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我以乱臣——若兰之华
时间:2019-05-14 08:01:36

  又一杖挟着风声重重落下。
  腿部对疼痛的感知何其敏感。穆玄身体用力弹挺了一下,又重重落回刑床上,下唇处刚结好的痂再次被咬破,整个口间都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儿,紧握成拳头的十根手指,指甲也深深抠进了掌心肉里,黏黏腻腻,血滴不止。
  听着隔壁传来的那一声细弱而惨烈的呻.吟,穆王皱了皱眉,想睁开眼,却还是忍住了。
  二十杖之后,从膝弯到大腿根部一截也高高肿起可怖的紫黑色杖痕。
  穆玄整个身体软垂在刑床上,气息微弱,呼吸浅薄,意识已经有些混沌。
  “属下代王爷讯问,世子可愿回答王爷的问题?”
  灵枢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也不知是不是只维持了几线清醒,意识有些恍惚,一直以沉默回应他的穆玄竟轻轻摇了摇头。
  灵枢又打了个手势。
  掌刑的暗卫往前一步,将刑杖对准了那少年伤痕累累的臀部,挟风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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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玄是被半桶冰水给泼醒的。
  他找寻了好久,眼睛才找回一点焦距。稍稍一动,便被下半身贯过的剧痛疼得眼前一黑。
  “现在可想明白了?”
  熟悉的威严声音在耳边响起,很低很沉,好像很近,好像又很远。
  穆玄紧咬住下唇,以肘支地,下意识的想撑起身体,每动一下,便感觉下半身像是被人用刀斧生生锯断一般。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腕已经可以自由活动了,而不是被扣在刑床上的铁枷里。
  半昏半清间,脑中陡然闪过一个念头,他如醍醐灌顶,瞬间冒着一身冷汗清醒过来,眼睛终于完全找到了焦距。
  审讯室。
  穆王坐在长案后,神色复杂的望着地上那个半身是血、艰难挣扎的少年,深吸了口气,问:“现在,愿意回答本王的问题么?”
  听着这道声音清晰入耳,穆玄脑中嗡的一声,有一瞬的空白。很快,刑房里的一幕幕,就海水倒灌似的涌回了脑海之中。
  第一件事,他本能伸手往身后摸去。
  触手处,是一块黏腻腻沾了大片血的衣料,湿漉漉的,是那件棉布单袍。袍摆很长,足够遮住伤处和整个下身。单袍下的那件绸裤却不见了。
  穆玄脑中又空白了一瞬。深重的羞耻涌上心头,原本惨白如纸的脸,竟慢慢涨红起来。可他伤势太重,那阵红潮只是涌上来了短短一霎,就又消退了。
  他的脸色更苍白了。
  穆王岂看不明白,准确的说,他攻的就是他这道心里防线,声音不由严厉了起来:“本王早说过,刑讯有刑讯的规矩,没人会在乎你的脸面。现在,你可愿回答本王的问题?”
  穆玄心底一阵苍凉,好艰难的抬起头,望着穆王扯了扯嘴角:“父王……逼供不成,就要诛心么?”
  穆王被儿子嘴角那抹明显不屑的笑刺得心痛。
  他断然没有料到,以穆玄那份骄傲和自尊,被讯问到如此地步,还不肯屈服。
  “玄儿,你非要逼本王做一个冷酷无情的父亲才肯服软么?”
  穆王站了起来,目中沉痛与怒火交织。
  穆玄黑眸中闪出水色:“孩儿只是想要一个机会而已。”
  “好!很好!”
  穆王面色急剧沉了下去,厉声道:“你既然这样执迷不悟,本王宁愿亲手了断了你,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一意孤行、祸害整个穆氏!”
  “来人!”
  灵枢又无声走了进来。
  “继续审。”穆王坐回案后,声音又是那种接近冷酷的平静。
  刑房里。
  两个握着刑杖的暗卫望望刑床上伤痕累累的少年,又望望灵枢。
  灵枢: “王爷吩咐,改棍刑。”
  两个暗卫放下刑杖,又将穆玄从刑床上拖起来,拖到西面墙前的木制刑架下。
  所谓棍刑,其实是夹棍的变种。施刑时,人犯跪在刑架前的青石地上,两条手臂则被铁环吊在刑架两端。一人持杖从人犯右小腿上斜穿到左小腿下,另一人则持杖从人犯左小腿上斜穿到右小腿下,然后同时往下压杖。极尽折磨,令人生不如死。是刑讯时最常用的手段。骨头再硬的人,也极少能熬过这一关。
  只是棍刑极考验掌刑人的技巧,稍有不慎,就能压断腿骨,致伤致残。
  两名暗卫虽已是刑房老手,灵枢还是嘱咐道:“把好分寸,不可伤了世子。”
  昏昏的审讯室内,竟然透进来一丝风。
  穆王端坐在圈椅中,两只手都搁在长案案面上,紧握成拳,耳边听着刑房内传来的一阵阵惨烈破碎、极力压抑又压抑不住的呻/吟声,额上,不知不觉竟渗出一层细密的汗。
  “王爷。”
  又过了不知多久,灵枢出现在铁门外。
  穆王从虚茫中回过神,才发现一切声响都静止了。刑房也再无声音传来。
  “已用了五轮刑。世子又晕了过去。再用下去,只怕会伤及要害。”
  灵枢道。
  穆王深吸了口气,面容沉肃如同一尊雕像。
  室内静的可怕。
  “王爷!”
  一道略带惶急的声音打破死一般的沉寂。顾长福匆匆走了进来,道:“圣上急诏世子入宫。”
  穆王双目微微一缩。
  “王爷?”
  顾长福催了一声。天知道这么多年,他从未如此刻一般感谢皇帝陛下的旨意。
  穆王终于慢慢站了起来,道:“世子陪世子妃到洛阳行宫养病,并探视长公主,无法见驾,本王亲自入宫去向圣上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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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玄准备的那辆马车里,不仅有足够的干粮和盘缠,还有三套乔装改扮的衣物行头。
  马车上套的,是一匹可日驰千里的上等汗血宝马。
  昨夜出了南城门之后,宋引便戴上斗笠,换上一身灰袍,扮作车夫,驾车一路往南狂奔,片刻不敢停歇。直到第二日月上柳梢、夜幕降临,邺都城已遥遥被甩在百里之外。
  最初的激动与兴奋过后,夭夭一路都在心不在焉,丝丝缕缕的牵挂,不知不觉已盈满心胸,占据了她所有心神。
  昨夜宛如大梦一场,一切都太仓促,仓促到她都来不及问问他可有全身而退的把握?放走了他们,他该怎么办?
  好像也不止这些。
  夭夭摸了摸自己的眉心。这个地方,好像还有昨夜那少年轻轻印下一吻的冰凉触感。她来不及细细品味,他的身影已消失在重重城门后。
  新婚不过三天的妻子突然“凭空消失”,他要如何堵住悠悠众口?如何瞒住穆王和皇帝?
  今后那么漫长的一生,他要如何度过?
  他是不是会再娶其他的女子为妻?
  想到这里,夭夭一颗心忍不住痉挛了下,贯过一阵闷闷的钝痛。
  柳氏已经喊了夭夭三声,见夭夭魂不守舍的盯着马车外发呆,连车停了都不知道,叹息一声,无奈的摇了摇头。
  “阿夭。”
  柳氏还欲再唤。车外忽然传来宋引的声音。
  夭夭依旧盯着车外,没有反应。
  “阿瑶。”
  柳氏伸手替她拢了拢散乱的云鬓。
  夭夭回过神,笑问:“怎么了,嫂嫂?”
  眼神还涣散着,没有完全聚敛在一点。
  柳氏也不点破,抿唇一笑,指了指车外。
  夭夭明白过来,点了点头,推开车门当先钻了出去。一只手立刻从侧旁伸来,及时扶住了她。
 
  第107章 动情
 
  “赶一天也累了, 今夜不如在此休息一下。明日一早再赶路。”
  夭夭这才望见,他们所停之处, 是一片极幽深谧静的密林。
  “现在已到山南道夔州地界,明日改道西行, 最快三日就能抵达蜀中。我们可以在蜀中停留一日,再转岭南道继续南行。”
  宋引已在一处空地上支起一堆篝火。火上一根柴木上串烤着两只山鸡,正滋滋的滴着热油。
  三人围火而坐。柳氏在闭目调息,夭夭则在目光虚无的望着跳跃的火苗出神。空气中只有宋引的说话声和噼里啪啦的柴木被蒸干水汽的爆破声。
  宋引侃侃说完,见对面夭夭并无丝毫反应,问:“阿夭,你觉得这样安排如何?”
  夭夭思绪被打断, 茫然了一瞬,只得饰以一笑,道:“对不起, 刚刚想起了别的事,什么安排?”
  宋引深深望她一眼, 强笑着又把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柳氏这时忽然睁开了眼:“一切听宋公子安排便是。”
  夭夭便道:“我听嫂嫂的。”
  宋引仿佛又来了精神, 将那根串了烤鸡的柴木取下, 开始给二人分吃食。
  他先撕下一只鸡腿递给柳氏,又撕下另一只鸡腿递给夭夭,眼睛亮亮的笑道:“阿夭, 还记得吗?我第一次烤野味,就是你教我的。”
  夭夭一愣。
  她其实对这事的印象已经不清了。可宋引一提,竟然真的就想了起来, 连模糊了很多年的细节都慢慢清晰了起来。
  那还是在太平观的时候。有一次她听说附近的飞霞山上有青龙兽出没,放课后便死皮赖脸的拉着穆玄和另外几个同门去山上夜猎。那是入观两月以来,在她无数次软磨硬泡之中,穆玄第一次肯松口陪她出去放风,她自然格外开心。到了之后,才发现不止他们,邺都城一群游手好闲、以斗鸡走犬为乐的贵族子弟听闻消息,也纷纷结群来凑热闹。好巧不巧的,宋引也在其中。据说是陪着他兄长豫章郡王来的。
  猎了大半夜,青龙兽没找到,倒是猎到不少山珍野味。她嘴馋的不行,就提议在林中架起篝火吃烤野味。几个同门虽跃跃欲试,但看天色已晚、怕误了观中门禁回去受罚,踟蹰不敢答应,反倒是平日勤于课业、最守规矩的穆玄第一个站出来表示赞同。其他人见状,胆子也大了起来,哄闹着开始架柴生火。
  火刚生起来,宋引恰牵马过来找她。见她忙忙活活的不停,便把马拴在一边,笑吟吟的挨着她坐下,请教她烤野味的方法,并表示要亲手烤给她吃。彼时的宋引还是个风度翩翩、满腹诗书礼乐的世家公子,一举一动皆斯文而儒雅,别说杀生了,她上树掏个鸟窝他都要管上一管。于是她戏耍心起,打定主意要治治他这种迂腐滥情的做派,故作深沉道:“你资质太差。就从最简单的烤鸡开始学吧。”
  宋引有些好笑,认真的问:“烤鸡如何烤法?”
  夭夭从一堆野味里刨出来一只秃了毛的野山鸡,反剪了鸡翅膀,将山鸡拎在手里,指着实物教授道:“其实就分两步。第一步,杀鸡拔毛。第二步,抹盐烤香。下面,我们就来学习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那山鸡被一箭贯破肚皮,本就奄奄一息了,随着她话音起落,脑袋一歪,竟像是吓死了过去。
  宋引笑意僵在脸上,整个人都不好了。
  “阿夭,我看还是……”
  他艰难的咽了口口水,试图阻止。
  夭夭把那只也不知是真死还是假死的山鸡往前一递:“还是你自己来?”
  宋引那张小白脸上开始透出菜色。
  夭夭嘻嘻一笑,故意拿那只鸡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一本正经道:“你可别小看这杀鸡,光刀法就有一百八十多种。最常见的就是见血封喉,俗称一刀毙命。你瞧好了,我就演示一遍……”
  她玩得正在兴头上,正想耍把刀吓唬吓唬他,往身上一摸,才想起刚刚猎山羊时把贴身带的短剑给丢了。懊恼中,目光四下一扫,就看到穆玄那把宝贝长剑「辟邪」正老老实实的趟在她两步之外。而方才还在旁边烤山羊的穆玄却不知去哪里了。
  夭夭眼睛一亮,悄悄伸脚一勾,把剑握在了手里。
  被人一握,剑身立刻嗡嗡震动起来,仿佛要迫不及待的破鞘而出。夭夭啧啧叹了两声,以为鞘中之剑,必然亮如秋水、冒着神圣的七彩光芒,谁料抽出来一看,竟然比普通宝剑还要不像宝剑,剑身古朴黯淡不说,还雕刻着一些奇奇怪怪的咒文。
  于是,传说中不沾俗尘的上古神剑就这样被当做教学工具,让夭夭一剑斩断了一只山鸡的脖子。
  那次穆玄发了好大一通火气,板着脸将她训斥一通,就抛下众人、拎着那把沾了山鸡血的剑下山去了。
  夭夭也才惊奇的发现,辟邪剑到了穆玄手里后,剑身竟焕然如洗,透散出一层淡淡犹如月华般的青芒。
  现在宋引突然提起,夭夭对于自己教他烤鸡这件事并无什么特别的触动,反倒突然有些怅然若失的想,为什么她当时只顾着戏弄宋引,竟没有关注过穆玄都在做什么?他烤的山羊,其实比她吹牛皮烤出的山鸡美味十倍百倍。他提着剑下山时,她怎么就没有脸皮再厚一点把他追回来?
  “阿夭?”
  见夭夭又是一副神游天外、心不在焉的模样,宋引关切的问:“可是哪里不舒服?”
  夭夭摇头,目光空空的道:“无事——”
  这一走神一回神间,“啪嗒”一声,那鸡腿掉进了木柴灰里。
  夭夭有些尴尬:“对不起……”
  “无事。”宋引笑了笑,若无其事的从另一只烤鸡上撕下一只新烤好的鸡腿。递到了夭夭面前。
  吃完东西,宋引送夭夭和柳氏回马车里睡,自己则把换下的衣袍铺在一旁的空地上,席地而眠。
  半夜里,夭夭接连做了好多场噩梦。一会儿是穆玄浑身是血的站在悬崖边上,一会儿是她独自一人在漫无边际的荒野中奔走,四处都是呜呜的鬼哭之声。一会儿又仿佛回到了幼时,她耍赖躺在阿娘的怀里磨着她讲故事,一眨眼,阿娘却变成了一堆白骨。
  “穆玄!”
  她从梦魇中惊醒,衣裳下出了薄薄一层汗。惶然四顾,周围一片漆黑,正如梦中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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