了。”
“不管是福是祸,你自己去面对,我……不会再在后面帮你了。”
说完,她站起身,转身要走,余思远飞快地扯住她的衣袖。
不知为何,刚才忍了许久的眼泪,以为都已经咽回肚子里了,被他这一扯全然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她忙偏过头,抬手抹干净,说:“哥哥,你我是兄妹,此生只能是兄妹,便注定只能伴着对方走一段路,到了该散的时候只能散。这天下久逢战乱,民不聊生。你既然拜了一任封疆大吏,就要担起自己的责任,做一个好父亲,好夫君,好将军,守护自己的家,守护治下的一方水土,守护这天下黎庶。你能做到,也必须做到。”
余思远紧抓着弦合的衫袖,以至于手都在发抖,可他知道,他什么也抓不住,必须放手,必须按照弦合指的这条路走下去,哪怕阴风阵阵,孤寂寒凉。
松开,弦合飞快地将衫袖收回来,快步离开。她知道兄长一直在身后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背影,她不能回头,取舍做出,便没有了回头的余地。
落盏小心翼翼地守了她一路,等到了侯府,她推门而入,见江叡正站在窗前,听到声音回头看她,剑眉微蹙:“你哭了?”
弦合略过他要去榻上躺着,被他一个箭步欺身上前攥住手腕推到了墙壁上。
他歪头咬住了她的脖颈,细细的筋脉在他的齿下砰砰跳动,仿佛稍稍用力就会绷断,血流尽而亡。
稍稍松开,阴悱悱问:“为什么哭?你舍不得吗?”
弦合站得纹丝不动,甚至还微微歪了头让他咬得更方便,倏然笑了:“原来你还在吃醋啊,你怎么什么醋都吃?”
江叡被她一噎,一时没了话,又合口将她咬住。
“临羡,我今日才知道,为了你我什么都能舍,什么都可以不要。”
许久没有回话,她垂下眉目,见那一双幽润墨瞳正直勾勾地盯着她,她说:“你信我,此事到此为止,再也不准提。你不信我,我带着敏敏走,你再娶一个。我不管多爱你,也绝容不下你来猜忌我。”
第72章
身侧是一片杳杳的寂静,弦合站得笔直,静静等着江叡的回应。
他缓缓将口松开,顿了顿,又伸出舌头将弦合脖颈上自己咬出的牙印舔了舔,说:“近来我要点兵出征,那个简治既然来降,总得好好利用一番。”
弦合眨了眨眼,说不提就不提了,这话题转的可真是顷刻间十万八千里了。
“那……”
江叡道:“我领着上将军和顾宗越去,留袁相和伯瑱镇守陵州,估摸着至多两月就回,你安生在家里带孩子,不许再像上次一样跑出去了。”
在家里带孩子……弦合只觉悲怆从心来,遥想前世这个时候她还是驰骋疆场、英姿飒爽的女将军,折腾了两世,机关算计,倒如今只能像个普通妇人在家里带孩子了,当真是可悲可叹。
看透了她的心事,江叡幽幽一笑,温和且宠溺地点了点她的鼻翼,说:“你安生在家里,等我归来送你一份大礼。”
弦合眼睛骤然亮起来,抱着他的胳膊追问:“什么大礼?我现在就要知道。”
看江叡眉眼飞扬,尽是暗藏的玄虚,本以为他会卖好一阵关子,谁知他倒答的痛快,伏在弦合耳边,低声笑说:“魏王后。”
……
将近入秋之季,万里浮云,远岫明晦,江叡于晋江台点将出征,封降将简治为先锋,征讨楚侯黄悦。
要说上一次出兵云州三郡是不得已为之,黄悦攻伐在先,江叡被迫迎战,双方势力有差,胜负不定。那么这一次,单从实力对比上来看,大魏有极大的胜算。
云州三郡在黄悦手中得而复失已是军心大伤,再加上上一次楚军深受虫疫迫害死伤无数,短短半年不足以恢复元气。反观魏地,收纳的山越降民几乎已融入汉人中,垦田放牧,在一年之间为朝廷多缴了数万担粮赋。最重要的是他们已安于现状,不在作乱,彻底解除了后顾之忧。
粮草丰备,朝局安稳,正是一马平川踏遍山河的大好时机。
*
自送走了江叡后,弦合便在府中安心照顾敏敏,随着时间流逝,她身上脸上那层皱巴巴的皮已褪下,显露出婴孩细腻白皙、吹弹可破的肌肤。
集贤馆拟了几个好名字,江叡还未走时定下名曰佩,‘君子如珩,美人如佩’,他只正经了片刻,便又没皮没脸地凑到弦合跟前道:“等将来再生个儿子名曰珩,多省事。”
想到此,她不由得勾唇轻笑。
姝合软软地推了她一把,调笑道:“你这又偷着乐什么?”她放下了家中嗷嗷待哺的婴孩,特意入侯府来陪伴妹妹,两人打着穗子,守着酣睡中的敏敏有一搭无一搭地说些家常事。
弦合笑了笑,说:“我在想你的尘庾不过比我的敏敏大了几个月,不如给他们配成对,将来结为连理可好?”
姝合眉眼弯弯,温甜笑说:“我们可先定下,若他们将来长大了有了心上人,那么到时也可不作数啊。”
她自己就险些吃了父母之命的苦头,只是足够幸运,碰上了一个情投意合的人,才有今日这安稳静好的岁月,所以对于婚盟媒定之事看得极淡。
弦合知晓她的心思,便将此话略过,不多言语。
若是有情,相隔万里亦不能挡,若是无情,纵然咫尺也是枉然,他们何必做这些庸人自扰的事。
从这个话题里转出来,自然转到了另一个上。
姝合将新打好的穗子搭在檀木架上,道:“前几日婉合成亲,正赶上你在坐月子,便没惊动你。”
一听她提及婉合,弦合脸上的笑意渐渐转淡。
姝合平静道:“其实我是知你不愿和她多牵扯,所以才没告诉你,别说你,就是我想起从前在家中二娘的手段,婉合的嘴脸,都恨不得从没有这些亲戚。但话如此,我到底是心软,想着父亲他们都不在陵州,我身为长姐,还是过去看一眼吧。”
“可我没想到,伯瑱也去了。婉合嫁的是风信台长史景忠的公子,同为殿臣,景忠和伯瑱颇为亲近地说了好些话呢。我远远看着,伯瑱虽待婉合不至于多亲密,身为兄长也没有多为她费心,不过是走个过场,出来应了个卯,不让人说闲话就是。可他比之过去确实圆滑通透了许多,起码开始会做表面功夫了。”
弦合低了头,看着指甲上鲜艳欲滴的蔻丹,缄然不语。
姝合的语气一转,染了些担忧在里面:“我近来听说君侯对伯瑱不似从前倚重了,还说的有鼻子有眼。此番他征讨楚地,只带了顾家父子,留他留守陵州。若是治下无事,则无功无过,一旦有丝毫差池,那便是大过错。可反观顾家父子,若是能一举灭亡楚地,那可是奇功一件,朝堂之上的牌怕是要重新洗了。”
弦合摇了摇头,顾长安已老迈,且官至上将军,已是武官之首,擢无可擢,升无可升,至多赐他些虚名罢了。而顾宗越走得是武将仕途,偏偏本身实力有限,一个太常府长君已是到顶了,再给他高官重任怕是以他的能力也担不起来。
此战于顾家的裨益,细算起来实在有限。
而把兄长放在陵州,怕是江叡存了磨砺他之心。他骁勇善战,通晓兵法,放在疆场上自然是游刃有余,他所欠缺的是在规矩方圆之中如何经营周旋的本事。陵州是魏地治所,环境复杂,显贵云集,他身为陵州太守,特别是在君侯外出的时候,如何平衡各方,维系安定,才是最考验人的差事。
江叡虽然没有明说,但弦合细细揣摩,觉得他还是对兄长寄予了厚望。
眼前看似的疏远与冷落,不过是表面。
她将这些分析给姝合听,分析到一半,侍女来禀说是延乐夫人来了。
弦合一诧,自出了织絮的事后延乐就再也没来过,这冷不丁登门,倒真让人琢磨不透。
姝合对于如圭之前被蛇咬一事的始末也略有耳闻,忙让秦妈妈将敏敏抱走。
侍女引着延乐进来,姐妹两皆是舒了口气,因她是孤身来的,没带织絮那个讨债鬼。
延乐神情略显僵硬,向姝合打过招呼,又冲弦合道:“这些日子没来一是家中颇有焦头烂额,二是怕弟妹恼了我,不敢来触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