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我以乱臣——若兰之华
时间:2019-05-14 08:01:36

  在这一夜,这一刻,这个对于世上的人和事再没有什么牵挂的时刻,他竟然又想起了远在洛阳行宫的母亲。
  地牢里自然感受不到什么昼夜变化。只是东方露出第一抹鱼肚白时,暗卫们会准时交班。
  穆玄浑浑噩噩的睡了小半夜,醒来后便咳嗽不止,面上也透出明显病态的潮红。臀腿上的伤有好几处溃烂处都生了冻疮,反而没有那么痛了,本就严重发炎的小腿,又肥肿了一圈,此刻即使不动,胫骨也仿佛被人从中间生生锯断一般,钝痛不止。
  穆玄提出想去通道外透透风。
  灵枢终于露出为难神色。
  穆玄:“这点小事,还要去请示父王么?我这样子又跑不掉。”
  灵枢便让人打开牢门,和另外一个暗卫一起扶着穆玄到通道入口的平台上待了会儿。
  一条通道,贯通地下两层石牢,直通麟池中心的水榭。站在通道上,一束阳光,恰穿透波光粼粼的水面,照到那少年俊美如玉的面上。
  “你叫……灵枢,我想自己待一会儿。可以么?”
  灵枢倒委实一怔。顷刻,颔首为礼,和另外一个暗卫无声退到了两丈之外。
  穆玄仰头,静静的感受着那一束阳光的温度,过了好久,才悄悄从怀中掏出一块折得整齐的麻布衣片和一只制作精巧、栩栩如生的机关木鸟。
  那木鸟只有蛋卵大小,腹部却暗藏机关。穆玄把那块衣片仔细塞进鸟腹中,合上齿口,鸟儿立刻扑棱着翅膀,追逐那一束阳光去了。
  
 
  第109章 云中书
 
  惠明帝是微服来的, 身边只带着王福安并两个内侍省的高手。
  东方也就刚刚透出些亮光。当亲眼看到本该在承清殿处理朝务的皇帝陛下犹如天降般出现在穆王府的会客厅中,并在神态悠闲的品着一碗不怎么精致的茶水, 穆王的心情几乎可以用“震惊”来形容。
  “姐夫快请起。”
  惠明帝搁下品到一半的茶水,从主位的那把圈椅里站了起来, 前行几步,亲手扶起跪在客厅正中的穆王。
  穆王坚持行完礼,才一脸严肃的道:“不知圣上驾临,臣有失远迎。”
  惠明帝笑着摆摆手:“都是一家人,什么远迎不远迎的,朕不过闲来无事,随便出来走动走动。朕记得, 上次过来姐夫府中,还是玄儿满月宴时。一晃眼,都这么多年过去了。”
  穆王虚虚应了声“是”, 垂下眼皮想着。
  卫英横死,离渊请辞, “失踪”多年的摄魂铃又重见天日, 如今宫里正因阵眼之事闹得天翻地覆, 穆王自然不会相信惠明帝只是“闲来无事,随便走走”,面上却不动声色, 道:“今日天气晴好,不如臣陪着陛下四处转转?”
  “朕自然求之不得。”
  惠明帝一脸怅惘的道:“朕记得,姐夫这府中的园林摆设, 有不少地方都是阿姊亲手设计的。就说后园那个凝碧湖,虽说是姐夫专为阿姊挖建,可图样上,阿姊也没少费心血。”
  穆王这次没有直接虚应一声“是”,沉默了好久,方道:“是臣对不住长公主。”
  惠明帝笑:“夫妻之间,哪有谁真的对不起谁。这些年姐夫也不容易,又当爹又当娘,把玄儿和云煦拉扯这么大。朕记得当年阿姊离开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双儿女,尤其是年幼的玄儿。”
  穆王:“为人父母,这是臣的本分。”
  一路说着闲话,穆王已陪着惠明帝走到了后山练武场上。
  朝阳已自东方跃起,两百余名身穿云白武服的穆氏子弟正沐浴在那片赤色光辉中进行紧张有序的晨练。
  惠明帝远远望着。常年宵衣旰食、勤勉于事,他眉目间不可避免的堆积着沉沉的远超于这个年龄的沧桑。望着那一张张像朝阳一样朝气蓬勃、充满力量的脸庞,他眉目仿佛也焕发出了些许青春意气,朗声笑问:“姐夫,你相信气运之说么?”
  穆王谨慎的道:“圣人有言: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强本而节用,则天不能贫。养备而动时,则天不能病。修道而不贰,则天不能祸。臣相信,事在人为,人道昌隆,天道自然强盛。”
  “好一个「人道昌隆,天道自然强盛」!”
  惠明帝抚掌称赞,忽目光炯炯的盯着穆王:“依姐夫看,李氏一朝到了朕这一代,究竟造了多少孽,才会把天赐的运道祸害至此?”
  这话实在太重了。不仅穆王,连跟在后面的王福安都遽然失色,噗通一声吓得跪了下去。
  穆王也立刻跪倒,惶恐道:“陛下乃天降之子,自承继大统,无一日不以社稷百姓为念,夙兴夜寐,励精图治,大邺朝才得以四海归心,国泰民安。如今国运正昌,陛下何出此丧气之言?”
  惠明帝叹了口气:“朕只担心,这昌隆国运,这锦绣山河,最终都要沦入异族人之手!到时,朕还有何脸面去见列祖列宗!”
  穆王脸色一变。就是五年前鬼族之祸最凶猛时,惠明帝亦没流露过丝毫惧意与退意,今日为何突发此言?
  “陛下,可是出了什么事?”
  “这两天出的事还少吗?”惠明帝终于露出忧重之色。
  “连朕最信任的夔龙卫大都督,都想要跟鬼族人勾结起来,夺取朕的江山!现在卫英死了,那名在逃的逆犯很可能也投奔鬼族人去了。一旦鬼族人先找到阵眼,朕唯有以死去向列祖列宗谢罪了!”
  穆王神色前所未有的端肃,郑重道:“大邺朝有二十八玄门世家,三百余玄门宗派,及无数热血报国的江湖异士。区区鬼族,何足挂齿?陛下放心,只要有臣在一日,只要有穆氏在一日,便绝不容许鬼族人侵犯大邺朝一分一毫。”
  终于等到了这句话。惠明帝紧紧望着穆王,道:“既如此,姐夫便把玄儿交给朕如何?”
  穆王脑中轰得一声响,险些当场失态。
  惠明帝:“朕知道,这两日姐夫一直在逼问他阵眼之事。唉,说起来,这都怪朕,把这样危险的事交给他去办。可除了玄儿,朕也实在不放心其他人。”
  身在高位这么多年了,穆王从未像此刻一般心乱如麻。
  “陛下,他……”
  “姐夫不必骗朕了。”
  惠明帝又叹了口气:“今早,玄儿传了消息给朕。把一切事都告诉朕了。玄儿他根本没去洛阳,不是么?”
  “朕过来,就是为了把他带走。阵眼的事,朕自会仔细问他,就不劳姐夫费心了。”
  最后一句,皇帝语气倏地冷了下去。
  穆王的心彻底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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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牢,审讯室。
  一张长案,父子二人一坐一跪,沉默的对视着。
  豆大的汗珠,断线珠子似的,不断从跪在青砖地面上的少年的额面上滴落,有的滴在他身前的布袍上,有的则滴在湿漉漉的青石地面上。
  皇帝陛下派来的两名内侍省高手就在地牢外等着。
  灵枢也带着两名掌刑暗卫在审讯室外恭敬等候命令。
  一道铁门,隔绝了外面所有动静。时间仿佛也停止了流逝。
  “你宁愿相信那颗云谲莫测的帝王之心,也不愿相信本王么?”
  穆王的脸色,和石牢四壁的青石砖面一样阴沉,油灯光芒映照下,还隐隐透出一点森冷。
  只是那阴沉之中,不仅有冷酷、愤怒、焦虑,更有浓浓的失望。
  穆玄自然感受到了这点失望。他没有回答穆王的问题,只是平静道:“有什么话,父王直接交代孩儿便是。”
  父子两人都是极通透之人,有些话,不需点透,已各自了然。
  穆王深吸了口气,微阖双目,声音几近冷酷的道:“好,你给本王听清楚了。第一,身为族长,本王不能放任你因一己之私欲祸害整个穆氏,所以你入宫之后,本王会将你逐出穆氏宗谱,以后,你再也不是穆氏子弟。第二,关于那些阵眼,本王不管你的目的是什么,是替公输家翻案也罢,是为你一人荣辱也罢,但本王绝不容许你做出勾结鬼族、祸乱江山之事,否则本王第一个饶不了你。第三,本王是你的父亲,对你有教养之责,从不怕你给本王招风惹雨。可这风雨决不能招到你母亲、你阿姐、你兄长和你静姨身上。第四,算是本王给你的一点忠告。能坐上那个位置的人,皆是佛陀脸面,钢铁心肠,连至亲骨肉都不肯全信,何况是旁人。你好自为之,莫要引火自焚。”
  “你,可听明白了?”
  穆玄喉间一涩,哑声道:“孩儿谨记在心。”
  穆王放在长案案面上的双手紧紧攥成拳,扬声吩咐:“来人,给世子更衣。”
  吩咐完,他才睁开眼,艰难的站了起来,也不看穆玄,大步朝那道铁门走去。
  穆玄一时触动心事,忍不住回头望着穆王的背影道:“父王总说孩儿不信父王,父王又何曾信过孩儿?”
  穆王身影一顿,片刻,依旧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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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夭夭接到穆玄的信,是在这一日夜里。
  再行三十里,他们就要进入剑南道,蜀中在望了。
  恰好他们所走的山道半山腰处有一座荒废已久的道观,宋引便提议在道观里歇一夜,次日一早赶路。
  夭夭欣然应允。
  出逃多日,宋引还是第一次在夭夭脸上看到如此明媚的笑容,一时怔住。及至看到她藏在袖中的那只机关鸟,才恍然大悟。一时满喉苦涩,胸中快意全消。
  入了道观,夭夭连干粮也不吃,就躲到后院的道舍中,点亮油灯,把机关鸟从袖中取出来,细细抚摸。
  这只机关鸟,本是阿爹给阿娘做的,她看着漂亮,就死缠烂打的从阿娘手里讨了去。后来在初入太平观的那一年,被她当做见面礼送给了穆玄。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他还留着。
  信是包在一块麻布衣片里的,用的是以轻薄软韧著称的蚕茧纸,取出来虽然只有珍珠般小小一团,展开却足有一尺见方。
  夭夭死寂了一路的心,像是突然烧起了野火,抑制不住的砰砰乱跳起来。她缩在香案下,把油灯端的更近些,如捧家珍一般,小心翼翼的将那团蚕茧纸展开,生怕折损了一边一角。
  纸上画满纵横起伏的线条和密密麻麻的符文,其中三个地方,以朱砂标注了红色。看形状与轮廓,很像一幅详实而详尽的大邺朝疆域图,但细看又不像。这张地图上既没标注行政区域、地名、城池名,也没标注必备的官道、水道、路道等通行道路,更无山川河流名称。反而像是将邺朝疆土以某种不一样的标准重新打乱划分,再用符文和线条分割成一块块区域。
  这画法,怎么如此眼熟?
  夭夭急剧的想着,忽然一点灵感像初春的笋尖般在心底冒出了尖,她讶然自语道:“璇玑符?”
  她在阿爹书房里见到过的那种璇玑符!
  这是公输一族用来保护机密文件而使用的一种古老秘术,一张图包含数百种解法,算法十分繁复,算错或算漏一步,都无法得到正确的信息。
  她跟着二哥学了一年,至今都不能画出一套完整的璇玑图,穆玄怎么会画?
  夭夭盯着这张图看了半晌,灌了一脑子的符文,才发现图最下面写着两行蝇头小字:
  阿瑶,一别数日,如隔经年。一切皆安,勿念。
  今上急寻之五阵眼,即藏于图中。善用之,余愿可成。
  字色暗红,并非朱砂所书。
  夭夭初时的喜悦已荡然无存,心里唯有一个迫切的念头。
  穆玄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否则,这么重要的东西,他为什么会忽然传信交给自己。
  这是一道保命符。
  夭夭明白,以穆玄的个性,除非他已护不了她,否则断不会寄这样一道保命符过来。
  她越想越觉不安。夜里辗转难眠,握着这封信,推门出屋,在柳氏房门口徘徊良久,都没能横下心敲响那道门。
  魂不守舍的回到自己所居的那间道舍门口,竟意外的看到舍前生满荒草的石阶上立着一道消瘦人影。
  是宋引。
  夭夭一怔,低头,满腹踌躇的望着脚下的枯草瓦砾,走到阶前坐了下去。
  宋引见状,便也沿阶往下走了几步,默默挨着她坐了下去。
  “阿夭,还记得么?当年在太平观的时候,我们也经常爬到后山那座最高的道舍上,等着看启明星升起。等星星消失、太阳快升起时,你再偷偷溜回女舍里。”
  夭夭依旧低着头,没吭声。
  宋引自顾笑望着天空:“是在想他么?”
  夭夭又是一怔,慢慢抬起头。
  “老天终究是公平的,他为你付出了那么多,果然没有白费。而我,自作孽不可活,合盖痛失所爱,鳏寡一生。”
  宋引依旧望着空空如也的天空,眼中隐有泪星闪动。
  “对不起,阿夭。”
  “我知道,区区一句话,根本抵消不了我对你犯下的罪孽,可我必须说……”
  那些回不去的年少时光,如一场美丽与残酷交织的梦,夭夭岂会忘记。至今不经意梦到那时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她都会在梦中哭醒。可经历了这么多,夭夭也清楚的知道,她再不是当年那个独自游荡在荒山里夜夜哭喊着阿爹阿娘的不经事的小女孩了。这原本冷冰冰的陌生人间,于她而言,不再只有冷,也不再陌生了。因为这个人间里有她爱的人,也有一心一意爱她护她的人。
  还有一个人,在等着她回去。
  她的心,终于有了归属。
  “不必多说了。”
  夭夭笑了笑,道:“我已经不想再继续恨下去了。”
  “人活着已经够苦了,何苦再互相为难?倒不如忘记前事,只看将来。”
  宋引喉结滚了滚,眼角那道泪痕,终于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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