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阿富这便不明白了,问道:“那你不做你的活,跑回来作甚?”
张五七一愣,也问道:“你爹没同你说?不是舅公让离得近的都回来?”
张五七口中的舅公,便是菇皮寨里头顶有声望的族老,当年便是他从庆元县学了砍花法回来,教给了村中诸人,才让大家能趁势多赚了点钱米,不至于每日靠着种菜,仅仅图个温饱。
张阿富摇了摇头,正要说话,便见不远处自家老爹走了过来,一面走,一面冲着自己招呼,口中喊道:“老三,不是让大丫回来喊你,怎的半日不过去,阿舅在点人头了!”又看到张五七站在一旁,跟着招呼道,“五七回来了?赶紧的,把东西放了就去晒坪,阿舅有事情要跟大家商量。”
张五七连忙喊了人,又应了一声,匆匆回家把东西丢下,就跟着张阿富父子一同去了村西晒坪处。
这里原是村里头用来晒稻谷的,如今秋粮未出,往常都是空荡荡的,此时却已经人头攒动,隔得老远,张五七便听到嗡嗡嗡的人声此起彼伏。
一个须发白黑相夹的老者站在高处,大声点着人名。
菇皮寨不过二十来户人家,很快就点齐了,各家都有了能主事的人过来。
张五七便听得舅公在上头道:“今天叫你们来,是说个事。”
“香菇这两年都卖不上价钱,大家也都知道,我就不多说了,指望以后这东西能涨上去,也没啥可能,我家二郎四处去问过了,如今便是赣县、岳城,都处处有栽香菇的。”
“若是不想将来打饥荒,咱们便要想着谋点其他出路。”
舅公才说到这,下头便有人喊道:“舅老爷,除了砍花栽香菇,咱们也不会别的啊!”
舅公比了个手势,不一会,一个瘦高个的中年人便手中捧着几丛树枝走了过来,那树枝足有大半人高,枝干的叶子处,还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一时也看不出里头有什么玄机。
张五七认出那是舅公家行二的儿子,人人都唤他二郎。
舅公叫道:“二郎上来说话。”
果然那张二郎便跟着站在了舅公身旁,先同场中各人叔叔婶婶阿伯阿舅地打了个招呼,这才道:“大家还记不记得,上回咱们隔壁村卖了两个山头给赣州城里头的人?”
张阿富捅了捅张五七的背,道:“他二郎不是就在那山头里面做短雇吗?”
张五七想了想,果然忆起有这回事,那买山头的人据说在赣州城里有些根基,出得价钱挺高的,还来过村里找人,说是要养虫,想请人去照看。
第309章 快慢
当时那一位主家给得银钱很高,又因为说是只用做到秋末,其实并不耽误他们栽香菇,不少人都想去。
后来对方只在村中选了一个人,便是张二郎。
张五七还在想着,只听周围的族人便此起彼伏地应和,纷纷表示自己记得这事。
张二郎又道:“我得了他们的雇佣,在哪一处做了这小一年,才算晓得那主家买这个山头是用来做甚的!”
“不是养虫吗?”有人问道,“养什么虫?不是养蚕虫罢?也没种桑树啊!”
张二郎没有答话,只把手里头的那几丛树枝顶上的油纸给掀开了。
下头登时“轰”地响起了一阵议论。
“这是什么?”
“像是蚕丝?”
“哪有蚕丝这般的?人蚕丝是吐了丝,绕成一个蚕蛹做一圈,一个一个黄白黄白的球一样,哪里像这个。你也忒没见识了,跟没出过村似的土老汉!”
“莫不是蜘蛛丝吧?这蜘蛛丝网也太密了!”
“倒是有点像,还像开的花。”
“是有点像花,只不是花吧,你看那枝干上也有。”
张五七看了半日那张二郎手中的树枝,只觉得果然又像花,又像蜘蛛丝似的。
那树枝缠得满满的都是银白色的细丝,细丝把树叶、树枝乃至下头的一小截树干都包裹得紧紧的,一时都辨认不出来这究竟是什么树。
张二郎把手里头的树枝插在了地上,又道:“那一户主家买那两个山头,是用来专养这一种虫子。”他一面说,一面从一片叶子上头扒拉下来一小粒东西,托在手上,示意给下头的人看,“他们唤作白蜡虫,就是白色的蜡烛的意思。”
一时下头的人纷纷围了上去,想要仔细看清楚这“白蜡虫”究竟是什么东西。
“有点子眼熟啊……”
“咱们旁边山上不是也生过这虫,好似长在女贞树上,夏天秋天也见过点白丝长在树上,好生看一回,倒是同这差不多,不过山上的树头过上两日便没了。”
张二郎已是继续道:“这虫子分公、母,公的有翅膀,就能生这白丝,白丝长得差不多了,把枝剪下来,又将上头的白丝收了,用水一煮,就出来这东西。”
他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方小小的帕子,小心翼翼地把那帕子揭开——里头居然还有一层帕子!
张二郎这动作,简直吊足了众人的胃口。
张阿富忍不住同旁边的张五七道:“这般小心,莫不是装了金子?难不成那虫子会生金子?
张五七也将信将疑。
他也没少去隔壁山上砍柴抓兔子找野鸡,自然也见过那些个虫子,小小一只,趴在女贞树上,多的时候密密麻麻,少的时候三三两两,看着怪恶心的。
张二郎一连开了三张帕子,里头的东西才露了出来,是一方白色的东西。
张五七在赣州城里的杂货铺子里做过短工,也见识过不少东西,只觉得这方块同石膏有点像。
“是不是石膏?”
他脱口问道。
因为离得远,张二郎并没有听到他说话,而是自顾自往下道:“这是有钱人家里头点的蜡烛。”
张五七恍然。
他是见过蜡烛的,一时没有认出来,实在是因为往日里头见到的,都是一根一根的,中间有烛芯,跟这蜡块,实在形状相差得有点远。
人群里头安静了一会,复又闹哄哄起来。
张二郎便把那一方帕子递给旁边一个人,让大家轮流传看。
东西很到了张五七手上,他端详了好一阵子,又伸手去摸了摸。
张阿富忙道:“别乱碰,若是化了怎的办?”
张五七摇了摇头,道:“蜡烛不会化的,只是往日里头我见的蜡烛都是黄色,听说是蜂蜡,怎的这个蜡烛是白色,不晓得禁不禁烧的。”
他还想要细看,旁边你已经有人着急地把那帕子接了过去。
大家很快轮着传递了一圈。
有人已经迫不及待地叫道:“二郎,这东西多少虫子能生出一块蜡来?虫子一年能生几回丝?这出的蜡禁不禁烧的?城里头蜡烛的钱卖得老贵了,咱们能不能跟着养?”
张五七也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望着站在高处的张二郎。
同旁的人不一样,他在铺子里头卖过货,自然知道这蜡烛的价钱在哪里。
手里头这小小的一块,分融了出来,就能卖上两贯钱。
不晓得一只虫能生多少蜡,好不好养的,一年能吐几次丝。
如今的蜡都是蜂蜡,死贵,进货都要两百多文,标价是三百文上下。
如果村里头能做蜡……
想到这里,张五七的心就跳得厉害。
都是钱!
不是铜钱,这是银子啊!
此时再看那虫子,张五七已经半点都不觉得恶心了。
他只想把那虫子给供起来。
一时之间,他竟是觉得隔壁村出落得最水灵的春姐儿,都没有这又丑又渗人的虫子好看!
张二郎站在上头,一一回答着大家的问题,道:“今次是头一年养,养了两个山头,摸索着弄,出了两千多斤蜡……”
旁的人还不觉得,张五七心中换算了一回,已经倒抽了一股凉气。
他忍不住道:“一根蜡烛半两不到,至少能卖二百文……”
张五七的声音不大不小,然而此时场中人人都没有说话,只等着张二郎继续往下道,是以很多人都听到了。
一人传一人,很快,场中便开始乱哄哄的。
“半两就能卖二百文,那两千斤是多少?”
“别想得太好,听说那主家请了不少人打理,摊下来不晓得一个人能养多少……二郎,你们一共多少人在打理?”
“二郎,这虫子同咱们山上那个是不是一种?咱们能不能养啊?!”
“除却你,旁的人知不知道的?山上是不是还雇的其余人,他们会不会回去也养起来?”
“凭他们养不养,各凭本事吃饭,看谁手快!谁养得早,谁就捞快钱。”
“咱们先吃了头筹,就像当初卖香菇子一样,哪个快,哪个吃肉,哪个慢,哪个吃屎!”
“先叫二郎问清楚,那虫是不是咱们山上那种,如果不是,能不能从那一处买些回来。”
“肯定不能买,是你你卖啊?这是发财树,定是恨不得收得死死的,不要叫旁的人知道了!”
第310章 成果
且不说菇皮寨中一干人等围着张二郎你一言我一语,个个一肚子的问题要问,赣州城的后衙之中,季清菱却是站在一棵女贞树面前,认真地打量着。
从前都说火树银花,可她此时却有如看见了一棵被冰雪盖满了枝干的银树。
女贞树是常青树,哪怕是到了冬日,叶子也是绿的。
面前的树上,三个月前放上去的那些个小虫早已不见了踪影,只有满树干、树枝的白霜一般的东西,厚厚地包裹着这一棵女贞树。
绿色的叶子,白色的枝干,两色相映相衬着,有种奇异的和谐感。
秋露左手托着一个瓷碗,右手持着两根筷子,上前几步,轻轻拨了一小块白色的“霜”下来,递到季清菱面前,道:“姑娘,你瞧,虫子被裹在里头,这白色的就是蜡了,不知道是它吐的丝,还是其他什么的。”
秋月、秋爽围上前来,几个人半懂不懂指指点点,看了半天,各自都动手去摸了摸。
养了大半年,后衙里头养出来的白蜡虫终于开始结蜡花,只是不同的树,出来的成果实在是相差得有点远。
眼前这一棵是出蜡最多的,枝干上裹满了白色的蜡丝,出丝最好的地方有一寸厚,出丝差的地方也有半寸。
“这棵树上的虫子长得最好。”秋露向季清菱解释道,“旁的树几乎都收尽了,后衙里头一共放了虫子在十一棵树上头,不算这一棵的,得了差不多三十多斤白蜡丝,按姑娘说的法子兑水煮过了,共得头蜡四十余斤。”
她一面说,一面指着右前方,道:“姑娘瞧那边,那棵树上的白蜡虫就活得少,我特意留了没收,给您看一看。”
季清菱循着她的手望了过去,就在一丈开外,另一棵同面前这棵一般大的女贞树上,只有星星点点的白花点缀着。
她走近了去看,发觉这棵树上的虫不仅少,有些周身的白丝甚至连它自己都裹不满。
“这两棵树上放的虫子有什么区别?为什么出的蜡会差这么多?”季清菱问道。
秋露也不知道原因,只点着树上的挂的一个写了“乙四”的牌子,道:“今岁只是第一年,还不晓得为什么会差这么多,不过按姑娘您说的,咱们在不同树上都做了标记,放上去的虫子平日里头怎么养的,上了树之后怎么养的,都记下来了,以后多养几年,做做对比,想来也会知道的。”
她说到这里,忍不住看着季清菱,问道:“姑娘,咱们明年还要养虫吗?”
季清菱心中想着事情,听她这般问,下意识地便摇了摇头,等再抬起头想要说话,便见秋露一幅松了口气的模样。
“这么讨厌养虫啊?”季清菱忍不住笑了出来,安抚她道,“也是没办法,旁的人我没有这样放心,只好叫你帮着打个底,如今知道能养出来,也能做出蜡了,自有别人去忙,便不关咱们事了。”
秋露听得季清菱说一句“旁的人我没有这样放心”,顿时觉得多半年的辛苦都有了回报,只恨不得再去养两年白蜡虫,好叫季清菱知晓,便是再苦再难的事情,只要对方一声令下,自己也是无怨无悔。
她一心要说两句肉麻的话,偏当着秋爽、秋月的面,实在甚是不好意思,脸一下子就红了,双手攥成拳头,口中嗫嚅半日,还是没有说出来。
季清菱自然没有看出这小丫头的心思,她一心要给秋露奖赏,偏又觉得单单给奖银实在有些单薄,只好道:“养了这样久的虫子,怪辛苦的,莫不如给你多发两个月月钱,再让休息三两日?”
秋露连忙摇头,摆了摆手,道:“不用,也不是我一个人养,我平日里头两边跑,秋月姐同秋爽都帮着担待了不少,不是她们在房里头支应着,我那一处也看不过来。”
季清菱便笑道:“你倒是鬼精得很,既是这般,准你们三个一人两天休息,出去逛一逛,也看看景、买点东西什么的,省得天天被我束着。”
她话刚落音,院子里头里头三个丫头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个个脸上都绽出笑来,连压都压不住。
秋爽“哎呀”着道:“这怎么好意思!”
她左边看一眼秋露,右边看一眼秋月,见一个人都不说话,忍了半日,还是等不及地开口道:“姑娘,这假是能我们三个人一并休,还是只能分开休啊?”
季清菱想了想,道:“三个走开一天两天的,也不要紧,叫个小丫头进来看着屋子便是,趁着这两天也没什么要紧事,我也不怎么要使唤人,你们把手头事情交待好,尽可一处出去玩,来这赣州也有小一年了,还没仔细走一回罢?”
这一回,连秋月都不想说面子话了,三个人笑得嘴巴都合不拢,只上前行礼道谢,又七嘴八舌地说些有关养虫子的事。
正说话间,却见松香自外头走了过来,先行了个礼,才道:“姑娘,山上李家来人了,说带了新出的蜡来,又有事情跟您说,问您此时能不能腾出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