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合忙说:“姐姐这是哪里话,我几次想去请姐姐来,可又怕姐姐因为织絮的事恼了我,才终未成行。”
延乐苦涩道:“我虽然护犊子了些,可又不是个不辨是非的人,这里面的是非曲直纵然是外人也看的清楚,难道我自己还不清楚吗?归根结底还是怪我,把织絮惯坏了,让她任性胡为,全然不把别人的性命当回事。”
弦合着实不想再与她谈论织絮,便道:“姐姐也是一片慈母之心,还是她自己的错。不然这天下的慈母何其多,也未见都歪了长。”
延乐点头:“此番不光是连累了如圭鬼门关里走一遭,还连累顾余两家生了龃龉,幸亏余太守大人大量,又有陈太守在中间撮合,两家化干戈为玉帛,不再追究。不然,我可真要成罪人了。”
“陈太守?”
延乐道:“就是麝行的父亲,那位玉沁姑娘的外祖父。”
弦合恍然,她早就觉得当初如圭是为了救柴玉沁才受的伤,依照陈豫的个性不至于一味装糊涂。由他站出来为顾余调停,那倒是再合适不过了。
只是他站出来是自己主动,还是受人所请呢?依照兄长如今的作风,大约很愿意和顾家握手言和,他求到了陈豫跟前也未可知。
可不管怎么说,这事情算是过去了。
弦合舒缓一笑:“既然这样,我们也都可放心了。”
延乐却是蛾眉长敛,难以展颜,轻描淡写道:“我已将织絮送到了静水庵带发修行,我是管不住她了,身边也尽是对她百依百顺的人,这样下去,就是害了她。思来想去,唯有将她远远送走,兴许还有救。”
有救?弦合不信。恶有百种,从小恶到大恶,有些是一时糊涂,走得多远也能迷途知返,而有些却是本性使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但她也不愿在织絮的事上多纠结,将她送走也好,不然总在家里,这一年到头的节宴和团聚还不够她心里犯怵的。
延乐此来大约就是要告诉她这些事,说完了只略坐了坐就走了。
她走后,姝合道:“我看你这个大姑姐倒是有些心眼。如圭的事出了那么久,她早不来看你,早不将织絮送走,偏偏选在这个时候,怕是和顾余两家言和有关。”
“既然顾家和咱们家将此事掀过去了,那么织絮在顾家人眼里怕就变得有些碍眼了。上将军当初虽是和伯瑱起了些冲突,可他在朝为官多年,不是个不辨是非的人。这事祸首是谁,不肖细想就能明白。”
“我看延乐夫人将织絮送走也好,来与你握手言和也好,不过是无奈之举。”
弦合细想了想,摇头:“她是怎么想的,咱们也不需多费心了。反正送走了织絮就是好事一件。”
最重要是延乐自己送走的,那就赖不得她,裴夫人那边她也不必唯恐将她得罪了。
*
魏楚两地已开战两月,本以为会一马平川,岂料却是胶着日久。江叡站在帐前,看着外面群山连绵,雨雪霏霏,想:陵州现在也下雪了吗?
他答应过弦合至多两月就回,眼看约定之期快到了,也不知她有没有着急。
将帐子放下,复又还来看盘上垒砌的土堡,门州已近在咫尺,可黄悦似是打定了主意要背水一战,将精锐和兵刃全部调拨于此,坚壁不出。
门州乃是楚地门户,一城不下,其余诸城皆难下。
他率军跋涉至此,若是再无斩获,只怕军心动荡,大局不稳。
站在沙盘前看了许久,他将一枚赤旗插在标注着门州的土垛上,眼中沉光一转,下定了决心。
……
雪花漫然飘下,大有遮天蔽日之势。简治领着前锋军至门州城下,两道城门缓缓而开,沐在霰雪中,竟有些悲壮之气。
为首的是楚侯黄悦。
他年逾不惑,却是英雄正当时的气度,赤色铠甲穿在身上,也不及他眼底的精光鲜亮。
马蹄踏在雪上,静谧至极,正合了他的心意。
“江叡果真如你所说将精锐派去了东西栈道?”
简治指向遥遥之外的魏军营帐:“君侯请看,今日他派我来攻城,可魏军却不见有大动静,足可见此是声东击西。门州城墙坚固,数月来他已有领教,为防军心变动,才不得已从左右两翼包抄。”
黄悦仰天大笑:“他自以为声东击西,却不知黄雀在后,我这就率军攻他主营,料他兵力分散,无招架之力。”
一行人,白色铠甲并入了赤色中,浩浩朝魏军阵营而去。
大雪封山,一片死寂沉沉,举目望去,尽是银装素裹。
只是太安静了,让黄悦心里生出些许不安。
不安牵连着疑窦,如丝线缕缕自心中渗出,尚没有成型,见那连阙素净的山峦之间蹿出诸多兵马,连绵不绝,气势汹汹地围堵上来,将方圆之内的所有生路全部截断。
简治大慌:“这……这是怎么回事?”
黄悦瞥了他一眼:“还能是怎么回事,咱们都让江叡那厮耍了,他就没信过你,不光不信,还反过来利用了你。”
话音落地,夹紧马背,长剑飕然指向战场,以冲锋之姿奔向敌军。
他是军人,哪怕末路,也要死在厮杀之中,绝不是向一个黄口小儿摇尾乞怜。
……
雪总算停了,日头自浮云后爬出来,照射在积雪与坚冰之上,雪水浑浊着血水汩汩奔流。
顾宗越将黄悦的尸体自尸堆里抬出来,看向他身边的江叡,江叡叹了口气,道:“他也是个英雄,厚葬了吧。”
顾宗越领命而去。
远方青天长坠,下有苍崖云树,四周尽是虚渺的空烟,沐在一片恍惚之中。
沈昭愿看着江叡的脸色,问:“君侯可是有顾虑?”
江叡道:“门州已下,黄悦已死,用不了多久楚地尽可归我版图。你替孤拟一封奏疏,上表周天子:黄悦勾结突厥屡犯我地,为求自保不得已诛之。”
沈昭愿猜度:“君侯怕长安那边会生事?”
不是怕,而是一定会生事。
前世他率军灭了楚国后,大周对魏地的态度立马微妙起来。甚至朝中还分了两派,以卢相为首主张对魏地安抚为上,以晋王萧善皓为首主张趁魏地大战过后治所空虚,大举攻伐。
唯一不同的是,今生身为魏侯的人是他,他还将江勖送到了长安为质,屡屡示好,或许就是大周想要翻脸,也不会像前世那般直接翻脸,派了戍边大将陆蕴直接来攻陵州。
陵州……
他心中陡然不安,撩开披风,道:“上将军率军深入楚腹地,其余士兵随孤回陵州!”
*
夜间风凉,弦合命人将帐幄垂下,回身拍了拍熟睡的敏敏,准备更衣就寝。
突然,一声撞击声破空而来,虽然不是很大,但好像是自很远的地方传来,在夜间宵禁的寂静映衬下,显得尤为明显。
主仆三人怔了怔,秦妈妈问:“这是谁这么大胆,敢夜间出此噪音……”
话音未落,紧接着是密匝匝的撞击声,砰砰砰,连地都似在跟着动摇。
侍女慌张跑进来:“夫人,不好了,外间传来消息,有人大举攻伐陵州,这撞击声就是撞城门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江叡:我把楚侯灭了,把楚地吞了,媳妇,我马上就能让你当上魏王后了。
陆蕴:别慌,俺来捣你老营了。
江叡:……
第73章
弦合怔了怔,飞快地反应过来,忙将敏敏抱在怀里。外面连缀的轰隆声传入,将沉眠中的敏敏吵醒,她似乎察觉到了危险的来临,缩在襁褓里嘤嘤哭起来。
弦合哄了她一阵儿,道:“将侯府的贲郎将请过来……”她思虑了一番,“若是贲郎将走不开,副将来也可。”
侍女领命下去,不消一刻,领着副将进来回话。
敏敏又睡了过去,弦合将她交给秦妈妈,只问:“府中还有多少护卫?”
副将道:“回夫人,方才清点过,还有五千。”
依照弦合的判断,如此大规模地攻城,攻的还是魏地治所陵州,曲曲五千人怕是挡不住什么。
她忖度了片刻,问:“千岩府那边呢?”
副将道:“千岩府比不得侯府,只有两千守卫。”
虽在布防守卫上比不过,可千岩府地处幽僻,与世隔绝,比不得侯府招眼。她曾去过两次,那里三面环水,地形迂回复杂,若是有外军攻入城中,必是直冲侯府而来,不会对千岩府上眼。
就算是攻到了千岩府跟前,也得耗些时辰,且要攻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弦合吩咐秦妈妈和落盏:“你们通知府中上下,收整行装,往千岩府去。”
她冲副将道:“这时候府军应集合得差不多了,你给贲郎将递个话,护送府中人去千岩府,与那里的两千守卫回合,抓紧时间拟出一个应敌之策。”
副将领命,忙退了下去。
……
这满城被深雪所覆盖,一望皓白,连阙相叠的瑶阁琼楼悠远的如在云间。余思远眺望天色,城门上方的那一寸被火光映得如血般绯丽,伴着轰隆震天的攻城声,如同嗜血幽兽在夜间张开了血盆大口。
郎将领了命出去调拨护城守军,与来请命的将军擦肩而过。
“太守,箭快要用光了,对方攻势强,怕是抵挡不了多长时间了。”
话音中夹杂着城外攻伐的擂鼓声,一同落到了跟前。
余思远抵着额头思忖,在一片纷乱的背音中道:“搬石头,君侯临出征前命人新垒了晏台,传令下去,命陵州守军从那里搬运石头上城楼。”
将军领命而去。
院中人进进出出,如同狂雨骤袭的波浪怒涌,而余思远站在旋涡中间,在紧锣密鼓的部署之后得以在喧闹中享受片刻安宁。
他沉静下来,冲文寅之问道:“派去侯府的人有回信了吗?”
文寅之道:“君夫人已下令让府中人去千岩府,那里还有二千守军,可与侯府的五千守军会合。”他顿了顿,道:“君夫人让我带话给太守,不必分心顾念侯府,集中全力守住陵州城。”
余思远微微失神,目光垂落下来,眼中神色晦暗难辨。
身后的门被推开,如圭搀扶着韩莹出来,她身量高挑,通体纤瘦,唯有腹部微微凸起。
余思远一蹙眉,忙迎上去:“不是让你们换衣裳跟着管家暂且躲出去吗?怎么还是原先的装束?”
韩莹柔弱若飘柳的外表之上是坚毅的神情:“伯瑱,我与如圭都不走,这陵州城若是能守得住,我们便没有走的必要。可若是守不住,你身为太守自是逃不了的,那我们断不会弃你而去。”
余思远额间皱起几道竖纹,刚要再劝劝她,如圭抢先一步道:“父亲,你安心去守城吧,母亲有我照顾。”
过了年之后他就九岁了,四肢如柳丝抽条般延展出来,只是面容稚嫩,眉眼清疏,望上去还有几分孩子气。
副将又急匆匆回来,见余思远有家眷在前,徘徊在数尺之外,欲言又止。
面上满是仓惶焦灼的表情,又不知外面出了什么事。
他只有依了他们,嘱咐他们进屋。
副将附在余思远耳上暗语,他脸色骤冷,英朗的面容紧绷,倏然冒出森森然的杀气。
看得文寅之大为不安,忙上前询问:“出什么事了?”
余思远冷笑道:“仗还没正经打起来,倒先出了内贼。”大声喝道:“押进来!”
几个庶兵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进来,他面色缭乱,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文寅之大吃一惊:“徐年?”
安稳日子过久了,他险些将这个人忘了。
余思远冷冽地盯着跪在地上人,“徐年,你身为本守副将,竟在这大战之际私通外敌,如此恶行,若是上行下效,那这陵州城还守得住吗?”
徐年脸上满是惧色,抬头仰望余思远,哀求道:“将军,我知道错了,您看在我追随您多年的份上,饶我一次吧。”
“饶你?”余思远语意清冷:“饶了你,等陆蕴进了城,会饶了这满城的百姓吗?”
他微微俯身,眼底凛着一抹机锋,盯着他闪烁的双眸道:“怪只怪你偏要在这个时候蹦出来。”
霍然起身,朗声道:“拖下去,斩了,高挂首级,诏令三军,凡临阵脱逃、勾结外敌者,斩!”
士兵上拖拽徐年,他双手被缚在身后,挣脱不得,慌乱间大喊:“将军,您不要杀我,我是受人指使,是……”
“将他的嘴堵上。”余思远疾声吩咐。
被堵住嘴的徐年睁大了眼睛,极为不甘地被士兵拖了出去。
一直看着他们出了太守府,文寅之凛正了神色问:“为什么不让他说?君夫人早就说过他和齐家有勾结,若是能拿到口供,那……”
余思远漫然道:“那又怎么样?凭区区一个副将的口供就能给齐家按上一个私通外敌的罪名了吗?寅之,你可别忘了,我与齐家向来不睦,而徐年说到底是我的副将,留着他,将来对质只怕还要给自己惹上一身骚。”
他抬头望向沉酽无尽的夜空,目光渺然含了一丝淡抹:“我一直在等一个时机,如何既除掉身边的爪牙又不落口舌,不惹怀疑。谁让他偏撞了上来,阵前杀叛将,是最干脆利落又顺理成章的……”
文寅之凝着他的侧颜,轮廓分明,五官深邃,一如往昔,只是这个人似乎变得跟从前大为不同……
他没能细细探究余思远的变化,便察觉出他眉宇微皱,眸中漫上忧虑,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见西南隅漆黑的夜空之中陡然火光大作,炙炙灼烧,将那半边天映得犹如白昼。
文寅之略加思索,大惊:“那……那是侯府方向!”
余思远忖度,他坚闭城门,绝没有放进一个敌军,这火从何而来?莫非是有人在城内与周军里应外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