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叡漫步在琼州街道上,身后跟着余思远和顾长安的长子顾宗越,一应扈从都离他们远远的,太守匆忙来拜见时起先并不认识余思远和顾宗越,但见两人随侍君侯左右,又不曾解佩剑,便知是君侯近臣,遂也点了头向二位行礼。
寒冬腊月,呵气成雾,清冷的街道但见炊烟袅袅,却不见酒肆开门纳客。
太守道:“为了维持城中秩序,确保君侯安全,特令沿街商贩停止交易。”
江叡笑道:“看来是孤的到来打扰了城中百姓的生活。”说罢,便不再提这事。太守暗暗擦了一把冷汗,心想自己是赌对了。
几人顺着街衢走到尽头,面前是三岔路口,江叡转身问太守:“听说当年大周的卫辽督使曾在琼州建了一座烽火台,不知离这儿远不远?”
太守道:“就在城郊,顺着这条路骑快马大约一炷香就到了。”
江叡扫了顾宗越和余思远一眼,道:“那我们去看看吧。”
大雪过后的天越发寒冽刺骨,迎面而来的风似利刃一般,生生地刮过侧颊向后飞越而去。
在西风凛冽之间,烽火台出现在素野尽头。
两侧修了数十道石阶,累阶而上也是个体力活。因余思远腿脚不便,江叡亲自给他当拐杖,搀扶着他,边走边道:“听说当年卫辽本不必来这天寒地冻的北疆,只因他与摄政王萧元策交好,周帝忌讳,才寻了个名目将他远远放逐。后来萧元策被流放,卫辽遥知此事,曾在此处刚建好的烽火台悲泣,直言大周危矣,气数将尽。”
登完了最后一层石阶,江叡将余思远放开,独自上前,将手搁在冰凉的石板上,极目远眺。
余思远在身后看着他,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明白了,怪不得今天话这么多,他定是紧张了,这是他继魏侯之后的第一次亲征,胜了则举朝欢庆,歌功颂德,若是败了,呵,那就尴尬了。
可据他所知,大魏在实力上并不占优势,想要胜,恐怕难得很。
可江叡偏偏是一方诸侯,在乱世中向天下彰显实力尚且来不及,总不能广而告之,说此战虽然败了,但不是我江叡指挥不力,而是魏地积弊羸弱已久,我实在无力在短时间内回天。
这不成了笑话。
想到这一层,余思远颇有些幸灾乐祸,可幸灾乐祸够了,他瞥了眼身侧木讷的顾宗越和琼州太守,走到江叡身边,淡然道:“没想到此后数十年大周国力果然日渐衰退,各地蕃将接连易帜,烽烟四起,诸侯混战,偌大的江山倾倾危矣。遥想当年贤宗皇帝文韬武略,开疆拓土,将突厥人打得抱头鼠窜,不过是百余年前的事情,一百年间已天地变色,足可见许多事叵测难料,非是从一开始就能看出端倪的。”
江叡不禁微笑,知道他看穿了自己,拐弯抹角地安慰自己。但这笑意像是凝结成霜僵在唇角边,目光渺远,回忆起了昨天晚上的事。
他自忖并不是个气量短的人,可不知为何就是会在弦合的事上变得毫无容人之量。本来他想跟她说,他要连夜起程往云州来,这一战他只能胜,可是他却没有胜的足够信心,他想要她的安慰与鼓励,或许,两人还可以趁着短促的时光温存一下。
后来全都毁了,两人不欢而散,他直接走了,且一程是百里之外,没有知会她,这个时候她大概知道了吧,会气他恼他吗?
稍稍有些开阔的心情倏然又凝堵了起来,他恨恨地想,或许他应该学一学余思远,趁着外出行军觅一个美人带回去,让她的注意力和精力多多地放在自己身上,再无暇去管顾其他。
这样想了一阵儿,颇有些过瘾,气也消了大半,他朝余思远招了招手,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问:“你那个美人是从何处寻的?姿容当真那么出众,将你迷得神魂颠倒?”
余思远的脸上当即生出些古怪表情,提防地看他,闭口不言。
江叡笑开了,抬手搂住他的肩,煞有介事地说:“孤内苑冷清,实在有失气派。我琢磨着应纳几房美妾,出身什么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美,一定得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那种。”
余思远狐疑地看他,心想,他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
后面一直站着插不上话的顾宗越上前一步,抱拳道:“君侯,臣家中有几个侄女,姿容颇佳,您若有意,兄长们必定深感荣幸。”
江叡回头看了看这愣头青,将视线收回来,朝他摆了摆手:“你退回去吧,孤没跟你说话。”
转头的瞬间,他继续换了一副暧昧笑意,搂着余思远道:“我思来想去,这事交给别人办不放心,交给你最妥当,你去替我寻几个……哦不,十几个绝色美人,送到魏侯府。”
余思远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木着张脸道:“我哪里妥当?”他怕是忘了他是他大舅子了吧。
身后的顾宗越也拧起了眉,仗着自己是君侯,不怕挨抽了吗?
江叡没忍住,哈哈大笑了几声,又重回宁肃,拍了拍他的肩膀:“孤觉得你妥当,你就妥当。”顿了顿,又道:“若是完不成,打三十军棍。”
说罢,只觉心情顿时轻松了许多,步履也比来时轻盈,一溜烟似得下了烽火台。
*
云州是北疆重镇,亦是楚魏两国的交界,当年两国盟约,将云州划到了魏地,黄悦一直不忿,想要伺机夺回,可无奈多年来魏地坚壁防卫,并没有缝隙供自己钻。
等了许多年,机会终于来了。
江砚道的长子一贯名声在外,骁勇善战。可他却没将这黄毛小儿放在眼里,不过是侥幸打了几场胜仗,底下人恭维了几句,心机城府实不能跟他父亲相比。
要不然也不会在与大周修好上如此急切,轻而易举让他探了底。
此番一举拿下三郡,他心情甚好,命三军就地安营扎寨,犒赏诸将领,自己也召了两个绝色美姬来共度春宵。
刚睡下,外面便响起一阵骚乱,他坐起来,听副将在帐外禀,说是有大军向这边逼近,粗略估计有十万。
不过十万,一惊一乍的干什么,黄悦打了个哈欠:“让诸将应敌,哦不,派左右先锋应敌,其余先在后方观望,我军有二十万,区区十万人怕什么。”
副将没走,吞吞吐吐道:“探子来报,帅旗是金麒麟,玄色‘江’字。”
黄悦陡然清醒起来,一把推开缠绕上来的美人,翻身下榻,问:“真是个‘江’字?江叡亲自来了?”
副将道:“下午探子探到离此处最近的琼州大开城门,迎了一支军队入内,其后便增加了四倍防守,似是有大人物到了。据黄将军推测,应是江叡亲自来了。”
不应该啊。黄悦想,这君侯出战必然是要伴以大阵仗,不可能如此悄无声息。且此处距离魏地治所陵州有百里之遥,江叡是如何做到急行军且不走漏任何风声的。
黄悦捉摸了一番,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魏军军纪严明,行军有素,才能如此干脆利落地被调集到此处。
不得不说,这小子虽年幼,倒还有几分胆识,有点意思。
他披挂蹬靴,召了麾下将领来营帐,摊开地图,一一部署。
既是江叡亲自来了,不大可能行冒险之事,十万人可能只是迷阵,其后不知还有多少后备军。这是江叡登位来的首战,必会郑重以待。
他不能轻敌。
*
相比于前线的剑拔弩张,陵州安静的犹如陈潭净水,一点波澜都没有。
这偌大的魏侯府,在江叡离开后,也好像失了灵魂,终日死气沉沉的。弦合趴在榻上,百无聊赖地翻看秦妈妈给她找来的绣花纹样,侍女进来禀,说是延乐夫人来了。
弦合忙从榻上起身,整理衣襟,侍女迎着延乐进来,她依旧是素服,但却不是那日见过的白衣,臂袖上暗纹了银丝图文,生动了许多。
她鞠过礼后,盈盈一笑:“我来陵州多日,总想着抽个时间来与弟妹絮絮家常,只可惜一直不得空,今儿才来,没有打扰弟妹吧?”
弦合忙摇头,将她让到绣榻坐下,斟了茶,笑道:“我也总想去找姐姐说说话,只是前些日子听临羡说姐姐劈府独居,想来家中事杂不得空,所以才没去打扰。”
延乐听她这样说,莞尔:“是有些忙碌,可是临羡派过去的人得力,总算是都安顿好了。”她抿了口茶,继续道:“我们孤儿寡母,多亏了这个弟弟,才不至于寥落他乡。”
弦合一怔,转而说:“既是弟弟,做这些都是应该的,何必多想?”他既有待自己姐姐的这一片心,为何不能理解她?
颇有些触景生情的意味,又添了几分愁绪。
延乐惯常精明,都看在眼里,只道他们小夫妻新婚,长别当下不免有些思念,便十分体贴地再不提江叡,只说当前局势。
“我那日听顾家兄弟说,军中好像流行了瘟疫……”
“瘟疫?”弦合诧异:“这是冬天,怎么可能会有瘟疫?”
延乐道:“弟妹有所不知,琼州,云州一带本就是穷山恶水,山中有一种小虫,只有冬天时才会飞出来,凡是被它叮咬过的人必会浑身红肿,痛痒不堪。若是耐不住挠破了皮,便会高烧不退,鲜有能治愈的。”
弦合想起江叡和余思远,不禁府上忧色。等送走了延乐,她愈发惴惴不安,虽然他们两个身份尊贵,应是会被保护得很好,可前世毕竟都是英年早逝的,特别是江叡,前世是病死的,今生不会也有这样一道坎等着他吧。
越想越害怕,在窗前徘徊良久,蓦得停住。
延乐说的那种虫子她听着甚是耳熟,似乎有人跟她说过。
云州,琼州,卫鲮。
卫鲮曾跟她说过,在他家乡有这样的虫子,每逢冬季便出来滋扰相邻,他祖父当年花重金从化外方士那里求得一秘方,涂在身上可治疗被虫子叮出来的红痕。
她思索良久,去千岩府找了裴夫人,又派人将延乐接过来,请她们代她料理内帷琐事,带着落盏回了趟太守府。
这陵州公务有袁修和沈昭愿操持,日日落在她手里的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其实并不是非她不可。
可眼下这件事,或许还真是得让她亲自走一趟。
经过了前世外加今生江叡的一番探查,他们猜度卫鲮是摄政王之后,且潜伏在魏地恐怕是别有所图,若是这样,那么卫家大约不会将秘方献出,来解魏军之急吧。
她自文寅之那里调了几个可靠的侍从,备了快马,星夜兼程赶往琼州。
第64章
琼州地处北疆至北,不足三十里便与韶关相接,多少年来受战火侵扰,民生凋敝,破败不堪,所行之处不是荒野便是矮垛屋舍,加之烽烟四起,更显得荒凉。
弦合和落盏换了男装,夹着马背在街道上走了一圈,沿途商贩寥寥,酒肆客栈更是十室九关,古道枯枝,凉风落叶,甚是萧索。
落盏拢了拢披风,抱怨道:“姑娘可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凭着好好的陵州不待,非要往这穷乡僻壤里来……这琼州怎么是这样子啊,想当初卫家公子还去陵州向姑娘求亲,得亏那时候亲事黄了,不然姑娘岂不是要嫁到这穷山恶水里来了。”
弦合瞥了她一眼:“好好的,说这个干什么,咱们是来干正事的,又不是来游山玩水。”
这一行人走到一处客栈前,见巾幡摇曳,开门纳客,也顾不得挑拣这小筑外观寒碜,忙进去打尖住店。
落盏背着包袱紧靠着弦合,嘟囔道:“姑娘可别瞒我了,不就是个治疗瘟疫的秘方,您书信一封给君侯让他管卫家要就是,卫家还敢不给吗?至于您亲自跑一趟吗?不就是挂念着君侯,心里又过意不去,不好意思说出来才抓来这么个幌子。”
弦合被说中了心事,又是羞赧又是恼怒,不禁加快步伐,蹬蹬地踩着木梯子上楼,嗤道:“你可真是能耐了,现在还敢来奚落我,早知道我就不带你出来了,秦妈妈想来我还不让她来呢。”
主仆两推开厢房的门,一股陈旧腐气传出来,屋内摆了长软塌,铺着粗麻布单,看上去还算干净。临窗有张矮几,上面摆着几盆花,白色的花瓣,开得正盛。榻前垂着幔帐,没有刺绣,只平铺直叙的白,在无甚色彩又破败的房里显得惨淡诡异。
落盏将包袱放下便去开窗,杆子撑好了,才道:“秦妈妈年岁大了,要跟来也是不行。”她回头看了眼弦合不豫的脸色,放缓了声调道:“不过卫家世居琼州多年,从不跟朝廷政事有沾染,未必愿意趟这趟浑水。姑娘出面再合适不过,卫公子虽然与姑娘缘浅,但那时候他可是对姑娘言听计从的,这点事他不会不依着姑娘。”
弦合在绣榻坐下,掠了她一眼:“你不许胡乱说话,如今我与他已没什么瓜葛,什么言听计从的,若是让旁人听去可如何好?”
落盏吐了吐舌头,不再言语。
晚些时候吃过朝食,弦合让人出去打探情况,一是魏楚之间的战事,二是卫家近况。两拨人马几乎是前后相接的回来。
魏楚之间的战事倒是没什么,只在半月前的云山脚下匆匆一战,双方各有损伤,并没有分出胜负,各自偃旗息鼓回营,此后便爆发了虫疫,自顾尚且不暇,便无力再开战。
倒是卫家,近日生了些变故。
卫家的当家族长卫昀于近日病逝,卫家正在办丧事,且听外面议论纷纷,似是因为卫昀身后财帛的分割起了些争执。
弦合与落盏换了一身素服男装,登门拜访。
卫家宅邸高悬缟素,进出之人皆是麻衣孝服,确实是一副办丧事的场景。
她们二人从正门而入,见堂屋中围攒着许多人,吵吵嚷嚷,将灵堂围堵的水泄不通。
“为公生前曾留有遗嘱,他身后所有财帛契产全部交由信瑜承继,白纸黑字存于我这里,难不成诸位世侄以为我在胡诓?”
“父亲生前,世叔便与信瑜走得颇近,谁知道这里面有什么?”
弦合听了个大概,又从身旁议论纷纷的人群里打听出来许多。原是卫昀在生前立下遗嘱,将自己的资产全部留给了侄子卫鲮,并请挚交好友大儒周岩代为存管,但他身后,他的儿子们却提出异议,拒不承认周岩手中的遗嘱。
她想了想,前世这个时候似乎卫鲮已经投笔从戎,并未听他提及继承了什么巨额的遗产,而且看这架势,卫昀的儿子们各个都不是好相与之辈,卫鲮那种温煦谦和的性子,怕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她在人群中搜寻了一番,并没有见到卫鲮和卫鲪的身影,却也奇怪,这两个人身在旋涡之中,竟没出现在自己大伯父的丧礼上,莫不是让卫家兄弟给撵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