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我以乱臣——若兰之华
时间:2019-05-14 08:01:36

  一只手,忽从暗处伸来,轻轻扶住了她肩膀。
  “阿瑶。”一道温柔的声音响起。
  夭夭眼睛骤然一热,不敢相信的道:“穆玄?”
  “嗞。”
  火折被擦亮,微弱的一豆火光,映出宋引有些惨白的脸。
  “是我,阿夭。”
  他默了默,好艰难的笑道:“你做噩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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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玄也是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醒过来的。
  地面湿漉漉的,触感粗粝,是刑房特有的青石地砖。
  他身上还是那件湿透的棉布长袍,一入夜,地牢里温度极低,棉袍上竟结起一层层细碎的冰凌。贴在伤痕累累的肌肤上,非但没有任何保暖作用,反而加重了另一重折磨。
  穆玄知道,这样一夜过去,明日他的伤口可能就会染上冻疮。
  穆王就这样将他扔在刑房里,显然是没打算这么放过他。
  棍刑折磨下,他不知昏死多少次,也不知被那一桶桶冰水浇醒多少次,以至于此刻稍稍一动,就是刀劈斧钺、撕心裂骨的痛,咬破唇也最多靠着手肘支撑挪动几寸地方,腰身及以下稍一用力便痛如斧锯、眼前发黑,根本站不起来。
  “王爷。”
  外面忽传来一道恭敬的声音。死一般的黑暗中,显得格外响亮。
  穆王从宫里回来后连朝服都没换,就直接过来了,面色比离开时还要凝肃。
  灵枢打了个手势,守门的暗卫立刻掏出钥匙打开铁门。
  这次扑面而来的除了阴森森的寒气,还有浓烈的血腥味儿。
  之前那名点灯的暗卫依旧先轻步进去,把四角的灯都点亮了,才又退出去,躬身请穆王入内。
  穆王跨过那道铁门,刚走了两步,就走不动了。
  西墙刑架下的青石砖上,软绵绵的趴着一个少年,一头湿淋淋的乌发已散乱的不成样子,一缕一缕的贴在颈间和额面上,滴流着冰水。少年下半身全是血,和肌肤紧贴在一起的棉布袍子也斑斑驳驳的染满了大片的暗红。微微露出一截的左小腿上,横亘着两道五指宽的紫黑色肿痕——正是棍刑留下的痕迹。大约是伤口连带着骨头发炎的缘故,原本精瘦的小腿竟肥肿了一大圈。
  毕竟是亲生的骨肉,被自己亲手折磨成这等非人模样,穆王那颗久历风霜的心还是不可抑的钝痛了一下。
  “今日午后,北衙卫禁军在石头村村东荒山里发现了卫英尸体。距阵眼所在位置不到三里地。”
  穆王缓缓开口,目光倏而又变得冷硬起来。
  “人证物证俱全。离渊上了请罪的折子,自请卸去国师之位。”
  “未时,陛下急召你入宫,欲派你去秘密查探卫英和摄魂铃之间的牵扯。”
  穆玄眼睛好不容易适应了室内亮起的油灯光。听到这里,黑眸顿时亮了亮。
  穆王道:“本王替你推了,并在圣上那儿给你告了长假。”
  “以后,所有事涉摄魂铃之事,皆由本王和典狱司全权负责。”
  “本王知道,你一石三鸟,救逆犯,杀卫英,摧毁了整个夔龙卫所奉为圭皋的一个“忠”字,还想利用摄魂铃彻底扳倒离渊。但本王也可以明确的告诉你,圣上的底线,只在查出当年这枚摄魂铃为何会落入卫英手中,卫英和当年的主谋有何干系,决不会允许你擅自启用摄魂铃!即使———你从鬼族人那里探到了什么秘密。”
  穆玄心一瞬沉到了无底深渊,负气道:“孩儿不明白。”
  张口,才发现嗓子嘶哑的像是塞满了一层层的砂纸。
  “有些事,你不需要明白。”
  穆王叹了口气:“要扳倒离渊,方法有很多种,你贪功冒进,偏偏选了会引火烧身、把自己逼上绝路的那一种。本王岂能坐视不管?”
  “本王既然能阻住你一步,就能阻住你两步。在圣上问你之前,本王必须知道,那五个阵眼的位置。”
  刑房内,是死一般的沉默。
  穆王皱眉:“吃了这些苦头,你还不知好歹?”
  穆玄扯了扯嘴角:“若孩儿说不知道,父王会信么?”
  穆王:“那就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穆玄黑眸深处又变得空空茫茫:“父王既不愿帮孩儿,凭什么将孩儿所有的路都阻绝?书上都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但孩儿天生福薄,亲缘寡淡,情缘断绝,更从未指望过能拥有长远的一生。余生所求,唯一愿而已。”
  “穆氏百年基业,岂会因孩儿一个逆子而毁于一旦。当年公输一族被定为谋逆,穆王府第一个站出来与其划清界限,不同样保住了清誉么?”
  
 
  第108章 传信
 
  这话里不仅有负气, 更多的却是委屈。穆王岂能听不出来。
  可事已至此,根本不容许他生出半点心软。
  “不管你心里如何想本王。本王都必须做本王该做之事。你既然知道为人父母, 应该为子女计之深远,就应该明白本王的一片苦心。”
  “灵枢。”
  穆王又恢复了冷凝面色:“给世子换身干净的袍子, 先带他去休息室饮些蜜水,一刻后,再带他到审讯室。”
  铁门后那三层架格里,就备有干净的单袍,只是质地自然没法跟穆玄身上穿的那件絮贴柔软的上品松江棉布袍相比。因是给犯人穿的,所有袍子皆用最廉价的粗布麻线制成,触感粗糙, 仅做蔽体之用。
  待穆王离开,灵枢打了个手势,门外的两个暗卫便一起进来, 从最上层的架格里取了一件素色的麻布袍,替穆玄更衣。
  袍子长短堪堪合适, 就是偏肥大了些, 虽然比那件湿透的棉袍不知好了多少, 可行动之间,粗粝的布料不断的摩擦着肿烂破皮的伤口,滋味却也不好受。
  从刑房到休息室, 短短十几步的路,穆玄硬是疼出了密密一层的冷汗。眉心更是紧紧拧着,未曾舒展过。
  休息室的蜜水是补充体力之用, 防止犯人因长久受刑、体力不支晕倒过去。灵枢替穆王掌刑多年,心中明白穆王既然吩咐给穆玄喂食蜜水,今夜就是打算要彻夜的审了。
  室内青砖上摆着一方长几,长几两边各摆着一方草席。穆玄身后伤重,坐不了椅子,便吃力的跪在草席上。
  几上摆放着一个好大带把的瓷壶和一只好大的黑瓷碗。
  一个暗卫无声进来,提起瓷壶,在碗里注满蜜水。一股淡淡的香甜气息,立刻在阴暗的室内漾了起来。
  灵枢就站在一边。见穆玄对几上的蜜水无动于衷,便道:“马上就到戌时末了。世子自午时起便未进过水米,多少饮一些。否则,如何熬过这一夜?”
  最后一句,已有明显的提醒意味。
  穆玄面上闪过一丝厌恶。
  灵枢只得把碗端了起来:“这是王爷的吩咐,属下必须执行命令。若世子不肯配合,属下只有亲自给世子喂食了。”
  穆玄厌恶之色更浓,冷冷道:“你们都出去。”
  灵枢:“他们可以出去,但属下必须寸步不离的跟着世子,以保证世子安危。”
  穆玄这才恍觉,跟这些人置气,真是一点道理都没有。
  暗暗勾了勾嘴角,便端起那碗蜜水,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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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入夜,地牢的温度几乎降到了冰点。
  穆王依旧靠坐在长案后的那把圈椅中,双目阖着,像是睡了过去。案头那盏一刻前新换的热气腾腾的茶水也已然凉透。
  顾长福轻手轻脚的从那道铁门跨进来,将手中一件厚实的兔毛披风抖落开,轻轻盖到穆王身上。
  穆王慢慢睁开眼,面上疲色未消:“何事?”
  顾长福忧心忡忡的道:“有些古怪。”
  穆王知他指的是那名鬼族女子的事,皱了皱眉,撑着扶手坐正了些,道:“说清楚些。”
  顾长福特意转身把那道铁门关上,才折回到长案前,低声道:“那女子逃窜到了宫里,在长信宫附近消失了。”
  “长信宫……”
  穆王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疲意全消了。
  “还有一事。”顾长福打量着穆王脸色,道:“陛下驳回了离渊请罪的折子。”
  穆王点头,显然并不意外。
  顾长福:“王爷可知为何?”
  穆王目光一定,望着他。
  顾长福:“因为太子在长信宫突发急病。皇后娘娘亲自向圣上请了旨,让离渊去给太子诊病。太子才得以平安无恙。”
  穆王面色终于慢慢凝重起来。
  “长信宫守卫森严,还有许多陛下派去的内侍省高手,奴才不敢让靠得太近。因而并不能确定那女子到底逃进了哪座殿里。奴才在想,两件事都牵涉到长信宫,会不会太巧了些……”
  顾长福隐晦的道。
  穆王道:“你的意思,本王知道。一个鬼族女子,就算有通天彻地之能,也不该在宫中如此来去自如。只是,此事干系重大,无确凿证据,万不可打草惊蛇。”
  “本王上次见太子,的确看他印堂发青,中气不足。若那些人敢把主意打到我朝储君身上,本王决不能坐视不管!”
  顾长福立刻道:“王爷放心,奴才一定紧盯着那边。”
  见穆王不再做声,四下一扫,又试探着问:“王爷何时回九华院,奴才先让人把热水烧上。”
  穆王皱眉:“不必再拐着弯问了,今夜本王就呆在这儿,哪儿也不去。”
  顾长福讪讪闭嘴,就知道穆玄还没服软,只怕又要吃一番大苦头。心中又不禁愁云密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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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是棍刑。
  只是原先的重杖换成了弹性较好的竹杖,穆玄膝下跪的不再是湿漉漉的青石砖面,而是一条手臂粗的铁链,施刑的地方也变成了审讯室。
  还没开始用刑,发炎肿胀的小腿跪在铁链子上,已经备受折磨。穆玄额面上尽是豆大的汗珠,冷汗汇聚成线,沿着散乱的乌发不住的往地面上滴,往衣领里流,那件新换的麻布袍,也已经属于半湿透的状态。
  一左一右按着他肩膀的两个暗卫得了吩咐,每隔一会儿,便要使出些暗劲,将那少年的身体往下一压。断骨般的疼,立刻就会从两条小腿上贯过全身。穆玄痛的眼前又一黑,下意识的死死咬住下唇,才极低的闷哼一声,吞回险些破喉而出的那一声呻\\吟。
  一旁,刑房的那两个暗卫已握着竹杖候着,穆王也不发话,只一动不动的望着那少年白皙如美玉却汗淋淋、有些过分苍白的脸庞。
  “加力。”
  好半天,穆王面若冰霜的开口。
  两个暗卫得令,手上立刻加了三分力道,将那少年肩膀往下猛用力一压。外人瞧不出什么门道,穆玄却痛得面部一扭,牙缝间立刻溢出一丝细弱的呻.吟。额上冷汗,涔涔就流了下来。
  穆王嘴角那两道令纹又显露了出来:“现在离天亮还有四个时辰,你觉得你能坚持多久?多少年了,关押在这里的人,能熬过第二遍棍刑的不足十人。即使咬碎牙熬过去的,两条腿基本上也废掉了。”
  伴着这句话,又一声破碎的呻\\吟从那少年口中溢了出来。
  暗卫又加了一份的力道。
  “本王知道你骨头硬,不怕死。可你就愿意当一个永远站不起来的废人,在这牢底呆一辈子么?”
  许是这句话真的起了些威慑力,随着那暗卫再次加力,穆玄竟没能咬紧牙,惨烈的叫出声。
  穆王微一抬手,两个暗卫立刻卸掉暗力,只虚虚按住那少年肩膀。
  穆玄慢慢抬起那双汗淋过的黑眸,道:“父王能不能让孩儿考虑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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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使铺上了厚实的草席,夜里的石牢依旧非常难熬。
  石牢三面石墙,一面铁栅,仅最里面正对着通道的石壁上挂着一盏油灯。
  穆玄侧躺着蜷在草席上,明明冷得牙关直打颤,身上的冷汗却止不住的往外冒。还没挨到后半夜,身上那件麻布单袍便被汗湿透了。
  他很累很困,短短一日,已经被疼痛折磨得有些麻木。此刻,一双黑眸睁得大大的,一动不动的盯着壁上的那盏油灯。
  那昏黄的焰心渐渐晃成一片昏黄的光影。光影里,出现一连串的幻象。一会儿是隰桑院的合欢树下,母亲坐在树下那把躺椅中,含笑望着怀中正睡得香甜的小团子,并轻轻摇动着美人扇,替她的小团子驱赶蚊蝇。一会儿是遍开牡丹的洛阳行宫里,将要离开时,母亲送他至宫门外,他牵着马,脚尖踢着一颗石子往前走,闷声说道:“阿姐病了。特别想念母亲。母亲能不能回去看看阿姐?”。母亲温柔的望着他,似看穿了他的谎言一般,道:“你阿姐生病了,应该看大夫,母亲不是大夫。回去反而会把病气过给她。”他满是失望,便问:“母亲到底患了何病?连宫里的御医都看不好么?”母亲只是笑,揉揉他脑袋:“说了你也不懂。等你长大了,就会知道了。”他郑重的点点头:“等我长大了,一定单独开府,接母亲回去住。”
  可长大还要好久,这样虚无缥缈的信念,并不能支撑太久。于是,眼前景象又变了。还是那座洛阳行宫,只是花影凋敝,只有宫墙下枫叶如火如霞的燃放着生命。母亲就立在枫树下,仰头望着湛蓝如洗的天空出神。他走过去,从怀中掏出一封被揉得有些皱巴巴的书信,天人交战片刻,还是咬牙抬起头,把信往母亲面前一递,道:“这是父王写给母亲的信。他想让母亲回府住一阵子。”他清晰的看到,母亲眸光一凝。他的眼睛也跟着一亮。然而最终母亲也没接那封信,还罚他在院子里跪了两个时辰。原因很简单,他伪造了父王的字迹。他自小体质特殊,即使是小小一点擦伤,无论抹多少金贵金疮药,都要过好多天才能完全愈合。夜里睡觉,母亲用手指挑了药膏,动作轻柔替他揉开腿上跪出的淤痕,道:“玄儿,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糊涂事。这一生,母亲都不会再回邺都了。”他那时年纪尚小,鼻子一酸,险些掉出泪。忙掩饰过去,郑重的向母亲保证不会再犯。从那次之后,他在母亲面前,就再也没有提过“邺都”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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