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沉默无声的余思远道:“臣将织絮搜了出来,送给巡城军看押。”
江叡松了口气,正捉摸着这事该如何处置,顾长安上前一步,双膝跪地道:“臣要参奏陵州太守余思远。”
这老臣精神矍铄,将话说得掷地有声,也不等江叡回应,自顾自说下去。
“他擅自令人关闭城门,扰乱治所秩序,导致民怨沸腾,不宜再任太守一职。”
江叡拧眉,暗怒地看向余思远,他面不改色,抱拳正要说话,被江叡抢先了一步。
“是孤命他暂闭城门。”
顾长安疑虑,正要发问,江叡紧接着道:“既然此事各有疏漏,那么孤便不追究了,你们回去闭门思过,暂免朝会。”
顾长安自是不想罢休,可体味到江叡话中绵里带刺,踌躇再三,不再言语,领着儿子揖礼告退。
等他们都走了,一直站在江叡身侧的沈昭愿狐疑道:“这件事不对啊……”
他见江叡沉默不语,追溯道:“余大将军既然发现了顾家将织絮带走,他为什么不告知太守,他们可是亲伯侄啊,宁可单枪匹马也不愿向他求助,为何对他防备至此啊?”
江叡看了他一眼,心想蹊跷之处何止这些。
纵然这如圭不是余思远的亲生儿子,宗族之内怕薄待了他,可劳烦余文敬亲自赶来,是不是有些太小题大做了。
余思远正值盛年,将来总会再有儿子,同样是余家宗嗣,同样能承继爵位,何必这么看重一个庶出的如圭?
况且之前余文翦因为宠妾灭妻而要置自己的亲生儿子于死地,已是荒唐至极,这余文敬本是身处恩怨之外,不帮着劝慰,竟要沦为帮凶。
从前他过于一叶障目,如今细细回顾,这一家人对于余思远的态度当真是有趣的紧。
他沉吟许久,回头冲沈昭愿道:“你派几个得力的人去一趟靖州,混入余府仔细探查,特别是……”他想起当初余思远被困靖州,弦合为了解他危局曾召余家大夫人入府,“余文敬的夫人,可以以她身边的人为突破,此事要谨慎隐秘,勿要打草惊蛇。”
*
余思远和余文敬回了家,对于今日之事余思远颇有些怨言,责难余文敬过于冲动。可余文敬也非莽夫,他自有考量。
如今这事僵持在这里,以他自己之力不能对付顾家,可若是闹大了,让余思远骑虎难下,那么弦合也不会坐视不理,到时候便不需他多费心了。
可看昨晚余思远为救他那般拼命,不禁心有愧疚,面对诘责也默默不语。
就这样在太守府住了两个月,他倒也没再生事。
两月后,如圭在郎中的医治下渐渐醒转,得到消息后,他们心中大喜,忙往正房去,见如圭已能坐起来,韩莹正喂他喝药,见余思远进来,如圭忙躬身要起来:“父亲……”
余思远将他摁回去,只觉长久以来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了下来。
……
余如圭醒来的消息传至内院,弦合总算松了口气,既然如圭无恙,那么与顾家的恩怨也并不是不可化解。
只是那个织絮……她每每想来便觉胆寒,偏偏又是亲戚,割扯不断,实在令人头疼。
她的身孕已有七个月,医官说因为孕中略略惊思,可能会早产,江叡一早择了稳婆在府中候着,日夜替换地侍奉着。
已是盛夏,窗外绿树阴浓,楼台倒影,流水淙淙,雁字回旋,着实是一番盛景。
她正倚窗赏景,秦妈妈过来道:“那位让人递来信,说是家中用度不够,她怀着孕,进补得多些,让再给些银钱。”
弦合自然知道‘那位’是谁。不禁蹙了眉:“她有没有找哥哥?”
秦妈妈斟酌着道:“我觉得应该没有,上一次姑娘可疾言厉色地警告过,不许再与大公子有瓜葛。我瞧着那姑娘也不是个痴情的,既然爱钱,应该不会干那样的傻事吧。”
弦合舒了口气:“那给她,孩子生下来之前先顺着她。”
秦妈妈忙去办,正迎面碰上一脸苦兮兮的落盏,拿了一圃篓晒干了的蔷薇花,抱怨道:“阿香这个死丫头,说好了晒干花一起缝香囊,也不知去哪儿了?”
弦合被刚才琴关的事一绕,本就心绪难平,正要起来,忽觉腹部刺痛,仿佛有刀子剐入肌骨,重重地跌坐到榻上。
落盏一惊,见她满头汗涔涔,脸色惨白,仓惶叫道:“该不会是要生了吧……”
稳婆接踵而入,医官进进出出,落盏陪在弦合身边,遣侍从去前院寻了好几次,都说寻不到江叡,问其左右都不知去了哪里。
弦合痛极怕极,又听侍从议论,不禁怒骂:“江叡,你个混蛋!”
骂声落地,侍女似是为了安慰她,趴在榻前细声道:“夫人别害怕,余太守来了,正在帐外候着呢。”
“哥哥……”她呢喃,余思远本坐在外面,似是心有灵犀,霍的站起来,隔着帐子喊道:“弦合,你别怕啊。咱们余家人福大命大,生个孩子算什么坎,你勇敢些,这孩子一准儿有大出息。”
弦合听得想笑,可是犹如酷刑加身,连笑的力气都没有,唯有在稳婆一声一声的催促下,用力,再用力。
迷蒙中,忽听有婴孩啼哭声,她心中松了一口气,歪头沉沉睡了过去。
醒来时已是下午,屋中静谧至极,她睁开眼便看见了兄长。
余思远一愣,忙从榻上起身,低头看她:“醒了?”
弦合只迷迷瞪瞪的样子,眸光模糊,似是再想什么,余思远忙回身将用绸锦棉被包起来的小婴孩抱过来,瞧了瞧那踆皱的皮囊,不禁安慰道:“是个女孩儿,有点丑,不过你别怕,我听医官说了,刚生下来的孩子都这样,过几天就好了。”
弦合虚弱至极,还是甚为护犊子地将孩子搂住:“你才丑。”
她刚在余思远的搀扶下挣扎着起身要看一眼,侍女的声音传入:“君侯回来了。”
江叡一进内室便看见余思远在榻前极为亲密地扶着只穿了亵衣的弦合,不禁冷了颜色,上前去一把将他推开。
余思远不防他来了这么一出,踉跄着连连后退,勉强止住,抬头便骂:“你有病吧。”
弦合亦吓了一跳,想要去看看兄长,却被江叡紧紧箍在怀里,他抚着她被汗浸透了的鬓发,道:“弦合,对不起,我自接到信后便往回赶,谁知还是迟了一步。”
弦合敏感地觉察出他有些异样,疑虑地从他怀里出来,将孩子抱起,婴孩似是受了惊吓,嗡动嘴唇哭起来,江叡忙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掂哄着。
秦妈妈进了来,见气氛古怪,陪着笑道:“幼君该是饿了,让奴抱去喂奶吧。”
江叡贪恋不舍地凝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才交给秦妈妈。
孩子被带了出去,屋中骤然寂落下来,江叡凝着弦合神色莫辨地看了一阵儿,抬手将她摁回榻上,嘱咐她好好休息。
站起身,瞥了一眼余思远,拽着他的衣襟一路拽了出去。
两人到了偏室,摒退诸人,江叡才将余思远松开,他满脸郁色地整理衣冠,骂骂咧咧:“你又怎么了……跟吃错药似的……”
“琴关。”
江叡背对着他,冷冽阴凉地扔下这两个字。
余思远脸上的神情骤然被抹煞干净,震惊地看向江叡,见他眼中如生了芒刺,微微眯起,似是恨不得将他剥皮拆骨。
他喉咙滚动,想要说些什么,却恍然发觉,无从说起。
江叡神情阴鸷,盯着他一字一句道:“琴弦和鸣,合涉相关,余思远,你可真是弦合的好哥哥……”
他猛然回神,“这不关弦合的事。”
“不关她的事?”江叡讥诮地笑了几声:“她不是一早就知道了你非余家之子?不是一早知道了琴关的存在还帮着你隐瞒?”他顿了顿,视线锐如薄刃,扫向他:“你在别苑中强吻了她,还撕了她的衣服,她不是依然一声不响地回来,缄默不言?”
余思远心中溢出了难以抑制的恐惧,被弦合撞破了他的丑事时也不见这般恐惧,唯恐因为自己的荒唐而连累了妹妹。
他定了定神,正色道:“是,我爱弦合,可因为担了这兄长的虚名,爱而不得。”他在江叡一寸寸变冷的视线里凄然一笑:“可你不能疑弦合,若是她非是对你情根深种,当日根本不可能义无反顾地嫁给你。”
“这一切不过是我一厢情愿。”
江叡盯着他问:“这么说,你承认了。”
余思远点头,抬起的下颌尚未落下,只觉眼前疾风怒扫,他挨了一拳,歪倒向一边。
唇齿间血腥溢出,眼前金星散落,他挣扎着站起,尚未站稳,又是一拳。
他抹掠干净了嘴角边的血,看向盛怒的江叡,恍惚一笑:“你是不是觉得恨我?恨我觊觎了你的心爱之人,顶着兄长的名号堂而皇之地亲近他,这么长时间你浑然未觉。”他歪斜着身体大笑:“我也恨你,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年少时结识了你,还把自己的妹妹带去了见你,我不止一次想杀你,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从这世上消失。”
江叡怒极,去拨腰间的佩剑,寒光幽朔,朝他肩胛刺去,却见眼前飞快撩过一道人影,弦合冲上前来抱住他的胳膊,却因产后虚弱,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而向后倒去。
“临羡……”孱弱地叫了一句,跌坐在地上。
他的剑仿佛有了万钧重,剑尖朝地,再也提不起来。
他低头看向弦合,她也在看他,莹莹柔转的目光中如攒碎了波纹在里面,让他心一痛。
他将剑扔开,抱起了弦合,凝着她,道:“这是最后一次,你只能再护他这一次。”
说完,将躺在地上的余思远扔下,快步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叡叡:我拿你当大舅子,你yy我老婆?
第71章
这一路风散雨收,雾轻云薄,天色淡的好像一泊水,看不出什么颜色。
江叡将弦合搁在榻上,两人视线低垂,一路不曾交汇。江叡的手自弦合胳膊上松开,正要将微躬的身体站直,弦合倏然抓住他的手。
“临羡……”
江叡沉默片刻,维持着方才的动作未变,良久,缓慢地坐回来。
弦合似有千言万语想要对他说,可是此刻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江叡凝视她许久,和缓了颜色,慢声说:“弦合,不如我先说吧。”
他看向她时目光微恍,如同透过她看见了那些影影绰绰的往事,他努力将神思收回来,道:“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如果你早就知道伯瑱不是你的兄长,如果你们没有母亲,没有姐姐,不会有任何人会因为你们的任何决定而受连累。他有足够的勇气,在最合适的时机提出要带你走,你会跟他走吗?”
“我跟他之间,属于他的所有劣势都是天生使然,并非是他的错,我只想知道,若是我们自始至终都在一个平等的地位,不论你选择谁都只是你自己的选择,旁人不会因为此而受影响,那么你会选择谁?”
江叡就是江叡,一语中的。
弦合勾唇,神色坚定,直望入他的眼底,干脆道:“选你。”
江叡面上浮掠出一抹笑意,但这笑意极短极浅,尚未触及到眼底便已消散,染了些许患得患失的不安。
“你可以仔细想想再回答我。”
“不需要想!”弦合倾身,抓住他的肩胛,道:“这些事情根本就是不可能的,我对哥哥半分杂念都没有,在我心里,他只是兄长,只是亲人,我可以包容他的过失,但绝不会容许他越界。”
江叡在她炙炙热烈的视线里神色渐缓,紧绷的唇角亦松开,抓着她的手,忿忿道:“可我还是生气,好像让人给暗算了,这个人还一直若无其事地在我身边。”
弦合笑了笑,可神色渺然,清邈中透着坚定,仿佛下了决心,道:“我会给这件事做个了断的,就算是曾经在歧途上走得太远,如今也是时候回归正轨了。”
江叡将视线移开,仿佛带着些许愧意道:“还有一件事得让你知道。我审问阿香,问出了你安顿琴关之所,前去时她慌乱中收拾行囊逃离,一时不慎将孩子掉了……”他小心翼翼地观察弦合的脸色,道:“我给了她钱,将她另行安顿好了。此事你和伯瑱都不能再插手,万一被有心人探知用来做文章,后果不堪设想。”
弦合思忖片刻,道:“我觉得这本就是一个局。”
“卫鲮在离开大魏前曾对我说,他做错了一件事,让我务必将哥哥的外室赶走,又让我小心齐协。我思来想去,之前襄州那位舅母来访时我曾让卫鲮去替我探过消息,他心思缜密定是通过这个发现了什么,可要布置这样一个局,凭他之力却是不行。最可能的解释是,他将此事告知了齐协,由齐协安排了这一切。”
江叡冷笑:“从我看到琴关的那张脸的那一刻,我就意识到这是被精心安排好的。有人在幕后操纵,就是想要引我去看,我若是就此疏远你,恼恨伯瑱,那么便是正中其人下怀。”
“当时我确实气,气伯瑱可恶,亦气他蠢。”
弦合追溯道:“之前我大伯父得知哥哥身世要置他于死地便是齐家所为,后来他莫名又知道了顾将军要将织絮运出城,擅闯上将军引得顾余两家起了冲突,我怀疑这背后也少不了齐家的运作。他们看来是盯上了我们家,盯上了哥哥。”
两人温默相视,各自缄然,气氛陡然沉滞下来。
侍女来禀,说是裴夫人来了。
江叡忙让人请进来。
“哎呀,快看看我的孙女。”裴夫人一袭绫纱夏衫,满面笑意地进来,秦妈妈听到动静将婴孩抱过来。
她现下已睡了,温软樱红的嘴唇半张着,唇齿边蒙着泡泡,小拳头握的紧紧的,像是在梦中跟谁较劲一样。
裴夫人如视珍宝,想抱可又怕扰了她清梦,手徘徊在襁褓边,欲上又止。
江叡压低了声音,笑说:“母亲,不如你给她起个名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