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我以乱臣——若兰之华
时间:2019-05-14 08:01:36

  夭夭茫然了片刻,匆匆披衣爬下床,随意趿了双绣花鞋子,推门而出。
  秋夜里,露水和着刺骨寒意,仿佛伺机已久的猛兽, 扑面袭来,附骨之疽般沿着衣裳钻遍全身,将她紧紧缠裹在其中。
  院中静悄悄的, 秋风寂寞而萧瑟的卷过各个角落,将落叶掀得上下飞舞。廊下挂着两盏灯笼, 其中一盏已被风掐灭。
  举目四顾, 依旧不见穆玄踪迹。
  联想起方才那个诡异的梦, 夭夭骤然不安起来。
  就在这时,东南方向,忽得闪起一点亮眼的寒芒。
  那是……剑光!
  夭夭心又突突直跳, 寒意从四周聚拢而来,压得她几乎不敢呼吸。
  顷刻,又是数点寒芒起落闪灭。
  夭夭突然记起, 自从端方断后,穆玄一直没有新的佩剑,若真遇上用剑的劲敌,岂不要吃大亏!
  一时间,她只觉天旋地转,冷汗透衣。也顾不得什么危险不危险,发足便朝剑光起落的方向急奔而去。
  守门的婆子被惊醒,吓得疾呼:“快来人!郡主不见了!”
  这呼声如同一记春雷,将海棠院炸了个人仰马翻。
  东南方临着府门。
  靠得近了,隐隐能听到剑器相撞的缠斗声从院墙后面传来。
  “阿瑶?”
  一道清冷低沉的年轻男子声音,突得从旁侧传来。
  夭夭吓了一跳,停步一看,才发现穆玄负袖立在墙边一片紫藤架下,正侧耳倾听外面动静。今日他穿一身墨蓝锦袍,加之夜黑无光,若不仔细看,几乎察觉不到这里立着一道人影。
  似是没料到她会突然出现,他黑眸微起波澜,掠过一丝显而易见的讶异。
  “怎么出来都不说一声?你吓死我了。”
  夭夭惊魂甫定,手脚还是软的,眸中微有恼意。
  穆玄笑了笑,牵起她沁满冷汗的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注意外面的动静。
  他还笑得出来!
  夭夭暗暗咬牙,望着他冷峻如玉的侧颜,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胸口里像是堵了一口闷气,憋得厉害。
  今夜是她发现了,在她没发现的时候,他还不知瞒着她做了多少事。
  还有这个西平侯府,外面打成这样,府中巡夜家仆竟然毫无察觉,比猪睡得还死,简直就是尸位素餐,形同摆设!
  别说夔龙卫放只鬼鸦进来探路,就算人家大摇大摆从正门进来,恐怕都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夭夭越想越气,若非实在好奇穆玄大半夜到底搞什么鬼,简直想甩开他的手,扬长而去。
  穆玄却全然没注意到她这些小情绪,只专注的听着墙外争斗,偶尔皱眉沉思。
  不多时,缠斗声停止,剑芒消失,院墙外复归于平静。
  一道黑影幽灵般闪了进来,恭敬禀道:“世子,人已拿下。”
  “是何人?”
  夭夭迫不及待的问。
  殷素目光微闪,没吭声,把目光投向穆玄。
  穆玄泰然如故,嘴角含着那丝不温不火的笑,先替她紧了紧肩上有些滑落的披风,才一派轻松的道:“一个图谋不轨的刺客而已,我早就想除掉了,只是苦于没有机会。”
  又想瞒着她!
  夭夭满腹火气立刻被点了起来,一扭肩膀,甩掉他的手,冷笑道:“真是巧呀。世子陪我回家第一天,这机会就来了!”
  穆玄一怔,习惯性的拧了拧眉毛:“你生气了?”
  夭夭扬起下巴,继续冷笑:“我岂敢生你堂堂穆王世子的气?你爱除掉谁就除掉谁,关我何事。”
  “只是烦请世子以后再有「刺客」要处置时,尽量歇在别处,也尽量把刺客引到别处,休半夜搅得人睡不好觉!”
  说完,也不理目瞪口呆的殷素和拧眉思索的穆玄,脚底生风似的走远了。
  殷素摸了摸鼻子,颇同情的望了眼自家将军:“那个,属下,啊不,刺客要如何处置?”
  穆玄若有所思的望着夭夭消失的方向,本就幽深的眸子又沉了沉,道:“立刻审。”
  仅一墙之隔的西平侯府外长街上,两名黑衣暗卫无声驻立,地面上倒着一个梳着高髻、头簪牡丹的美貌女子。正是白日里刚刚来递过拜帖的那位尚书府小妾——九娘。
  “你、你到底是何人?敢坏我好事?”
  见一个衣着华贵的少年从暗处现身,九娘不甘的撑起身子,双目如同两把冰刀,咬着牙问。
  穆玄冷冷一挑嘴角:“这话应该我问阁下才对。”
  “鬼族人,为何要私越结界,跑到人界偷东西?”
  被他一语道破身份,九娘漂亮的脸蛋扭曲了几下,慢慢露出一抹狞笑:“你也在觊觎这府中的秘密?”
  穆玄:“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九娘笑:“告诉你又如何?很快,这大地便要翻转。人间,本就应该是鬼族人的天下。你们这些愚蠢的人类,才应该生存在最黑暗最肮脏、灵气枯竭的地下。”
  穆玄听得直皱眉,心念急转,道:“你在找破除结界的阵眼?”
  九娘微一挑眉:“你这小子,倒有些见识。”说这话时,她声音已变成黯哑的老妪之音,显然已懒得再多此一举的隐藏身份。
  穆玄眸光一动,负手道:“我听说,鬼界有四位守界护法,专司攻伐防御之事,莫非阁下便是其中之一?”
  “鬼界红姬,见请指教。”九娘上上下下打量着穆玄,忽然眼睛一眯,意味深长的道:“你的母亲,是何人?”
  穆玄一时没反应过来,皱眉望着她。
  九娘观他神色,笑了下,摆手道:“罢了,是谁都不重要了。小子,你打算如何清算咱们之间的事?”
  穆玄道:“很简单。把阵眼的位置告诉我,我饶你一命。”
  九娘大笑:“小子,你见过怕死的鬼么?”
  穆玄沉下脸:“你待如何?”
  九娘道:“不如,我们交换秘密如何?”
  “如何交换?”
  “你们人界不是最讲究礼尚往来吗?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也须告诉我一个。那阵眼不是有五个么?”
  穆玄沉吟片刻,笑道:“好,成交。”
  海棠院已乱成一锅粥。
  “这么多人,连一个郡主都看不住,你们的眼睛是长在狗身上么?你们的耳朵是让狗给啃了么?”
  荣嬷嬷气势汹汹的站在廊下,将垂手立在院中的两排丫头仆妇骂得抬不起脸。
  “还有你!”
  荣嬷嬷叉起腰,一把火烧到站在最前面的海雪身上:“我素日里觉得你办事稳妥可靠,才和夫人计议让你做郡主的陪嫁丫头,好好伺候郡主。怎的今日也聋了瞎了。”
  海雪既羞又愧,眼圈一红,眼泪直打转。忽余光瞥见院门口有一道窈窕身影急急步入,惊喜唤道:“郡主?!”
  抹着泪便跑了过去。
  荣嬷嬷张眼一望,果是夭夭,哎呦一声,紧忙迎了上去,一叠声的道:“我的小祖宗,怎么穿这么薄就跑出去了?深更半夜的多危险。瞧瞧,这手都凉成什么样儿了!”
  又打眼往她身后一望,奇道:“姑爷呢?”
  夭夭不想被人瞧出端倪,理了理因一路急行而微微散乱的云鬓,努力做出若无其事的神色,道:“他有些紧要事要处理,还不知何时回来。不必管他。”
  虽强忍着,话语间依旧不可避免的沾染了些怒意。
  荣嬷嬷与海雪对望一眼,皆露出古怪神色。
  回到房中,夭夭翻来覆去睡不着,脑中过皮影戏似的想着从昨夜至今发生的一连串事,总觉得穆玄有什么重要的事瞒着自己。否则,他为何突然提出要去洛阳,并对宫中发生的事只字不提。还有今夜,怎会偏偏要在西平侯府的地盘上处置那所谓的刺客。
  那刺客,究竟是冲着他来的,还是冲着西平侯府的……
  夭夭清晰的记得,今夜发生缠斗的地方,正是白日里穆玄发现鬼鸦痕迹的那面墙。
  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么?
  纠结半晌,又有些恼怒自己沉不住气,无论如何,也该死皮赖脸的等瞧到那刺客的模样再离开。
  次日醒来,身旁依旧空空如也,不见穆玄踪迹。
  海雪进来服侍夭夭梳洗,见自家郡主盯着双黑眼圈无精打采的样子,犹豫片刻,道:“昨日世子三更才回来,怕惊扰到郡主睡觉,在外面阶上坐了一夜。今日一早又出门去了,好像有什么要紧事。”
  夭夭一怔,回头,讶异的道:“他回来过?”
  海雪重重点头,笑盈盈道:“世子那个人,虽看着不易亲近,待郡主却是温柔体贴,百依百顺呢。”
  百依百顺?
  夭夭琢磨着这个词,在腹中翻滚了一夜的火气又有死灰复燃之势。
  转念一想,这家伙该不会真的因为自己那几句气话就在院子里呆了大半夜吧?
  想来想去也没什么结论,心头反而有些莫名的急躁,慌忙把这些念头都驱散了,问海雪:“这府里哪里有水井?”
  海雪怪怪的望着她,道:“离咱们最近的后花园就有一口,老夫人就是在那井边摔倒的。”
  用完早膳,夭夭就以消食为名强拽着海雪到那口井边转了一遭。
  除了井边长满青苔,格外容易摔倒之外,倒没什么稀奇之处。夭夭坐在井边发了会儿呆,想起昨夜梦中的景象,有些恍神。
  “菖兰。”
  一道轻舒缓的声音,仿佛从天外传来。
  夭夭怔怔然转过头,只见一道飘逸如雪的白色身影,正立在一株花木下,眉眼温柔的望着她。
  眼前人身形清瘦,挺拔如竹,仿佛随时可乘风而去的仙人。
  竟是许久未曾在她面前晃过的宋引。
  夭夭半晌才缓过神,蹙眉问:“你怎么在这里?”
  宋引笑容苦涩:“我陪母亲和小妹来探望老太君。”
  母亲?小妹?
  宵月长公主和琼华母女何时这么好心了?
  还有,宋引何时跟他嫡母关系这么好了?
  夭夭自觉和此人实在没什么好谈的,有这时间,还不如去大街上找个乞丐聊聊天来得舒心,便不冷不热的问:“你不是要去洛阳为文昌伯太夫人守孝么?”
  宋引笑容更苦了:“原本这两日就要出发了。但卫所昨日刚抓到一个重要的嫌犯,实在脱不开身。”
  “嫌犯?”
  夭夭心头突得一跳:“什么嫌犯?”
  宋引望着她的眼睛,道:“五年前,乱臣公输一族的漏网之鱼。事关重大,圣上命我与卫都督将人犯押至典狱司,严加看守。”
  
 
  第96章 疑云
 
  夭夭如坠冰窟, 连宋引是何时离去的都不知晓,只依稀记得他留了句话:今夜未时, 他会在太平观道舍内的那片竹林里等她。无论她到与不到,他都会等着。
  原来, 他早就窥破了她的身份。
  究竟是哪里露出了马脚呢?夭夭想了想,恍然发觉已经没有兴趣去追究。
  五年前,作为公输一族的最后一条漏网之鱼,尚是个骄矜天真的小女孩的她,一夜之间从云端坠入泥尘。昔日同门皆成陌路,她素来敬之爱之的师长也只是一脸悲悯的望着她,一匹马, 一袋干粮,一袋盘缠,放她逃生, 已是最大的慈悲。无人敢为她说半句话,无人敢私藏一个乱臣之女。
  那时, 邺都城上空密密麻麻都是尖锐鸣啸的鬼鸦, 祭台上每日都有新的冤魂洗刷昨日的鲜血, 面对夔龙卫布下的天罗地网,她根本无处可逃。夜里蜷在乞丐窝或大树梢里睡的时候,她几乎能清晰的感受到寒意和恐惧沿着骨头缝直往外冒。只有怀中偶尔泛着灵光的桃灵木, 还能让她维持着一丝微弱的求生意志。
  她想念阿爹,想念阿娘,想念二哥。她相信, 他们一定在蜀中等着她回家。蜀中是公输家的地盘,别说那个不讲道理的皇帝,就是天塌下来也有阿爹撑着。邺都太冰冷。她当初就不该来的。许多次快熬不过去的时候,她都靠着这个意念奇迹般支撑了下来。
  所以,当消失许久的宋引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毫无防备的选择了相信他,并为此付出了最惨烈的代价。
  如今,他凭什么这样毫无愧疚的站在她面前?又凭什么软硬兼施的逼她去赴约?
  说到底,不过是仗着他窥破了她这个“乱臣之女”的身份而已。和五年前一模一样的烂招数!
  夭夭冷笑,忽然生出一种“兜兜转转都逃不过命运捉弄”的宿命感。且今日要面临的抉择,比五年前更加残酷艰难。那时,她孑然一人,抽魂也好,剖丹也罢,不必考虑连累他人。现在却不能不顾忌穆玄和西平侯府这一大家子的安危。遑论孟老夫人还半死不活的躺在床上。
  “别给脸不要脸,松寿堂是什么地方,也是你这等贱民能进去的?私闯侯府内宅可是重罪,若非夫人心善,我现在就押你去见官!”
  前方忽传来一串响亮的叱骂声。
  海雪站了出去,远远的问:“谁在闹事?”
  少倾,一个管事的家仆从混乱中挤出,笑着禀道:“小的该打,惊扰郡主了。非是闹事,而是前次那花子又偷偷溜进了老祖宗的院子里。”
  花子?
  夭夭一蹙眉,打眼一看,果然见众小厮正将一个满脸刀疤的灰袍男子踩在地上,拳打脚踢。
  海雪一惊:“那不是……”忙喝止众人住手道:“这位壮士是郡主的救命恩人,莫打出好歹了。”
  那灰袍男本抱头蜷缩成一团,滚来滚去躲避毒打,此刻得了一息喘机,倏地挣脱跳起,扑到了夭夭跟前。
  旁边的管事唬了一跳,喝道:“快、快拖开他!”
  众小厮应声而动。灰袍男子竟也不挣扎,只用力仰起头,咧着嘴朝夭夭笑了起来,目中隐有泪星闪动。
  夭夭像是被人隔空攥住了心房,一阵无处捉摸的隐痛。等回过神,那男子早被拖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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