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我以乱臣——若兰之华
时间:2019-05-14 08:01:36

  “郡主,那是什么?”
  夭夭低头,只见自己的裙裾旁,竟落了只金灿灿的长命锁。
  因惠明帝崇奉修仙问道之说,道观这一建筑,在本朝到达了空前的繁荣发展。为了彰显宣扬道法的决心,皇帝每月都要去山上旁听一场坐论会,并命内务府拨出一部分银两,专用于修葺扩建道观。
  太平观位于邺都城东北角,依山傍水,环境清幽,就是由内务府拨款修建的最早的一批道观之一。寺内遍植绿竹,湖上有白鹤飞舞,颇具时人所追求的“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的情致。早年,惠明帝经常驾临此地求仙问道,并下令适龄贵族子弟必须入观修习道学符术,太平观也因此迎来了最辉煌最煊赫的一段时期。
  但自五年前公输之乱后,皇帝对道术的理解似乎起了些微妙的变化,开始由重“符术”转为重“道法”,并废除了贵族子弟入观修学的旨意,太平观也进入“藏锋期”,观主换了一茬又一茬,日渐凋敝。
  这日日头刚刚西移,一顶青昵软轿便悄悄由道观后门进了观中一处久无人居住的道舍。
  道舍是个四四方方的院子,南北东西各靠院墙建着一排屋子,院墙外则是一丛丛拔地而起的参天绿竹。连日霜风凛冽,不少叶子已被摧得泛黄。
  夭夭从轿厢中钻出,望着这片承载了她无数昔日回忆的地方,微微有些晃神。五年前,墙外的竹子不过刚刚长过墙头,如今竟已盖盖参天。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阿夭。”
  一道温柔至极的声音,从竹林深处传来。
  夭夭微微蹙眉,抬眼望见了一身白衣立在斑驳竹影中的宋引。
  虽然只是极细微的发音差别,夭夭依旧敏锐的察觉到,宋引喊得是她在闺中的小名“夭”字,而非公输瑶的“瑶”字。胸中立刻泛起一股浓烈的厌恶。
  面对这等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她实在生不出什么伤春怀旧的心思。
  “约我来此,到底所为何事?”
  夭夭实在有些受不了对面投射来的那两道黏糊糊的目光,冷着声问。
  宋引走到她面前,有些酸苦的笑道:“阿夭,我不会再伤害你了。”
  夭夭毫不客气的挑起眉尖:“宋副使难道没听过一句话,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换做你,会相信一条毒蛇的话么?”
  “还有,我的小名,只有我父母和我的夫君可以唤,旁人没有资格。望宋副使自重。”
  听到“夫君”二字,宋引脸色唰的一白。
  “阿夭……不,阿瑶。难道,你就这么恨我?连好好跟我说句话都不肯么?”
  夭夭继续冷笑:“我们之间本就没有情分可言。坦诚相对不好么?宋副使何必总牵扯那些虚无缥缈的往事?”
  “若真要把那些旧事掰开来,一件一件的探讨,宋副使觉得我们还聊的下去么?”
  虽早有心理准备,可亲身感受到当年那个依他赖他的小女孩将那副牙尖嘴利的本领悉数用到他身上时,宋引一颗心依旧止不住的闷痛。
  “好,我们不说以前的事。也不说以前的……情分。”
  宋引定了定神,努力维持着不骄不愠的君子风度:“我们说说现在。说说如何营救你嫂嫂的事。”
  夭夭一惊。断没料到宋引口中会吐出这么一句惊天地泣鬼神的话。
  “你不必这么看着我。”
  “我既然敢帮助你还魂,就不怕再多犯一条王法。”
  宋引满是深情的望着她,说出的话如同一道惊雷劈下。
  夭夭被他劈的有些发懵。
  按照正常逻辑,他不应该以窥破她身份为筹码,要挟她做点什么违背道义的事么?
  还有,她还魂这件事,怎么又跟宋引扯上关系了?不是她嫂嫂“柳氏”一手操纵的么?
  难道——
  夭夭震惊的望着宋引:“菖兰郡主,是你害死的?”
  宋引眼皮垂了垂,半晌,道:“我说不是,你会信么?”
  夭夭默然。
  “你当然是不信的。在你心里,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卖友求荣的大恶人。”宋引苦笑着,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
  “但是阿夭——”宋引的眼底忽溢出深重的痛楚:“即使你恨我,你也不该那般草率的把自己的终身交给旁人!你根本不爱他对吗?你肯嫁给他,不过是因为看上了穆王府这棵大树!”
  “可今非昔比,他能给你的,我一样能给你。你为何要如此委屈自己?你以为穆王府真的会给你庇护么?若如此,你嫂嫂怎会关押在穆王执掌的典狱司里?穆玄又为何要瞒着你此事?”
  “也许,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阴谋。他肯不计前嫌、费尽心思的娶你为妻,不过是看重了你们公输一族背负的那个秘密。”
  宋引面色因激动而泛起些潮红。
  夭夭定定的问:“什么秘密?”
  宋引似终于扳回一局,血气上涌的道:“大地之眼,只有公输一族知道,那五个阵眼究竟散落何方。”
  “你以为穆玄真的像你想象的那样在乎你么?别忘了,当年圣上下旨处决公输一族时,穆王府是第一个站出来附议的!”
  “公输一族立族百年,威望极重,族中更有无数玄门高手。当年圣旨一下,怎会毫无反抗之力,便引颈就缚?除非,有更厉害的玄门世家奉旨参与了那次缴杀。能跟公输一族抗衡的玄门世家有几个?公输一族覆灭后,谁又获益最多,稳坐第一玄门世家的位置?”
  见夭夭面上血色褪尽,抿着嘴巴不吭声,宋引道:“阿夭,你还没看透么?你能信的人只有我。能帮你的人也只有我。”
  
 
  第97章 剖心
 
  宋引的话, 夭夭自然不会全信,可听到耳中, 简直比吞了只苍蝇还难受。
  更令夭夭烦闷的是,自打昨夜那番口舌之争后, 她明显的感觉到了她与穆玄之间悄然滋生的隔阂和疏离。
  他们的婚姻,自然是两情相悦,并顶着“圣上赐婚”这个金灿灿的光环。却也掺和了些许热血上头的意味。这才成婚第三日,竟然就隐隐暴露出了根基不稳的趋势。
  “现在穆王与离渊沆瀣一气,皆想利用此事在圣上跟前表功。阿夭,我冒险约你出来,就是怕你冲动落入他们圈套。”
  夭夭牵了牵嘴角:“你又如何帮我?”
  宋引一手握拳, 砸进另一只手掌里,眼睛因激动而冒着光:“只要你肯信我,我赴汤蹈火, 在所不辞!”
  夭夭一脸淡漠,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她做梦都没想到, 五年前亲手把她送上断头台的人, 有朝一日会站在她面前信誓旦旦的同她表忠心。
  宋引略尴尬的松开拳, 道:“这些皆是我肺腑之言。我……罢了。与你实说,人犯虽关押在典狱司里,但看守仍是夔龙卫所的人, 其中有一半归我调遣。我可以想办法让你们先见上一面。”
  夭夭没忍住,抬起了眼睛。
  宋引没漏过她眸中一闪而逝的光亮,笑道:“等安排好, 我再传消息给你。”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只纸折的白鹤,深深盯着她眼眸,柔声问:“还记得,当年咱们传信的信使么?”
  夭夭视线落到了那只小小的纸白鹤身上。
  说是白鹤,其实鹤身已微微泛了些黄,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与传说中鸣啸九天、舒翼而展的仙鹤不同,这只纸鹤的脖颈并不那么细长美丽,身姿也不怎么优雅动人,腹部甚至有些过分偏肥了。
  这是当年上完一堂“符箓?点物”课之后,她在宋引的指导下,亲手折成的。
  丑巴巴的。
  她经常将满肚子说不完的话写在纸上,塞进鹤肚子里,传给观外的宋引。宋引则以同样的方式回传给她。双方乐此不疲。
  “我一直留着,就盼着有朝一日,再用它给你传回信。”
  宋引声音又带了些涩意。
  夭夭将目光错开,盯着道舍墙上摇晃的竹影出神。
  宋引也望向了那片竹影,道:“还记得么?当年我经常偷偷过来寻你。女舍师傅查的严,我们就躲在墙后的竹林里……”
  竹林之外,一道长身玉立的人影,负袖立在一座建在高处的道舍旁,发间抹额缠在乌发上,随风猎猎飞舞。此刻,正黑眸冷沉的望着林中景象,两条剑眉紧紧拧在一起。
  站在后面的殷素低声道:“世子,可要属下去敲点他一二?”
  穆玄却摇了摇头,道:“不必多事。”
  殷素喉结动了动,欲言又止。
  穆玄睨他一眼,冷声道:“此事,不许对任何人提起。”
  殷素一凛:“属下不敢。”
  从太平观回来,夭夭依旧先去松寿堂探望孟老夫人。
  自从昨日服过药后,孟老夫人一直昏迷未醒。夭夭见一名身着深蓝绸衫的山羊胡中年男子正坐在榻前替孟老夫人把脉,一旁的床头案上还搁着一个药箱,低声问姜氏:“娘,这是从哪里来的大夫,怎么昨日没见到?”
  姜氏轻拍了拍她手背,目光轻柔的道:“是世子专门从宫里找来的御医。”
  夭夭一怔。那山羊胡御医已收回手,垂着眼皮想了片刻,方问:“老夫人摔倒前可受过极大的惊吓?”
  “惊吓?”姜氏有些转不过弯,道:“许是滑倒时受惊了。”
  御医摇摇头,脸色凝重道:“老夫人乃圣上亲封一品诰命,一生不知历过多少风霜,岂会被这区区一点意外给吓住。从脉象上看,老夫人乃受了惧惊,以致神魂震荡,血瘀经脉。脑部的外伤倒是小事。”
  姜氏与夭夭对望一眼,道:“大人可否说明白些。”
  那御医捋了捋有点稀疏的山羊胡,半眯着眼道:“近日府中可闹过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屋中人闻言,脸色俱有些难看。
  夭夭也算是听明白了,心中暗暗敬佩,这御医果然有些真本事,竟能瞧出来孟老夫人这一“意外”跌倒与邪祟有些干系。
  姜氏勉强维持着镇定,道:“未曾见过。这……可如何是好?”
  “也不必惊慌。人有人的克星,鬼有鬼的克星。找几个精通玄门术法的道士过来驱驱邪便是。”
  御医站起身,拾起药箱,道:“安神的药照着以前的方子喝即可。只是治标不治本,夫人须谨记我方才说的话。”
  姜氏一路送至院外,再三道谢,又命荣嬷嬷取来一盘银锭。御医固辞不受,口道:“此事乃世子所托,老夫不敢不尽力,岂敢收受夫人如此重礼?”
  言毕,带着两名药童飘然离去。一派道骨仙风、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医风范。
  “难怪之前那些大夫总查不出病根,原来老祖宗是被不干净的东西给冲撞了。这宫里来的大夫,果然见多识广。”荣嬷嬷一脸敬仰的望着那身影背影,纳闷道:“怪了,那口井枯了有十来年了吧,也没见闹过鬼呀。”
  一听“鬼”字,姜氏便皱起了眉,忧心忡忡的道:“奶娘,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若传到那些下人耳中,还不知闹出什么乱子。以后莫要再提。”
  荣嬷嬷晓得利害,连忙告错。
  夭夭忽想起那夜梦中所梦到的少女,及那少女挽发端坐在井沿上一幕。同样一口井,真的会是巧合么?
  正想的出神,听姜氏在一旁道:“菖兰,驱邪的事,我实在不放心找外面那些道士,你看可否……?柳妹妹也不知去了何处,若她在就好办了。”
  提起柳氏,夭夭心弦顿时一紧。
  姜氏见她神色有异,当有什么为难之处,忙道:“总麻烦人家也不好。我还是去观里找一个去。”
  夭夭岂能不明白,怕她忧思过重,笑道:“观里的怎比得上正宗的玄门弟子。母亲放心。我会和他说。”
  姜氏松了口气,面露欣慰,道:“娘能瞧出来,那位穆王世子对你是真上心,否则也不会百忙之中还惦记着请御医的事。你只说是我的意思,莫让人家觉得咱们西平侯府事事都要负累旁人。”
  夭夭咬了咬唇,点头。
  天将黑时,穆玄才回来。
  夭夭没甚胃口,已让人撤了晚膳,正独坐在梳妆镜前托腮发呆。连海雪都赶了出去。
  穆玄轻步进来,将一包热腾腾的蜀中小食搁在镜台上,见她郁郁不乐的模样,道:“怎么?还在生气?”
  夭夭抬眸,与他在镜中视线相撞,抿着嘴巴好一会儿,才错开视线,硬巴巴的,低声道:“你请来的御医说老夫人是被邪祟冲撞了。姜夫人想向你借个符术高超的人,给这府里驱驱邪。”
  穆玄道:“有我在,何须再去借人?”
  夭夭不可置否,继续抿着嘴巴。不搭理他。
  穆玄慢条斯理的解开包着食物的牛皮纸,露出内里红辣辣的一团,道:“凤仪楼刚出炉的干炸龙抄手。我恰巧路过,就带了些回来。”
  一股浓郁的辣香混着肉香立刻冒了出来,往四周溢去。
  夭夭没料到他还能面不改色的装出这副淡定模样,将她骗得团团转。憋了一日的火气立刻撺了出来,腾地站起,回身与他对视,道:“你还打算瞒我到何时?”
  穆玄压着牛皮纸的手一顿,定定望她一眼,喜怒不辨的问:“你信他。不信我。”
  一丝压抑的沉痛,自他黑眸深处划过。
  夭夭以为自己听错。连惊诧都来不及掩饰了:“你都知道了!”
  很快,这惊诧便转化为另一股邪火:“这与他无关。是你我之间的事。你事事都瞒着我,把我当个傻子一样耍得团团转,凭什么?”
  “说到底,在你心里,从未想过平等的待我!乱臣之女又如何?我又不怕死,是你主动说要娶我的,又不是我死缠烂打着非要嫁给你!”
  “你的确帮过了很多。我也并非知恩不报的人。如今我孑然一身,你若真有所图,直接告诉我就是。就算你不娶我,我也会让你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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