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雯将填漆小茶盘抱在怀里,去妆台前拿了一柄小的象牙梳妆镜递给年筠淼。
胤禛低头吹着手里的汤,年筠淼看他一眼,见他没反应,狐疑地从淑雯的手中接过镜子,这一看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己的脸色这么差。
整张脸都是蜡黄,不见一丝血色,嘴角和眼下还泛着青晕,在夜里,这张惨白的脸的就更吓人了。她呆呆地放下镜子,不懂为什么一次月信竟会如此来势汹汹,即便是没叫太医调理身体之前,也不会像这样严重。
胤禛抿着嘴唇,皱着的眉头将一勺汤送到了年筠淼唇边,柔声道:“喝吧,不烫了。”
年筠淼抿了一口汤,还手忙脚乱地想要安慰别人,“其实没那么严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脸色这么难看……”她说话声音不大,底气也不足。
胤禛挑动眼皮看了一眼故作轻松的年筠淼,喉结滚动了一下,艰涩道:“你小产了,大夫说是操劳过度所致。”
年筠淼睁圆了眼睛,好半天才明白胤禛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见过沉睡的狮子慢慢抬起头颅吗?你能从他的眼睛中看到凶狠的光。
这就是年筠淼在那个当下看着胤禛的感受,他一勺勺给自己喂着红枣汤,动作小心又轻柔,但目光仿佛能杀死人。
他低喃着,像是对年筠淼说,又像是自然自语:
“我们的孩子没有了,胤祥被软禁了,他们总得一点点,还回来。”
他们?
年筠淼的脑子还不大灵光,一时间没想明白这个他们指的谁。
“淼儿,”在叫出这个名字的瞬间,笼罩在他身上的那股让人闻风丧胆的凶狠瞬间褪去,只剩愧疚和心疼,“你安心养身体,这段日子什么都别想。我会把胤祥救出来,也会让那些躲在背后,不顾一切想把这水搅浑的人付出代价。”
\"十三爷获罪是有人故意陷害吗?\"忽然之间,年筠淼意识到了什么,小声问:“是八阿哥他们吗?”
胤禛点点头,伸手把年筠淼搂进怀里,微凉的薄唇贴在她额角亲了亲,嗓音似寒冰:“我不会放过他们的。”
尽管年筠淼靠在胤禛火热的胸膛前,但这句话仍旧听得她不寒而栗。
年筠淼心里隐隐有个念头,她还没有想得太清楚,但小产这件事或许与别人无关,不是操劳忧心过度所致,恐怕跟她自己每天服用的避子药有关。
但这个时候,年筠淼没办法再去跟胤禛说这些,她怎么能跟他解释清楚自己这些年都在用避子药,不想给他生孩子。
那天之后胤禛的变化非常明显,那曾经被小心收起的锋芒,他性格中一直压抑着的暴戾的部分开始蠢蠢欲动。
他甚至发落了两个十三爷府中的下人,直接叫人打死了,这两个人被八阿哥胤禩收买,胤祥替废太子胤礽做的许多事都是被这两个人走漏了消息。
年筠淼终于明白了,他对八爷党的入骨的痛恨就是自这一刻起的,但她从前不知道的是,他恨他们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自己,和那个没办法出身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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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祥的软禁并没有像小说描写的那样持续了十几年,不到一年的时间他就恢复了自由,但是他的身体出现了很大的问题,他的腿上生了骨疮,病逝缠绵,太医们废了九牛二虎之力,仍是不能痊愈。
而胤祥的病情直接导致了十四阿哥胤禵政治生涯中的第一次崭露头角。
康熙五十七年,准葛尔部出兵攻打西藏,西藏汗请求清廷出兵支援,而能够带兵出征出任抚远大将军的最佳的人选便是胤祥,但胤祥腿上的顽疾未愈,虽然他多次请旨,但康熙再三斟酌之后,仍是叫他安心养病。
与此同时,胤禛上疏举荐十四阿哥为抚远大将军,他的举荐连胤禵自己都无比吃惊。
出了乾清宫,胤禵快步追上胤禛,不自然地笑着:“多谢四哥。”
“我不过是秉公办事,”胤禛攥着胸前的朝珠,淡声道:“咱们兄弟里头论带兵打仗也就是你跟老十三了,其他人再怎么大言不惭也不过是至善谈兵的本领。”
后面的话他摆明在嘲讽胤禩。
自从八阿哥胤禩被皇上冷落,他是削尖了脑袋想立功劳,不管什么差事都应着硬皮上,这一次带兵去青海支援西藏,他竟然也主动请缨。老九和老十两个狗腿子,公然说什么大将军王不需要冲锋陷阵,还以诸葛亮做比,暗示老八有运筹于千里之外的才干。
在胤禛眼里,这帮人俨然是一窝为了私利不折手段的疯狗了。
胤祥的身体又是真的撑不住,他细细思量权衡,不如卖老十四一个人情,也算是往他跟老八之间楔了一枚小钉子。
胤禛跟胤禵走得快,身后十阿哥忿忿地啐了一口,低声骂道:“去他妈的,老四这会儿玩起亲不隔疏这一套了。”
老九没吭声,老八眯着眼睛,追着那亲哥俩的背影好了老半天,低声道:“明日你们俩都上折子,举荐老十四为抚远大将军。”
“八哥,”老九缓缓开腔,“你不会是真的想退了吧?”
八阿哥哼笑一声,拉长这尾音道:“有时候,退才是进。”
第63章
八爷党的风向转变,让胤禵这个抚远大将军王当得格外顺利,几乎没有任何竞争对手。而胤禛和胤禵的关系也因着此事缓和了不少,在胤禵带兵出征之前,一个月内连着两回在雍王府同四爷一道用晚饭,直至深夜才离开。
虽然他们兄弟俩商议的不过是到了青海之后的用兵之策,但看在八阿哥胤禩的眼里就是坐立不安的抓心挠肺。
但就在胤禩诚惶诚恐地排兵布阵应对胤禛可能的出手之时,胤禛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开始大张旗鼓地整修圆明园,似乎一点没打算抛掉他那天下第一闲人的名号。
箭在弦上却突然不发的巨大落差让胤禩差点栽个跟头,他原本认为以自己的洞察力完全能分析得出胤禛的所思所想,却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被他玩弄在鼓掌之间,对于胤禛想要做什么全然没有头绪。
圆明园的整修花费了近一年的时间,康熙五十八年暮春,胤禛把年筠淼带到了翻修一新的圆明园。
波光粼粼,满眼璀璨,亦如当年那一眼突然间的对望。
年筠淼眯着眼睛指着远处,淡声问:“那是十三爷的交辉园?”
“是,”胤禛点点头,“交辉园离皇阿玛的畅春园最近。”大概是想证明胤祥在皇上心里还是有位置的吧。
年筠淼目光温柔落在湖心亭上,笑问:“四爷,您知道我头一回来圆明园是什么时候吗?”
胤禛低头看她,有些诧异:“不是我带你来的?”
年筠淼手扶汉白玉的栏杆,微微往前探身,湖面的微风轻轻抚动她的发丝,她的声音也像春风一样,“康熙四十三的秋天,就是我刚进京,借住在四爷府上的时候,十三爷带着我和十四爷一起来的。”
年筠淼转过身背靠着石栏,抿唇浅笑:“那个时候我听十三爷跟十四爷说起您,都说怕您。”
胤禛手中的扇子轻轻敲了敲年筠淼的额头,“那你怕我吗?”
“那个时候?”年筠淼认真地想了想,“我那个时候糊涂着呢,也知道是怕还是不怕。”
她说的实话,那个时候她刚穿越来,每天都跟做梦似的,总觉得忽然哪一天梦醒了,她睁开眼,仍是在狭小的宿舍中,而这一切都不过是一场太过真实的梦境罢了。
胤禛点头赞同:“我也觉得你刚刚进京的时候糊涂着呢,有些……”他笑了笑,话没说完。
年筠淼眨眨眼睛,接上:“有些疯疯癫癫的?”
“你自己说的,”胤禛抬头替她将鬓边的碎发别到耳朵后头,眼神玩味,“一直有个疑问,这些年我都没想明白。”
年筠淼吃吃而笑,“四爷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要亲您?”
“这也算是一个,”胤禛点头,“但还不是最让我困惑的。”
“还有啊?”年筠淼想不到能有什么比强吻这件事还让他费解。
胤禛垂眸笑望着他,眼里全是宠溺和纵容:“陈建斌是谁?”
年筠淼瞪圆了眼睛,声音都不由自主地提高了:“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
“你忘了,”胤禛无奈道:“老十四带你来见我,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胤禛似乎有些难为情,他摸了下鼻尖,低声道:“说我比陈建斌好看多了。”
“我说过这个?”年筠淼一面摇头一边笑,笑得脸都红了,虽然这一听就像是她才会说的话,但年筠淼是打死都不肯承认了。不为别的,就是没办法再跟胤禛解释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真不记得了?”胤禛略微有些失望,转而道:“那就说说为什么突然要亲我。”
好半天,年筠淼才收住脸上的笑,她认认真真地解释,“后来我真的认真想过当时为什么就鬼使神差地亲了四爷您一下,我认为啊,”年筠淼说得极认真,让胤禛没由来地有些紧张,她咬了下嘴唇,慢慢道:“这是命中注定,或许我当时不亲四爷,我也就不会入了四爷的脸,那之后的种种也都不会发生了。”
不得不承认年筠淼说得有一定的道理,落日下,那个突如其来的吻的确让胤礽记了很久,连带着这个人也记了很久。
“所以——”胤禛将视线从年筠淼脸上抽回,抬头看向远处,脸上是薄薄的温柔,“还好你那个时候疯疯癫癫的。”
年筠淼笑着别开脸,看向另一边。
人生是真的很奇妙,哪怕是借来的人生,相逢有时,分离有时。你永远不会知道,在哪个地方什么时候你做的事情,会改变你一生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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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圆明园待了半天,用过了午饭,吃饱喝足的年筠淼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沐浴在阳光下的人儿,像被镀了一层金边,毛绒绒的。
“四爷,”年筠淼靠在椅北上,半仰着头,沉着眼皮懒洋洋道:“我昨日进宫请安,邀了贵妃娘娘往圆明园来小住。”
胤禛正看着手上的扳指发呆,听了年筠淼的话愣了一瞬,挑起眼皮:“是心有灵犀,还是你投其所好?”
年筠淼装着听不明白的样子,反问道:“园子修好了,请贵妃娘娘来住尽尽孝心,不也是情理之中吗?”
别人不懂胤禛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修整院子,年筠淼大概能猜出来。胤禛从来也不是重物欲的人,此番花重金重修圆明园绝对无关享乐,这位“天下第一闲人”实则是天下最忙碌操心之人。
所以年筠淼猜测胤禛在这个时候重修圆明园应当是为了皇上,为了不显突兀,她便自作主张先邀了贵妃来小住,反正她是贵妃的义女,这么做也不算是僭越。
但是在胤禛面前,年筠淼还是不打算把话说透,可能在她的意识深处,这样机关算计的事情胤禛大概还是不想让别人知晓吧。
年筠淼小心翼翼地动着心思,丈量着深浅,想帮忙又想恰到好处。
胤禛却很是坦然,他抬手指着方才没让年筠淼进去的九州清晏正殿,“那座寝殿就是给皇阿玛准备的。”
年筠淼回头望了一眼,她已经想到了,却还是顺着他的话感慨了一句:“我说四爷那么宝贝呢,都不让我进去看一眼。”
胤禛目光深深看着年筠淼,欲笑未笑,半天没有说话。
“怎么了?”年筠淼被他看得不自在,下意思开玩笑:“怎么一直盯着我,是我今日打扮得太美了?”
“不光今日美,”胤禛笑着开口,“可你今日怎么这样啊,”他眉梢轻挑,吊着眼梢看向年筠淼:“处处给足我面子?”
“说什么呢。”年筠淼别开视线,装傻到底。
胤禛起身走到她身边,从她背后伸手抚着年筠淼的脸颊,低声道:“等贵妃娘娘来过之后,恐怕也不用我再开口邀皇阿玛了。”
他俯身,下巴抵在年筠淼的头顶,两只手揉捏着年筠淼的俏生生的脸蛋,笑问:“四爷该怎么谢你?”
年筠淼扳住他的手腕,不满地叫嚷着:“四爷别捏了,捏疼了。”
“那就快说,我要怎么谢你?”胤禛转身,靠在年筠淼的椅子上,低头看她。
“那我得想想,”年筠淼慢悠悠地喝了口茶,仰起头笑得狡黠:“不如就劳烦四爷今晚再给我唱一回歌谣,哄我睡觉?”
上一次听他唱歌谣还是弘历出生的那天,在那以后不管年筠淼再怎么哄,怎么骗,胤禛就是不开口。
“一回就够了?”胤禛伸手抹去她唇角的水渍,漫不经心道:“不会太便宜我?”
听了他的话,年筠淼试探性地伸出两根手指,“那就两回?”
胤禛大手掌心将她的手指裹住,往自己怀里拉了拉,慢吞吞道:“我看,不如就放开吧。”
“放开吧,”年筠淼重复了一遍,琢磨着这三个字的意思,欣喜道:“就是我想什么时候让四爷唱,四爷您就什么时候唱?”
“你看行吗?”
“我看太行啦,”年筠淼攀住胤禛的脖子,笑眼弯弯,“怎么办,我又想亲四爷了。”
两人在亭子里坐着,虽说周围伺候的人都知趣地躲开了,但到底是人多眼杂,年筠淼本打算就嘴上逞逞英雄,谁知胤禛的高大的身躯竟然往下一压,深邃的眼眸中闪着动人的光,他开口:“这个简单。”
两人离得很近,他说话的气息一点点落在年筠淼的鼻尖,惹得她蜷曲的眼睫不住地抖动。
气氛到了这个地步,先出手的年筠淼却下意识地转过了脸,勾着胤禛脖子的手也随之松开了,她认了怂:“我就说说。”
胤禛捏着她微微泛红的耳垂,轻轻叹了口气。
年少轻狂的好日子,一懂事就结束。这姑娘是越来越懂事,越来越得体了,可胤禛还真是挺想念当初那个不知天高地厚,横冲直撞的年筠淼。
“淼儿,”胤禛开口竟然带着一丝歉意。“你不用这样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