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我以乱臣——若兰之华
时间:2019-05-14 08:01:36

  整个西平侯府一片死寂。
  除了守门的家仆,所有的下人都无声聚在松寿堂外,随时等候差遣, 每个人面上皆挂着哀色。
  松寿堂内,门窗紧闭,帐幔轻挽, 光线比外面昏暗许多。姜氏和胡氏守在床榻边,一个哭得眼睛红肿,不住的拿软帕拭泪,一个握着孟老夫人手臂,不停地喊着“娘”。孟月昙与孟月娥姐妹两个则并肩站在一边,默默流泪。
  却没见孟侯爷。
  “侯爷刚刚哭晕过去,被小厮抬回院里了。”
  荣嬷嬷引着夭夭进屋,穿过一层层低垂的帐幔,低声解释道。
  夭夭点头,脚步飞快得奔至榻边,张眼一望,几乎难以将床上的那个形容枯槁、将要油尽灯枯的老人和素日里威风八面的孟老夫人联系起来。
  姜氏见夭夭过来,与她轻轻一点头,便拍了拍胡氏肩膀,两人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中间一点狭窄空间。
  “是……是菖兰吗?”
  孟老夫人浑浊涣散的眼球忽然聚起一点精光,直勾勾的盯着夭夭,像是窥见了救命灵药,干枯如树皮的面部也奇异的泛起些光彩。上半身微微挺起,似想起身。
  夭夭连忙按着她躺下去,道:“祖母,是我。”
  “菖兰……菖兰……”
  孟老夫人形容迫切,急速喘了几口气,枯瘦如柴的五指忽紧紧攥住夭夭手腕,眼球瞪得滚圆,嘴巴大张,似要交代什么极重要的话。
  可她越是着急,舌头越想是被人用剪刀剪去了一截似的,怎么都说不出话。
  姜氏见状,忙催促荣嬷嬷:“快、快去拿汤药。”
  荣嬷嬷显然早有准备,眨眼功夫,便不知从哪里端了一小碗乌黑色的药汁过来,姜氏接过去,亲自一勺勺喂到孟老夫人口中,道:“娘,是菖兰赶回来看您了。有什么话您慢慢说,莫着急。”
  孟老夫人咽下一小半,吐掉一大半,情绪终于镇定下来,那只手却依旧攥着夭夭不放。
  “菖兰,菖兰……”
  孟老夫人又含糊的呓语了几声,药力作用下,两片眼皮复慢慢粘在一起,睡了过去。
  姜氏望着风尘仆仆的夭夭,垂泪道:“自从病倒后,你祖母一直在唤你的名字。”
  夭夭一想到眼前老人多半是病中精神恍惚,在思念她的亲孙女,不由动容道:“祖母她到底犯了什么病?”
  姜氏道:“昨日夜里在后花园的井边滑了一跤,后脑磕在了井沿上,被人发现时,已然不省人事。大夫说,脑中积了太多淤血,只怕——只怕凶多吉少。”说着,眼圈一红,又哭了起来。
  这时,有仆妇在屋外禀道:“夫人,刘尚书府里的九夫人递了帖子进来,说带了些珍贵药材来探望老祖宗。”
  姜氏轻轻一蹙眉,还没开口,荣嬷嬷已蹿火道:“她怎么知道的?莫不是后脑勺长着眼睛,专盯着咱们府里看。三天两头的往别人家跑,也不知安的什么心。”
  “嬷嬷,话可不能这么说。人家一片好心也能被你当作驴肝肺,以后谁还敢同咱们西平侯府往来?”
  胡氏斜了眼荣嬷嬷,不满的反驳。
  这位九夫人,就是胡氏新结交的那位尚书府的小妾九娘。自打被九娘灌了一耳朵“西平侯府有藏宝图云云”之类的鬼话,胡氏便对其言听计从,隔三差五引入府中促膝密谈。不仅如此,胡氏还大张旗鼓的把这位九娘引荐给姜氏和柳氏,并频繁的带着这位“新晋深闺密友”到桑榆院和沙暖院做客,将姜氏搞得不胜其烦。
  柳氏则直接视九娘为空气,自始至终就没正眼瞧过那张涂了不知几层脂粉的脸。胡氏为此很是不满。
  荣嬷嬷嘴皮子刚要动,便被姜氏一个眼神给制止住了。
  “告诉九夫人,她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眼下老祖宗病情汹汹,实在不便见客。改日,我与胡妹妹定亲自登门致谢。”
  姜氏略抬眼皮,朝着屋外淡声吩咐道。
  胡氏脸色变了变,顾忌到孟老夫人还躺在旁边,终是愤愤忍住了。同时,心中又禁不住暗恨自己的怯懦,这老太婆明明已经行将就木,有气进没气出,自己竟还惧于她多年积攒下的淫威。
  因没正式拜会过孟老夫人和姜氏,后院又都是女眷,穆玄没有直接跟着进去,而是暂在车中等着夭夭。
  正垂眸沉思,忽闻有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伴着一股异香钻入鼻尖。
  穆玄掀开车帘一望,见一辆装饰甚奢华的香车停在了西平侯府大门前,一只手从内探出,将拜帖交代赶车的下人手中。马车上是工部尚书府的标记,车中之人多半就是尚书府的女眷了。
  穆玄略一皱眉,正纳闷西平侯府何时和工部有了交往,那香车的车门缓缓推开,一个浓妆艳抹、梳堕马髻、穿着身繁复茜色襦裙的妇人从车内缓缓出来了。
  妇人削肩细腰,体态却极丰腴,后髻插着一朵开得正艳的大红牡丹,额间点着时下流行的梅花妆,面若银盆,眉如新月,连帷帽都没有戴,便身段绰约的立在西平侯府门前的大狮子旁,不住的打眼望着府内,神色略焦急。
  穆玄低头,望着腰间簌簌摇动的玄灵符,若有所思。
  很快,进去递帖子的看门人一路小跑着出来,又是作揖又是赔笑,说了几句话,并把那拜帖送回妇人手中。
  妇人满面失望,不甘的望了眼西平侯府大门,才登车离去。
  穆玄轻轻扣了两下车壁,一直隐在暗处的殷素无声出现,问:“世子有何吩咐?”
  “跟过去,查查那妇人的底细。”
  
 
  第94章 梦中人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终于见到了日思夜想的孙女, 孟老夫人的脉息竟渐渐平稳下来。
  “阿弥陀佛,上天保佑。”
  素来不信神佛的姜氏低声念了句佛号, 并将一串磨得发亮的小叶紫檀珠子戴到了孟老夫人的腕间。
  众人皆惊魂甫定,长长出了口气。夭夭却知道, 事情恐怕没有表面这么简单。因为她在孟老夫人的周身察觉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怨气。
  这怨气既阴且煞,不该出现在一个有生命有体温的老人身上,更像是从深山中某座荒芜已久的孤坟里冒出来的。
  很多孤魂野鬼在深山里游荡久了,便会散发出这种气息。虽无毒无害,却极损耗人的阳气,因而孤魂过处,并不需要刻意的为祸作恶, 阳间人便会自动退避三舍。
  夭夭本能的冒出一个念头,孟老夫人突然病倒,恐怕不止“摔倒”“脑淤血”这么简单。
  姜氏与胡氏熬了一日一夜, 皆困倦不堪,见孟老夫人情况好转, 便留了得力的丫环与仆妇轮流看护, 约定各自回院中休息两个时辰, 等夜里再过来守着。
  孟月娥天生是个活泼烂漫的心性,许久不见夭夭,一出屋子, 便不停的拉着她问东问西。孟月昙落后几步,神色冷清的跟在两人身后,偶尔秋波横转, 盯着夭夭明艳生光的侧颊出神发怔,不知在想什么。
  胡氏因为九娘的事,心中还有些闲气未消,一行人快走出松寿堂院门时,忽亲热的挽起夭夭双手,笑吟吟问:“菖兰,在穆王府还过得惯吗?我听说那儿规矩可比咱们府里大得多,一言一行皆要慎之又慎,反倒不比在家里自在。”
  感慨完,她眼风往四周一扫,故意抬高声调问:“诶,菖兰,怎么就你自己回来了?那穆王世子呢?这新婚第二日,他怎放心你一个人出门?军务再繁忙,也该陪陪你才是……”
  周围丫鬟仆妇,立刻齐刷刷把目光落到了夭夭身上。紧随着胡氏的孟月昙,一颗心突突直跳,手指无意识的绞紧了手中锦帕。
  对于这桩“从天而降”、双方门户悬殊的婚事,众人嘴上不说,心里显然是不看好的。更别提,她们郡主还背负着那样一个不可言说的“名声”。
  姜氏与夭夭脸色登时变得极难看。
  姜氏是因为胡氏话里话外明显的挑拨之意。
  夭夭则是因为陡然想起来,穆玄还在府门外的马车里等她。
  在松寿堂折腾到现在,她光顾着想孟老夫人的事,竟然把穆玄给忘了。
  夭夭有一瞬的懊恼,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心里漏了过去,空空的。她也忘了向姜氏解释,匆匆挣开胡氏的手,便飞也似的朝府外奔去。
  胡氏故作惊讶:“我不过随口说了两句,这孩子,气性倒越来越大了。”
  “月昙与月娥都到了议亲的年纪,妹妹若闲得无事,不若多替她们操持操持。菖兰如何,我这个做母亲的自会周顾,就不劳妹妹费心了。”
  姜氏面沉如水,淡淡撂下一番话,便带着荣嬷嬷往院外走了。
  被人猝不及防的在心口戳了一刀,胡氏方才逞口舌之利带来的快感登时烟消云散。望着心不在焉魂不附体的大女儿及没心没肺的小女儿,愈觉胸口憋闷的厉害。
  夭夭一路飞奔至府外,见穆玄已下了马车,正负袖立在门口的石狮子旁,抬头打量着西平侯府高高的院墙,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似乎那墙上藏了什么稀世宝贝。
  “如何?老夫人可大安了?”
  听闻动静,穆玄微微偏过头,朝夭夭笑了笑。
  他面色温润而平和,仿佛只是在此地闲庭信步,并无露出丝毫不耐与焦躁。
  夭夭心里越发过意不去,挠了挠耳朵尖,道:“方才喝了药,已经睡下了。”
  她其实很想对穆玄说一句“对不起,害你等了这么久。”但又觉得这话别别扭扭的,明明已经堵到嗓子眼里了,可就是说不出口。
  纠结了一会儿,只能十分不争气的把那话咽回了肚子里,转说起孟老夫人身上的异状。
  穆玄听完,点了点头,甚淡定的道:“这府中的确有些古怪。”
  这下,换成夭夭惊讶了。
  穆玄指着他方才盯着的那面高墙,道:“你瞧那里。”
  一眼扫去,那面墙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可若仔细看,便会发现墙头上有一段焦黑痕迹,像是遭遇了火患。
  怪的是,这面墙颜色泛旧,并无翻修痕迹,若真有大火烧过,也该从下往上烧,断无墙面完好无损、墙头被烧毁的道理。难道太上老君他老人家的炼丹炉又被哪只猴子给打翻了不成?
  “是鬼鸦。”
  这时,穆玄道。
  鬼鸦,是经过特殊训练、专用来追踪鬼魂的一种猎鸦,自幼被人以腐肉和魂魄喂养,暴戾而凶狠。
  在大邺朝,有资格有本事豢养鬼鸦的,只有关押着无数孤魂怨鬼的夔龙卫所。
  夭夭心跳登时漏了一拍。
  夔龙卫怎会无缘无故放出鬼鸦到西平侯府?是为了追踪谁?突如其来的恐慌与不安,将她心头对穆玄的那几分愧疚暂且压制下去。
  “没想到,西平侯府内还藏着玄门高手,竟能挡住夔龙卫的鬼鸦。”
  穆玄长眉一挑,眸光冷沉,若有所思。
  “前有鬼鸦探路,后有鬼族登门,这府里可真够热闹的。”
  夭夭被他说得一头雾水,直觉这绝非什么好话,心里不由牵挂起许久未曾见面的柳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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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说谁来了?”
  荣嬷嬷一副吞苍蝇的表情,瞪眼望着前来传话的婆子。
  “穆王世子。陪着郡主一道回来的,一直在府外等着。说要拜见夫人呢。”那婆子喜逐颜开的道。
  姜氏又惊又喜,哪里还坐得住,忙道:“快引着人去前厅,莫怠慢了。”
  两人刚至前厅外,便听得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笑语声。
  荣嬷嬷支起耳朵听了会儿,笑得满脸开花,道:“小姐,好像是郡主的声音。看来,他们小夫妻相处的不错。”
  姜氏亦欣慰点头,一时脑中浮光掠影,想起自己那纸指腹为婚的婚姻和在侯府中耗掉的这些岁月年华,又想起本该青春正茂却突然凋零的女儿,那颗负载了太多情与泪的心不可避免的钝痛了一阵。
  “小姐怎么了?”
  荣嬷嬷敏锐的捕捉到姜氏的情绪变化。
  姜氏缓缓一笑,道:“没事,我是高兴。”
  她的「女儿」,终于不必像她一样,守着一座死气沉沉的府邸,和一个不爱自己的丈夫,在一复一日的颓丧和绝望中空度一生,直至心如死灰。
  拜见完姜氏,穆玄便与夭夭一道住进了海棠院。期间,夭夭寻了个借口,去沙暖院探望柳氏。可惜沙暖院大门紧闭,像是很久无人居住的样子,说不出的荒凉冷寂。
  问了打扫院子的一个仆妇,才知柳氏已多日不曾回过府中,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也没有关心她去了哪里。
  夭夭不敢耽搁太久,以免被人起疑,心头,却说不出的难过与悲伤。
  夜半忽起冷风,夭夭熟睡之际,忽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使劲的扯自己的寝衣衣袖,带着迫切、不安、甚至是恳求的意味。
  这种情形并非第一次发生。刚回到西平侯府的那一日,夭夭也曾产生过这样的幻觉。当时摇她的那只手,也是如此急切。
  随着这点记忆浮上心头,夭夭灵台忽然前所未有的透彻清晰。身子轻飘飘的,跟着摇她的那团白雾状看不清形貌的东西四处飘动。
  白影一路穿花拂柳,最终停在后花园的一口枯井前。
  夭夭心中说不出的讶异古怪,这时,白影忽幻化成了一个娇美少女的模样,娉娉坐到潮湿阴冷的井沿上,以手指为梳,笼着一头黑云般的乌发。
  少女眸若星子,一张芙蓉玉面却仿佛是云雾聚成,风一吹便会散去。夭夭不由自主的向她靠近,想要窥见她的模样。
  她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她们并非梦中初逢,而是相识已久。
  那少女似有所觉,忽慢慢将头从乌发间抬起,朝夭夭展颜一笑。
 
  第95章 嫌隙
 
  那一弯盈盈秋水, 那一蹙淡淡春山,毫无预兆的清晰起来。
  夭夭心口如遭重击, 一梦惊醒,拥被而起。
  等慢慢平复下胸膛中那颗跳动如鼓的心, 她才蓦然发觉身侧空空如也,竟没有穆玄的踪迹。
  他去何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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