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想越兴奋,忙道:“若是来上三四万的流民,其中至少也有个三五千是壮丁罢?有了这样一群人,半年便能把暗渠给修得七七八八了!用了流民,既不用征发徭役,也不用雇佣民力,连银钱都省了,只要给些粮米便罢!”
说到这一桩,孙霖的脸上微微一凝,有些惊疑不定地抬起头,望了顾延章一眼,问道:“通判数月前曾经具折京中,请缓运州中去岁秋粮,莫不是那时便已是有了这等想法,准备按留流民,用以兴修水利,挖掘沟渠?”
孙霖一心扑在堤坝、沟渠上,他来赣州,只为了一个官身,是以所有的精力都用于做功绩了。
自入衙以来,他不仅没怎么搭理王庐、许明——毕竟前者几十岁了,还没能得一个出身,不过一个腐儒而已,结交并无半点作用,而后者更掉价,乃是商铺中的下人——便是顾延章这个通判,他也没怎么去顾忌。
孙霖自觉来赣州,是屈尊了的。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是忍不住看向了许明。
对方打今岁开年,大半的精力都放在城外,先是拟选地址,规划区域,再是筹备材料、兴建营房,便似火烧眉毛一般。
孙霖知道这是为流民准备的,曾经还在心中笑话过,不过是过路客,待上三日五日,便要走了,这顾延章还要着人费上这样多的力气建营,简直是吃饱了没事干。
可如今将这桩桩件件结合在一处,他突然就如同开了窍一般。
孙霖看着顾延章,喃喃地道:“城外设的营地,柳都监招的壮勇,请缓缴的秋粮,新挖的水井,莫不都是为流民到后,安排其以工代赈准备的?”
顾延章轻描淡写地道:“未雨绸缪而已,要安置数万流民,千头万绪,还不知道要花多少心思,哪里是几句话就能做到的。”
他说完,便转向了许明,问道:“城外的水井挖得怎样了?若是按着原本的安排,划出来的地界,能住下多少人?”
许明连忙上前一一汇报起来。
孙霖站在一旁,听着顾延章询问着营中大行小事,从水源、饮食,到防疫、防病,由安全、管控,到片区划分,巨细靡遗,几乎到了琐碎的程度。
对方的问话,孙霖只有半数是有概念的,剩余一半,平日里头他连想都不会去想。
许明比他强得多了,能回答得上十之七八。
他看着许明额角一点一点地渗出一层薄汗,又看着对方从怀中掏出一册小本子,一杆用小竹筒套着头的笔,刷刷地在本子上记录着没有做到的点。
孙霖心中一凛。
他原本自负以自己出的力,并自己的出身,这一位顾通判无论如何都要给几分薄面。可此时认真计较起来,他却发现事情未必只有这般简单。
许明在流民营做的事情,同样出彩!做得好了,得了百姓的赞许与认可,极容易获得人望。而王庐国子监出身,虽然也许不擅长科考,却莫名地很擅长教学,这数月学官做下来,已经把州学的不少学生带得有模有样。
可自家协管的是修沟渠……
这一桩,不确定性实在是太高了,根本没有办法保证到得最后,究竟能不能把赣州的暗渠修好。
可许明、王庐做的事情,却是定然会出功绩的。
慢慢的,他的额角也冒出了丝丝冷汗。
相处了数月,就算再怎么不上心,他也有些摸到了顾延章的性子。
这是个喜欢做实事的人。
如果许明、王庐二人当真得了很大的功劳,可自家却没能做出什么事情,那到得最后,对方究竟会不会看在自己的出身份上卖个面子,他当真做不到从前那般笃定了。
顾延章并没有多看一眼孙霖,他把许明肚子里的东西问了个底朝天,虽没有惊喜,却也足够满意了。
他一面问着话,一面在心里头算着时间。
距离秋冬季节还有数月,如果能得几场大雨,抚州往北那一片灾情应该就能缓解不少,灾民也会减掉一半更多。
此时做的,当真只是未雨绸缪,虽然知道这一场天灾几乎难以避免,可他心中依旧还存着一点半点的希冀。
顾延章是逃过难的,物离乡贵,人离乡贱,当真闹了蝗、闹了旱,会死多少人,又会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多少农户家破人亡。
只希望老天爷这一回能多点良心,哪怕下上三两场的透雨也好,不要叫那蝗虫当真把人逼到了绝路上。
第307章 应付
顾延章的祈求,并没有被老天爷听见。
抑或是听见了,却没有得到理会。
毕竟天时岂能因人心而改。
时间进入十月,从立夏转到了立冬,然而抚州以北在这数月里头却只下了寥寥几场小雨,连小孩撒尿都比它湿地湿得透。
意料之中的,旱灾之后,江南西路以北闹起了蝗灾。蝗虫成群结队,遮天蔽日,凶得好似连人都要吃掉一般,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抚州、吉州等地,流民遍野,只能掘草根果腹——毕竟连树皮草叶都已经叫蝗虫给吃得尽了。
各州之中自然连忙开仓放粮,只恐做得晚了,果真便要引起大乱。
然而抚州、吉州等处又能有多少粮?便是全用于赈灾了,也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
在耗尽了最后的存粮之后,各州开始有零星的灾民逃难。
又撑了大半个月,抚州已经成村、成乡地背井离乡。
闹蝗灾、旱灾的不止江南北路,河|北也是一般。
八月到时候,天子赵芮便已经减膳食、避居偏殿,连寿辰都没有大过,还亲自去东郊祭天祈雨。
然而并没有半点作用。
天之子,有时候也未必能得天之宠。
眼见灾报频频传来,赵芮已经连着好几天晚上连觉都睡不好,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头便是各地灾民衣衫褴褛,骨瘦如柴,易子相食的场景。
这日他批阅奏章直至亥时末才就寝。
宫中黄门早知道这一阵子天子睡眠不好,便特燃了一柱檀香,以助安眠。
随着檀香燃烧的香烟袅袅升起,赵芮也强令自己逐渐入睡。
今日领着两个小黄门在内殿当班的乃是黄门郑莱,他支一个小几子,坐在赵芮的床脚处,防着夜间天子有什么叫唤。
檀香确实能安眠,郑莱的眼皮直往下耷拉,好几次差点都要睡着了,硬生生逼着自己撑住。
正当郑莱昏昏沉沉之时,忽然听见床头一声叫,吓得他一个激灵,差点把坐着的几子都踢翻了,连忙取了烛台,撩起床幔,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陛下,可是有什么事情?要不要宣医官入殿?”
赵芮满头是汗,被梦靥得脸色发白,他缓了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
不用宣医官,他也知道是什么事。
不过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
便是此时把华佗找过来,也只能治表,不能治里。
况且他方才梦见的东西,是不能同任何人说的。
堂堂天子,做梦梦到被蝗虫给吃了,这等荒谬之言,若是说了出去,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他接过郑莱递过来的热水,喝了两口,这才重新躺下——却是再也睡不着了,闭着眼睛,心中想着这,想着那,直到时辰到了,才起身梳洗换衣上朝。
礼节性的朝会过后,政事堂、枢密院的一众要臣便转到了崇政殿继续议政,也只有这个时候,才会真正谈论起正事。
赵芮心中挂念了一晚上,见人进来得差不多了,连半刻都不愿意等,立即把范尧臣点了出来,问道:“范卿,河|北灾情如何了?有无降雨?各州可有上折具奏如何应对飞蝗?”
治旱只能靠掘井硬扛,灭蝗也没有太多的办法,可是做了总比不做好。蝗虫这东西,哪怕无法赶尽杀绝,能灭一点,便也好上一点。
这一阵子,范尧臣也瘦了一大圈。
甫一上任,便要接手这一堆天灾人祸,他身上的压力实在大得快要把人都压垮了。
此刻听得天子问话,他持笏禀道:“河|北依旧无雨,各州已经上书请建蝗虫庙,以食尚飨,政事堂已经准复了。”
赵芮的面色有些难看,道:“除却建庙,河|北各州可有旁的应对之策?”
范尧臣忙道:“已是着各地多养鸭畜、鸟畜、野蛙,另组建灭蝗队,各乡灭蝗……”
他眼中尽是血丝,面上也有些憔悴。
不仅赵芮睡不好,范尧臣也一般睡不好,遇上这样棘手的天灾,他也是无法可想。
“另有一桩……”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禀道,“因河北灾情愈演愈烈,各州仓廪已是无法支撑,灾民已是过了大名府,想来过不久,就要抵达京城了……”
河|北灾民南下,在大名府盘桓了数月,终于吃光了北京大名府的存粮,不得不来京城过冬了。
范尧臣竭尽全力拦截了数月,还是没有办法把灾民按在大名府。
一旦流民入京,形势便全然不同。
流民在大名府,天子自然也会知道,但是一则隔得甚远,消息传递不便,二则他也能想办法遮掩一番,哪怕被御史台攻讦,被杨奎逮着骂,他也能捂着耳朵装聋作哑。
可一旦流民入京,皇城司中尽是天子耳目,御史台也不会放过这一次机会,还有那杨奎,定会想方设法,利用这一回机会把自家拉下马。
他余光瞥了一眼对面,枢密院的第二位,是空的。
杨奎今日告假了。
幸好……
范尧臣心中庆幸,赵芮的面色却是更难看了。
他一向知道河|北灾情严重,却不想竟到了这个地步,居然连大名府都安顿不下,需要京城来安抚。
京城乃是天下之都,无论资源、人力、存粮,皆是最丰足的,而京都府尹的治政之才,并京都府衙的行政能力,更是毋庸置疑。
要安顿河|北的灾民,京城府衙虽然可能会有些做得不足的地方,可却也不太需要赵芮来操心。
他心中虽然恼怒,却也多少能保持住不当殿发怒。
按捺下心中火气,赵芮问道:“江南西路又如何?上回的抚州的奏报,说是存粮已经告罄,流民开始往江南等处逃难,也有往京城走的,若是撞到一处,京城能否安置得下来?”
范尧臣忙道:“抚州蝗灾虽也闹得厉害,可周围州县受灾却不严重,流民不过一二万而已,江南尽能安排妥当了,这一处,陛下且不用担心。”
他这般睁着眼睛说瞎话,也只能哄一哄耳目闭塞的赵芮而已。
皇城司在各州的耳目虽然能送信回京,可得到的消息五花八门,甚至多有矛盾之处,想要从中理出真正得用的情报,其实并不容易,赵芮也只能凭着自己的猜测来做判断。
范尧臣这般说,他虽然疑虑,却也相信了。
众臣们继续在殿中仪事。
范尧臣面上毫无痕迹,心中却是焦虑不已。
抚州吉州隔得远,又有江南等处帮着拦住,那越六万的灾民,想来至少能拖上二三个月才会入京。
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吧。
给他多一点时间,看如何才能把这一关给应付过去!
第308章 出路
距离赣州城约莫十里地,有一处村落,名唤菇皮寨,村民不过几十人,数十年前整个村子都种菜,后来皆以培栽香菇为生。
自吴三公发明砍花法,大晋的香菇便有两种栽法,一是春播夏出,二是秋播冬春出。
菇皮寨的香菇惯来用的是后一种栽法,这样一来,村里头的劳力夏日时间便空了出来。往年,这些闲下来的青壮年们,多半不是去赣州城里寻个兼职,便是去其他种赣橙的村子里应募,做个短雇。
今岁也是一般。
菇皮寨又有一个别名,唤作张家村,因得村民们皆是一个姓,一个族的。
自古越是同宗同族,越是人少,便越容易齐心。菇皮寨里头做事一惯同进同退,原本种菜的时候,就一起种菜,后来村中一人去庆元县龙岩村学了砍花法回来,教给同村之人,便一起改栽香菇起来。
然而砍花法毕竟不仅菇皮寨一个村子会,随着香菇价钱居高不下,引得许多外来商人前来采买,也越来越多的人看出了其中有利可图,纷纷去学了回来,个个砍花栽菇。
香菇想要栽得好,并不容易,砍花法要学起来,也极讲究手法天赋,可要栽出来,却并不难。栽的人越多,香菇的价钱也就越低,菇皮寨刚开始栽香菇的时候,简直是供不应求,好品相的,能卖到二百贯一担,便是一般品相的,也能得个七八十贯。
然而这三四年间,香菇价格大跌,已是跌到了好品相的三五十贯一担,一般品相的十几二十贯一担。
香菇是菇皮寨的主要收入来源,一年卖不好,还能安慰自己是行情不好,二年卖不好,心中免不了就要犯嘀咕,等到第三年,村里头人人都觉得不对劲起来。
今年已经是香菇价钱低的第四年,价格一如前几年,并没有往回涨不说,还又往下降了一二贯。为了补贴家用,村里的劳力们只得早早去寻活计来补贴家用。
这一日,张五七跌着一张脸走进了村,还没到家,便见隔壁的张阿富抱着个碗,里头装着稀粥并几丁酸豆角,蹲在外头吃晚饭。
张五七有点吃惊,同对方打了个招呼,问道:“你不是在会昌县里头做短雇?怎的今日回来了?”
张阿富三口两口把粥喝完,将碗撂到了一边,这才抹着嘴巴,回道:“别提了,北边抚州来了一堆子的流民,听说是闹了蝗灾,又旱了大半年了,一窝蜂往江东那边跑,走到这一处,个个瘦得跟骨头似的,身上穷得精打光,路过会昌,抢着去做工,也不要工钱,只要吃个饱饭。”
他说到此处,似是喉咙里头有些痒,便停了停,先是咳了两声,往地上吐一口痰,又把那痰踩了踩,才继续道:“原本说得好好的,说要做到过了重阳,如今这还差着好几个月,那主家就变了卦,招了七八个流民在家里头帮着打理橙子树,哪里还有我站的地方!”
张阿富说完,唉声叹气了一会,这才回过神来似的,问道:“你不是在赣州城里头做事,怎的也回来了?”
他猛地醒过神来,恍然道:“怕不是流民也在城里头跟咱们本地人抢饭碗罢?”
张五七摇了摇头,道:“赣州城里头倒是还好,进出都有数,州中管得死紧,听说能干得动活的都被叫去挖沟渠了,其余尽在城外住着——你去瞧瞧,那营地怕不有十来顷,来个三四万人都能住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