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说出这番话,看来这位柳大夫也不是个冷血之人,朗笑一声,福康安一派无谓,“我福康安不敢自诩什么大善人,之所以肯帮你,也是因为我想求取凝香露,银子你不稀罕,又不愿与为官者打交道,那我只能尽自己所能帮你完成心愿。”
言外之意也就是他得拿凝香露做报酬,福康安只将话撂下,也没逼迫,由他自个儿做选择。
以往有多少人曾拿着古玩珍宝来求他,他都无动于衷,而这一回的条件很特殊,柳大夫不得不承认,他的确心动了,一个年轻人,竟浑身散发出一种毋庸置疑的笃定气势,究竟是怎样的家境,才能培养出这般傲骨桀然的少年?越想越诧异,柳大夫不由怀疑,“你究竟是什么人?凭什么跟王爷叫板?”
若不表明身份,只怕他不会放心,为取得他信任,福康安这才道出实情,“家父乃忠勇公,傅恒是也。”
柳大夫虽不涉足官场,但忠勇公的赫赫威名他还是有所耳闻,“忠勇公虽为皇后之弟,皇上的小舅子,却不从仗势欺人,为人十分谦逊,当年缅甸之役,出征之前,皇上曾赏他三眼花翎,需知这三眼花翎乃是贝勒以上方有资格佩戴之物,傅中堂乃是臣子中的头一位,然而他并未因此而沾沾自喜,反而婉拒,说是要等立得战功之后再收,如此不慕虚名,严以律己的军机大臣,实属少见,老夫深感钦佩!”
他阿玛身上的确有许多闪光点,值得福康安效仿,更令他欣慰的是,如柳大夫这般厌憎庙堂之人,居然也会对他阿玛生出敬仰之情,想必他父亲在天之灵也十分安慰,正应了辛弃疾的那句: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既已得知他是皇帝的侄子,那翻案之事便有希望,柳大夫不再怀疑,答应与他做这桩交易,但仍旧有所保留,“药膏我可以先给你,但具体该如何涂抹才有奇效,得等事成之后才能告知,左右这药她暂时还不能用,需等一个月之后再涂,料想到时候这案子也该了结。”
虽说福康安是应了,可难保当中不会出什么岔子,他若反悔,柳大夫又该找谁说理?是以才留了这么一手,福康安也能理解,并未怪罪,“一言为定!”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当柳大夫进屋开箱去拿药之际,却发现那药瓶居然不翼而飞!
柳大夫百思不解,“怎么可能呢?昨日我还瞧见药在这儿,怎会突然不见?”
昨日他来看过吗?好端端的,他来看这药作甚?猛然想起徐太医之言,福康安顿悟,忙问他昨日可有人过来寻药。
点了点头,柳大夫道:“的确有人,不过我将他打发了,并未与之多交谈,他走之后,我还特地过来瞧了瞧,本想将药扔掉,不愿再惹是非,可这药是当年夫人陪我一同研制,我终是舍不得,将箱子又上了锁,这锁只有一把,由我保存,难不成谁还能隔空取物?”
难以置信的柳大夫焦急寻找着,将其他的箱子都打开,皆未发现那瓶药的踪迹。
达海见状,忍不住小声质疑,“爷,他该不会是耍咱们吧?”
摇了摇头,福康安只道不可能,“若他不愿给,没必要闹这么一出,看得出来他很想帮夫人伸冤,这药失踪,明显在他意料之外。”
如今看来,似乎只有一种可能,恒瑞也知晓柳大夫这儿有灵药,先他一步来寻,只是柳大夫没给,却不知恒瑞又使了什么手段将药盗走。
当然这些只是他的猜测,毕竟是表兄弟,他不会乱说话,遂对柳大夫道:“那您再仔细找找,兴许是放错了位置,待您找到,可去忠勇公府找我,约定依旧作数。”
说定后,福康安就此离开,也没耽搁,乘坐马车又去找恒瑞,打算问个清楚。
彼时一身青衫窄袖长袍的恒瑞正立在水榭畔,指节微曲,拈几粒鱼食扬手洒至池中,水里的鱼儿摆尾争抢,看着它们如此雀跃,他的心却始终沉不下来,担忧这谈判的结果。
远远听见脚步声,抬眸瞧见福康安的身影出现在走廊中,恒瑞并未有任何惊讶,低眸继续喂食。
看表兄这情态,似乎已料准他会过来,福康安越发笃定自己的猜测,步伐逐渐加快,自长廊绕至水榭,向他迫近。
直至脚步声越来越近,恒瑞才缓缓回首,容色淡淡的与之打招呼,“表弟今日倒是得空,不去清月苑兜圈子?”
看来福康安没猜错,那日锦湘跟踪他,还真是为了她二哥,听出嘲讽之意,福康安并无愧疚之色,反讽道:“我还以为被心怀不轨之人盯上,这才躲闪,为自个儿的安危着想,不为过吧?”
纵两人心知肚明,也不好把话说开,毕竟跟踪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恒瑞也只能吃了这哑巴亏。
期间丫鬟过来奉茶,恒瑞不再像之前那般客气招待,只端着食碗,立在红漆栏杆处,继续洒着鱼食,两厢无言。
池中群鲤竞游,水花荡起圈圈涟漪,面对如此悦目的景致,两兄弟却无心言欢,各揣心事。
既然那日恒瑞已讲话挑明,福康安也没什么好顾忌,状似无意的说起那瓶药,“今日我为赵姑娘去寻药,孰料柳大夫家中竟遭了窃贼,不偷金银,专偷那瓶药,你说怪不怪。”
恒瑞也不避忌,坦白道:“药在我这儿,却不是我偷的,而是有人相赠。”
果如福康安所料,还真在恒瑞这儿,至于他是如何得到,福康安并无兴趣探讨,只在乎结果,“那瓶药想必你也用不上,赵姑娘正好需要,不如表兄将它给我,条件好商量。”
等的就是这句话,恒瑞顺水推舟的道出自己的要求,“药可以给赵姑娘,但有一个条件,必须我亲自去送。”
第26章 (修)
此话一出, 福康安面色顿沉,眸带警惕的将视线移向他,“敢情你就在这儿等着我呢!”
还不都是情势所迫,“若然你痛快点儿准我见她, 我也不至于费这番功夫。”
他本不愿与兄弟耍心机,可福康安防他在先,不得已之下, 恒瑞只能想出这么个法子,逼他带路。
从来都是他威胁旁人, 而今居然被人威胁, 这种滋味很不好受, 若换成旁人,他还可威逼利诱,用尽一切手段逼人将药交出,可此人是他的表兄, 如何下狠手?
看他紧抿薄唇不吭声,似乎在想拒绝的说辞, 恒瑞再次激将, “我说过, 只想要一个答案而已, 并不会强求舒颜。你为何就是不敢让她见我?难不成你对自己没自信,怕她跟我走?”
舒颜那种没心没肺的女人, 怎么可能对恒瑞生出情愫?为着那瓶药, 也为了让恒瑞死心, 犹疑再三,福康安终是点了点头,“带你去见她也不是不可以,但必须有我陪同,我要守在门外。”
见一面说句话也要被旁听,恒瑞自是不情愿,“哐”的将食碗撂至一旁的石桌上,言辞迫切的向他陈述眼前的情势,“东西在我手里,你凭什么跟我讲条件?”
真以为凭这个就能威胁得了他?微拧的眉峰隐着一丝愠色,负手而立的福康安正好触到垂在身后的发辫,辫尾系着几颗珊瑚,一怒之下,不小心拽掉一颗,在指尖来回转了几圈,最后被他掷于湖面,溅起几圈水花,惊得鱼儿四下逃散,与此同时,风间传来不耐的警示,“答应也只是看在表亲的份儿上,并不代表我真对你无可奈何。我不想因为一个姑娘而与你撕破脸,希望你也适可而止,一旦惹急了我,我有的是手段将药弄来,你连讲条件的机会都没有!”
相处多年,福康安的脾气他还是清楚的,实则恒瑞也只是仗着亲人才敢威胁,他也懂得适可而止,若再继续犟下去,指不定福康安会做出什么事来!
且他自认这份感情光明正大,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让人听着也没什么大不了,若然舒颜真与他两情相悦,那福康安亲耳听到之后也该死心了吧!
当然这只是他的臆想,舒颜究竟会如何抉择,谁也说不好。
心知这次见面机会难得,去的路上恒瑞便在暗中鼓舞自己,一定要将心里话说出来,省得错过遗憾。
待两人到得云泉居后,福康安如约定的那般,抱臂静立在门外的墙边,只让恒瑞独自进去。
彼时舒颜正在屋里学着绣鞋垫,以往还有锦湘陪她说话逗乐,而今离开,她还真有些不习惯,雪阳的性子沉稳些,舒颜才与她接触,也不好意思与之玩笑,闲来无事只能学着做些针线活儿打发光阴。
听到稳健的脚步声,舒颜随口招呼着,“你倒是挺闲,每日都往这边儿跑,除了损我还会作甚?”将那根粉色的丝线自鞋底穿过来之后,她才得空回首,一抬眸不觉讶然,来人不是福康安,居然是恒瑞!
“二爷?”惊诧的舒颜忙将手中的活儿放下,起身去迎,还以为他们兄妹二人一道过来的,然而张望了许久也不见锦湘的身影,舒颜不觉好奇,“锦湘呢?她没过来?”
今日这场合,锦湘不适合同行,恒瑞也就没知会她,淡笑着解释道:“锦湘今日陪我额娘去上香,改日得空再单独来看望你。”
“没事儿,她忙完再说,我不着急,就是有些想念她。”招呼他坐下,舒颜执壶为他倒了杯热茶,置于他面前的桌上。
抬手虚扶了一把,恒瑞点头致意,说起此事,他深感愧疚,“若不是恒宾夫妇挑事,你也不会遭这样的罪,偏偏那日我不在府上,没能及时搭救,实在抱歉。”
“二爷千万别这么说,”冤有头债有主,舒颜一向明事理,自不会胡乱怪罪,还反过来劝他,“突发意外,谁也无法预料,错的是那些在背后搞鬼之人,并不是你,万莫自责。”
听她这语气,似乎另有隐情,现下碰着面,他正好可以问一问那日的情形,“背后之人?你是指谁?”
沉吟片刻,舒颜也不敢确定,只将那日的情形大致复述了一遍,“恒宾坚称收到有我署名的字条才会去后园,可我是收到有你名字的字条才会过去,但你当日在宫中,并不在家,足以证明有人假冒你的名义写的这张字条,为的就是引我过去。”
得知实情,恒瑞颇为震惊,若有所思的沉吟道:“我没写过字条,当日送字条的是何人?”
摇了摇头,舒颜暗恨自己没有防备之心,“府上那么多下人,我也认不全,反正不是那丹,是个陌生的小厮。”
细细思量着她的话,再联想之前的事,恒瑞总算理出一些头绪,轻叩着桌面,兀自猜测着,“如此看来,的确是有人在暗中捣鬼,故意让你碰见恒宾,而大嫂来的那么巧,定然也是被人指引!”
不过他不明白的是,“那你为何说是找簪子?怎的不把那张字条拿出来给大嫂看?这可是证据!”
懊恼的撇撇嘴,她不是没想过,只是顾虑深甚,“当时我就觉得有鬼,这字条应该不是你写的,可我已经惹了这么多是非,若再将你牵连进去,毁了你名声,岂不是我的罪过?”
她这般为他着想,恒瑞着实感动,立在外头的福康安听见这话,喉间微堵,她明明有机会澄清,虽然说出来旁人也不一定会信,但为保自己清誉也该把字条拿出来,可她没有这么做,为了恒瑞的名誉,居然不惜自己背锅,这般有情有义,难不成真对恒瑞有爱慕之心?
在他酸涩的同时,恒瑞却是心间微甜,感念于舒颜的这份用心,但又不提倡这种做法,“既是事实便该说出来,不必考虑我的处境,只要能解救你于水火便是好的,下回千万别再做这种傻事,我的名誉不算什么,累你遭罪才是我最愧疚之事。我定会全力追查,找出真凶,为你伸冤!”
实则她倒不太在意那些外人的看法,“已然离开,其实那些都不重要了,大少奶奶本就看我不惯,即便拿出证据,她也不会对我改观。”
“你是被冤枉,理该找出真凶,大嫂的看法并不重要,但最起码要证明你的清白,需知流言蜚语能淹死一个人,若不拿出证据,这事儿还会在旁人口中流传,对你的声誉很不利,我可不想眼睁睁的看着你背黑锅,”心知她不愿给他添麻烦,恒瑞又劝道:“这事儿你不必担忧,交给我即可,等我查出真凶,势必将其押至你面前,任你处置!”
道罢他将白色瓷瓶拿出来递给她,“这药待一个月之后再开始涂抹,可以彻底消除疤痕,恢复如初容貌。”
她其实并不相信有这种神药,但毕竟是恒瑞的好意,质疑似乎不太妥当,舒颜也就没多问,欣然收下笑相谢,“让二爷费心了,您的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
“你若真想报答,我倒是有个门路。”
“啊?”一般不都是会说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吗?怎的恒瑞不按套路出牌?不过既然人家这么说,她当然不能退缩,继续表诚心,“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二爷尽管开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般仗义的言辞听得恒瑞轻笑出声,“赴汤蹈火不至于,我就是缺个媳妇儿,却不知你是否愿与我共结秦晋之好?”
这心迹表明得猝不及防,纵然舒颜曾有过这般猜测,骤然听到他亲口说出,还是会无措,眼神也变得闪躲,不敢再直视,搓着小手目露尴尬之色,“二爷何时也学会了玩笑?你可别跟瑶林学,这种不正经的话还是少说,会给人不稳重的感觉。”
被拿来举例的福康安一脸无辜,真想冲进去质问一句:我怎么就不稳重了?思及与恒瑞的约定,可旁观,不可近前,最终只能强压下不满,将满怀的愤慨紧握在拳头里。
至于恒瑞的问题,他倒也没生气,想着就该让他问出来,得到答案后才会死心。
而恒瑞平日里的确是个不苟言笑之人,突然说这样的话,难免会让人不明所以,实则他只是太紧张,不知该如何表达,才会借着舒颜的话音以这样的方式带出真心话,却被她当成了玩笑,实在失误。
话已至此,无法收回,略窘迫的恒瑞大着胆子再次表明,“不是玩笑,舒颜,我说的都是真心话,虽然你我相处的时日不算太久,但我的确对你很有好感。”
讲真的,她活了两世,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跟她表白,心里难免有些激动,之前夏桐也提醒过她,若然无心,便该与二爷说清楚,当她收到字条,以为是恒瑞约她时,她也想着应该趁机讲清楚,这才会去赴约,而今恒瑞就在她面前,郑重的表态,那她也该将自己的想法讲出来,以免耽误人家。
捋了捋思路,舒颜清了清嗓子,正打算开口,却被他打断了,他的话似乎尚未说完。既想收获真情,就不该有所隐瞒,是以恒瑞才选择在此时坦白自己的过往,“不瞒你说,我其实是庶出,母亲才生下我没几日就撒手人寰,我也身子骨不好,因着她不得恩宠,我阿玛对我也有些嫌弃,担心我在府上会染病给大哥,便将我送至别院,八岁之前,我都是在别院长大,直到后来习武,身子硬朗了些,才被接回府中,从小不被人重视,是以我很孤僻,旁的孩子不爱搭理我,我也从不主动找他们玩儿,自家兄弟只会笑话我,唯独瑶林愿意与我接触,他说自个儿生来幸运,皆走好运,不可能被克,也就不在乎那些流言蜚语,肯跟我待在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