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厮并不晓得,回府后如实回禀,这才导致锦湘等人白跑一趟,福康安名下的宅院甚多,恒瑞一时间还真不能确定他到底会将舒颜安置在何处。懊恼的他狠锤一旁的枣树杆,暗叹福康安为了隐藏舒颜的下落可真是煞费苦心!暂时找不到破解之法,兄妹二人只能先行回府,再做打算。
此时的福康安早已悠哉悠哉的到得云泉居内,一轮清月高悬夜幕,疏星点点,来得不早不晚,正赶上下人在摆晚膳。
雪阳一看三爷过来,顺道儿为他添了副碗筷,舒颜看到他也没什么反应,闷闷的舀着碗中的瘦肉粥,晃神许久才送入口中。
福康安心道自个儿也不小气啊!特地嘱咐下人好生伺候着,晚膳六菜两汤,皆是珍馐美味,不曾亏待她,她怎么就兴致缺缺呢?“桌上就没有合你胃口的菜?”
抬眸瞧了他一眼,左手支着小下巴,微倾身的舒颜懒声道:“整日的躺在帐中,不曾走动做活儿自然也就不饿,没什么食欲。”
修长的指节拿捏着塔头竹筷,福康安若有所思,“不如晚上我陪你活动一番,也好消消食,劳累过后自然知饿。”
“……”微眯眼,舒颜不悦的瞥向他,而后放下筷子双手合握,松了松筋骨,“好啊!前些日子学了几招,正好拿你练练手。”
这种时候,她不应该娇羞一笑,嗤他讨厌嘛!然而她竟面不红心不跳,打岔的功夫还真是一流,未曾如愿看到她羞涩的模样,福康安甚感挫败,夹了一块牛肉放在她面前的骨碟中,“多吃点儿才有力气打人。”随后又吩咐丫鬟给她盛了碗骨头汤,说是利于养伤。
用罢晚膳,漱了漱口,舒颜起身去净手,雪阳小声回禀道:“那些汤药赵姑娘倒是喝了,只是这瓶药膏她不肯涂,说是难闻,不愿往脸上抹,奴婢嘴笨,也劝不动。”
这药膏他也闻过一次,稍稍刺鼻,但贵在疗效,舒颜脾气犟,连他都得费一番工夫才能降住她,丫鬟拿她没办法实属正常。
微扬首,福康安示意她将药放在桌上,“搁着吧!我来劝。”
雪阳识趣退下,待舒颜过来时,看他还坐在这儿,忍不住提醒道:“明月高悬,天色已晚,你不该回去吗?我要休息了。”
岂料他竟将袍一撩,坐得越发端正,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这座别院可是我的,自然屋子也归我,我想留宿还得征求你的同意?”
想起那晚在山寨的可怜遭遇,舒颜心生防备,“不是不可以,但此处屋子那么多,又没劫匪监视,无需住一屋,你睡旁处呗!”
“我还就看中这间了。”
福康安耍赖不肯走,故意逗她,就是想看她软声细语跟他说好话的模样,然而她从不肯遂他的愿,不肯讨好求饶,满不在乎的往外走,“成,那我露宿街头去。”
未得逞的福康安只好伸手去拉她,“哎---对待恩人就是这种态度吗?你就不能软一点儿,温柔一些?”
“那你想让我怎样,以身相许?”指了指自己的脸,舒颜好心提醒,“我这种丑八怪,你也能下得去手?”
清了清嗓子,福康安微低首,望向她的眼底尽是戏谑,“无妨,熄了烛火都一样。”
“……”这话着实伤人,好在舒颜心大,不与他计较,“既然都一样,你去找旁人不成吗?”
顺手将药膏拿来,打开瓶盖,福康安顺水推舟的与她讲起了条件,“成,你来涂药,涂完我就走。”
嫌恶皱眉,舒颜摇头连连,“不涂,难闻得厉害,涂着那个我才更没食欲,睡觉闻着那气味简直折磨。”
“这般任性便是对自己的脸不负责任,赶紧养好,也就不必砸我手里,养不好我就得娶你。”
说得好似他被胁迫一般,“我可没逼着你娶我,少在那儿叫屈。”
轻转着瓷瓶,看着上头绘着的清雅兰草,福康安顺口胡诌,“这不是出于同情心嘛!我这人没什么优点,就是心地善良。”
听不得他这般自吹自擂,舒颜适时打断,颇有骨气的冷哼道:“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即便真成了丑八怪,一辈子嫁不出去,我也不会祸害您的,您就把心放肚子里吧!”
再说下去怕她真生气,福康安没再玩笑,正色道:“这药确实难闻了些,但你面上的伤必须涂药,利于伤口愈合,待一个月之后再涂修复的药,暂时还没找到良药,但我会尽快去寻。”
闲扯归闲扯,人家的好意她也不能辜负,为了让她涂药磨破了嘴皮子,舒颜都不好意思再推拒,勉强答应上药,“你先回吧!这药先放着,我自个儿会涂。”
他可不是那么好打发的,“走后我又瞧不见,谁晓得你是不是敷衍。”是以福康安坚持要亲自给她上药,舒颜只觉难为情,“不必劳烦你,我照着镜子也能涂。”
“瞧着伤痕不是更糟心?还是我来为好。”道罢不由分说便拽她坐于桌畔,而他则拿起药膏,仔细的为她涂着,温热的指腹沾着冰凉的膏体,轻拭于她的面颊。
白嫩细滑的脸蛋儿上赫然多出一道伤痕,她心里必然难过,然而她也只是昨日哭了几声,今日便没再矫情,掩下悲伤,不与他抱怨,即便她装作没事儿人一样,实则心里该是黯然神伤吧?
那他更该尽自己所能去帮她寻药,争取消除这伤痕,拔去她心中的那根刺。
原本舒颜也没当回事,可此刻两人的距离那么近,近到甚至可以看清他的睫毛,睫毛下的眸子正凝着她,认认真真的帮她擦药,这幅神态静默如画,算来她好像还是头一回这般仔细的盯着他看,正看得出神之际,猛然瞥见他的目光移向这边,心虚的她当即装作若无其事的偏开眸光,然而这一细微的神情变化尽落在他眼底,停下手中的动作,福康安唇角微翘,打量着她,饶有兴致的追问,“这般盯着我是何意?该不会是对我心生爱慕?”
第25章 (二合一)
“……”他怕不是对爱慕有什么误解?舒颜毫不客气的纠正, “我对你顶多只有几分感激,爱慕免谈。”
“感激也成, 下回我过来之前, 你最好想清楚该怎么报答。”语罢,涂完药膏的福康安盖上瓶盖,起身去净手。
面上的药膏冰冰凉凉,开始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气息, 舒颜勉强承受着,郁郁哀叹,惆怅着今晚怕是又难安眠。
拿巾帕擦手之际, 福康安还不忘交代,“夜里入眠时只能平躺或是右侧, 切记不要左侧,压到伤口可不好。”
才躺下那会儿她肯定会注意, 往后就不清楚了,“睡着后哪会有意识?即便左侧我也不晓得。”
“我倒有一个好主意。”
“哦?”她还以为他真有什么好法子可以避免,好奇的等着他传授,但见他一本正经道:“我躺于你身边, 抱着你不撒手, 你也就无法翻身, 我这人觉浅,一旦你翻身我就会醒来, 还可提醒你, 岂不妙哉?”道罢还得意的朝她挑了一挑眉, 似是期待着夸赞。
“……”这种人怎么可能出什么正经点子?也怪她傻,居然还抱着一丝希望,给了他说浑话的机会,舒颜那上扬的唇角顿时垮了下来,再不愿理他,指着门帘道:“门在那儿,慢走不送。”
就猜会被她嫌弃,福康安也不恼,负着手哼着小曲儿离开,出门的时候看到雪阳还嘱咐道:“她不喜欢那药膏的味儿,睡一夜很容易沾到被褥上,记得每日都给她更换床铺。”
雪阳一一谨记,待主子走后,这才进屋去给赵舒颜铺床,看她今日心情不错,便大着胆子打趣道:“奴婢瞧着三爷对您很是细心呢!一再交代奴婢好生伺候,想得十分周到。”
还真别说,瑶林在某些方面的确比她细致得多,虽说嘴欠了些,常爱玩笑,但她也能分辨出来,他纯粹是说笑,并不是真有轻薄之意,是以她对他并不排斥,且他救过她那么多回,她的确是该表示谢意,至于该如何表达,还真令人脑壳疼。
临睡前琢磨了许久都没琢磨出个名堂来,总感觉他什么都不缺,想得脑袋都要炸了,舒颜头疼欲裂,最后干脆放弃,梦周公要紧。
而福康安则致力于帮她寻药,次日下朝后去了一趟太医院,找徐太医打听这种修复疤痕的妙药,徐太医还在犯嘀咕,“嘿,怎的最近老有人找这种药?”
“哦?”脑海中闪过一个人,福康安故意试探,“还有谁来找过你?”
“就大人您那位表兄,御前侍卫恒瑞。”想着他们是一大家子,徐太医也就没瞒着,殊不知两人现今有矛盾,找药也是为了同一个人,奈何他真没有那种药,但又想巴结福康安,便给其指了条明路,“下官有位姓柳的同门师弟,他倒是曾研制出那种药膏,只不过他不肯将秘方告知于我,且他那人与当官的有仇,尽管医术高明,却始终不肯入宫做太医,只在家里开了个小医馆,大人可以去找他打听,但下官不敢保证他会否给药,那人脾气太臭,连我也不肯再联络。”
福康安不禁在想,徐太医既然肯把这些告知于他,想来恒瑞也已晓得这个门路,那他更该立刻行动,以免被人捷足先登。
只不过徐太医说此人不爱功名利禄,那么拿官威去施压,或者拿金银诱惑估摸着都不顶用,还得另寻他法,务求一次成功,随即吩咐达海,“先去打探柳大夫的身世,查清楚他为何与官员结仇。”
达海领命而去,他打探消息的功夫可是一流的,即便柳大夫视金银如粪土,可认识他的人必有知道内情的,只要好处给足,想查他的过往并不难。
于是达海到柳大夫那家医馆附近的一个茶铺里点了壶茶,与人闲扯了一下午,终于打听到有用的消息。
原来这柳大夫的夫人也曾伤到面部,他为讨夫人欢心,这才开始研制这种能使疤痕修复的药,说来他也算是个奇才,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让他给研制出来,他夫人的伤疤还真就消除了。
这事儿一传十十传百,难免被那些个达官贵人给知晓,当中有一位辅国公得知柳大夫有这种神药,立即来求取。
当时柳大夫并不愿跟这些人打交道,心善的柳夫人看辅国公如此心诚的为他的夫人求药,便劝她丈夫行行好,将那瓶药献了出去。三个月之后,那位福晋面上的疤痕还真就消除了,辅国公还特地带着重金来相谢。
本以为是件积德行善的好事,哪料又过了两个月,辅国公突然找上门来,怒火滔天的控诉他的药有问题,说他夫人昨日生下一个死胎,还是个男婴,福晋接受不了,伤心欲绝,这辅国公便将责任归咎于那瓶药上,愣说是因为涂了那瓶药才会生下死胎。
柳大夫自是不认,坚称那药没毛病,可辅国公不肯罢休,仗着权势命人将他逮捕,柳夫人不忍见丈夫受牢狱之灾,哭拉求情,不耐烦的辅国公不意被她揪扯,猛力挥手,孰料那柳夫人竟然撞到桌角,就此殒命!
爱妻骤亡,柳大夫几近崩溃,扑跪在妻子尸身前,红了双目碎了心,辅国公并无愧疚之意,认为这是一命抵一命,没再追究,就此罢休,可怜柳大夫好心救人,最后竟连累爱妻身亡,他哪肯善罢甘休,誓要为妻子讨回公道,奈何辅国公身份贵重,即便告到衙门也无人敢管,甚至还拿他的孩子做威胁,迫他放弃告状。
为着一双子女的安危着想,柳大夫只得放弃,从此便恨上了当官的,也不肯再制那药膏。
彼时福康安正立在院中的一株垂丝海棠下,娇艳的花朵越发衬得他清贵非凡,听罢达海的讲述,他心中已然有了计较。
打听到他的住处后,次日福康安专程去拜访,这柳大夫的医馆开在一片竹林附近,风过竹香漫周身,傍水依山添雅韵,碍于心中有事,他才不得空赏这美景,因着是来求药,是以福康安尚算客气,跟着药童入内,一见到柳大夫,微颔首向他致意。
自后堂出来的柳大夫捋着胡须眯着眼角,打量着来人,但见这少年身着银纹福字长褂,腰束玉带,脚踏金丝黑靴,一看他这身行头,柳大夫便知这不是普通人,八成又是官宦权贵,他生平最厌恶的一类人,当即没了好脸色,冷然拂袖,下逐客令,“老夫这儿庙小,盛不下金佛,贵人还是到旁处去吧!”
福康安也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的表明来意,“晚辈有位挚友,被利器划伤面颊,为免她心忧,特意来求娶凝香露,还望您成全。”
本就不欢迎的柳大夫一听这话面色顿黑,“老夫没有这种邪药,休要听信旁人胡说。”
明显是在撒谎,一旦他有心隐瞒,不管福康安如何追问,他应该都不会老实交代,没工夫与他啰嗦太多,福康安直言不讳,“听闻柳大夫有一桩心事,耿耿于怀,若晚辈能帮你控告那位累尊夫人致死之人,不知您是否愿意成全晚辈?”
此等大话,柳大夫听来只觉可笑,“你可知那人是谁?这般夸海口,真以为老夫会相信?”
来之前,福康安早已将前因后果调查的一清二楚,包括那人的身份,“不就是永璧吗?曾经的辅国公,去年才袭他阿玛弘昼的王爵,正是如今的和硕和亲王!”
正因为那位辅国公的阿玛是和亲王弘昼,是以那些官员才不肯受理他的案子,而今永璧袭王爵,身份越发尊贵,更无人敢动他。然而眼前的少年说起永璧时竟目露轻蔑,似乎并未将之放在眼里,“即便是亲王又如何?他草菅人命是事实,一样会受到律例制裁!”
说的比唱的都好听,原先柳大夫也以为有理便可行遍天下,后来才发现,终究是皇权至上的时代,官官相护再正常不过,接连碰壁之后,他已不再抱任何希望,只痛斥这不公的天理,“试问哪个官员敢冒着掉顶戴的危险去重审这桩案子?他们个个贪生怕死,畏惧权贵,无人在乎真相,无人肯为我妻子伸冤,我还能指望什么?”
打量着一旁木架上摆着的那盆建兰,福康安提醒道:“建兰喜阳,您却将它放在阴凉处,如何能开出娇美的花朵?”
达海闻言,十分自觉的帮忙将那盆建兰挪至窗口,好让它沐着暖阳。
柳大夫尚不解其意,但闻此人又接着道:“一如你妻子这冤案,不是不能翻,只是你没找对人,你便认为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未免有失偏颇。官场虽有腐败,可也有愿意伸张正义者,他们不敢,不代表本官不敢。”
一个少年,居然信口开河,这样的年纪顶多也就是个六品官,有什么能耐与宗室王亲对抗?深叹一声,柳大夫目光黯然,“你有这份心,老夫深表感激,但你冒险弹劾和亲王,无异于以卵击石,我可不希望再有人为这事儿而受牵连,到时候案子没翻成,再累你丢了官职,老夫难辞其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