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术——须弥普普
时间:2019-05-29 09:23:03

  她知道自己做得好,也相信自己做得对,她觉得不对的地方,从来都只是没有提前同五哥商量。
  毕竟有些事情,她站在“已知”的角度来看,同五哥站在“未知”的角度来看,结果必然会有极大的差别。
  她只担心自己这样自行其是,会让五哥不放心。
  毕竟赣州是对方官海生涯的起步,一个不好,便会影响到以后多年的发展。
  而白蜡虫的推广,若是把控不当了,五哥便是花上十年八年,也未必能把那身上的坏名声给洗干净。
  季清菱不知道顾延章这般相信自己,是因为基于自家当真做得好,并没有什么问题,还是仅仅基于对自家的信赖,或是二者皆有之,然而见到对方这般回应,她却心中甚是熨帖。
  等到次日,以赣州通判的名义上奏的那一份奏章并白蜡虫产的白蜡块并蜡烛,便由马递一起送入了银台司,经中书门下,转进了宫中。
  二十天后,那一份奏折就摆在了垂拱殿的案上。
  大半夜的,赵芮连续批了好几份关于抚州、吉州、河|北飞蝗遍野,食尽谷穗、草木的奏章,又准了几处请免赋税,并另几处请拨银粮,抚恤过路流民的折子,只觉得脑子里头嗡嗡嗡地作响。
  马上就要子时了,他扶着脑袋,偏那一颗“龙头”并没有半点实在的用途,还胀痛得厉害。
  郑莱上前两步,再一次出声询问道:“陛下,时候不早了,不若早些歇息罢?”
  赵芮被他这一句话,问得火气直冒。
  面前这些事情,若是有一样能拖的,他也不至于日日连觉都睡不着。
  他瞪大了眼睛,正要骂人,却是硬生生又忍了回去。
  何苦要跟黄门过不去……
  郑莱立在下首,其实早看到天子面色不好,可他却是依旧大着胆子问道:“下官给陛下拧块帕子过来罢。”
  赵芮没有拒绝。
  很快,温热的帕巾子就贴在了赵芮的面上,轻轻擦了两下,他醒了醒神,继续批起折子来。
  郑莱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有些唏嘘。
  在宫中伺候了几十年,他虽然只是个鄙下的黄门,却也识文断字,也知史知礼,自然也有眼睛,看得出来面前的皇帝,并不是什么雄才大略的君主。
  天子斗不过杨平章,斗不过原来是大参,现在却是相公的范尧臣,连请郡的黄相公、枢密院、政事堂的几个老臣,都能随意臧否他。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对宫中的黄门、宫女来说,他确实是个难得的好人。
  郑莱犹记得自己还是个小黄门的时候,跟在天子后头执伞,有一日,本来是去逛御花园的赵芮,才走了不多久,就匆匆忙忙去寻了皇后,一进门,旁的不说,直接灌了一大杯水。
  当时皇后问,这般口渴,为何路上不喝水,谁成想天子直接答说,他见着今日当班的小黄门忘了带水壶并水杯,不想点出来,省得对方要受责罚,索性便硬生生忍了一路。
  跟着这样的天子,郑莱连骂都少挨过,伺候起来,自然也是尽心尽力,发自肺腑。
  赵芮却并不知道站在自己后头的小黄门,竟是在心底里可怜起自己这个皇帝来,他随手抽过桌上的最后一份折子,叹了口气,翻开看了起来。
  上折人是赣州通判,去岁的状元顾延章。
  奏章开门见山地表明,这是一份进呈书。
  赵芮几乎是立刻就松了口气。
  幸好。
  不是要钱,不是要免赋税……
  他面上的表情轻松多了,慢慢细看起来。
  然而才看了不到一半,赵芮的面色已是重新凝重起来。
  他随手抽过一张纸,在上头演算了好一会儿,足足算了两遍,便再无心看下去。
  “郑莱!”
  “臣在。”郑莱几乎立刻走上前去。
  “赣州上呈的折子,是不是附了东西,附的东西在哪里?”
  赵芮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问道。
  郑莱连忙走到一旁,去装奏章的箱子里翻了翻,很快翻出来一个比巴掌略大些的布袋子。
  拆开之后,两根白色的蜡烛,一块巴掌大的白蜡块,便摆在了案上。
  不用郑莱动手,赵芮自己便取了那赣州呈上来的蜡烛,在桌上正燃烧着的黄蜡火焰上点着了,滴了两滴蜡液,将新白蜡立在了桌上。
  宫中的黄蜡乃是特制,跟面前这一根赣州进上的白色蜡烛比起来,要更粗,也更长。
  赵芮拿手指比着,在两根蜡烛上头做了同等长度的标记,却发现黄蜡已经烧到标记处了,白蜡依旧离那标记处,还有半个一小截的距离。
  他忍不住又唤了一声,道:“郑莱。”
  “你看看,是哪一根蜡烛亮。”一面说着,赵芮把面前的黄蜡给熄了。
  片刻之后,他把黄蜡重新燃起来,又把白蜡给熄了。
  郑莱想了想,答道:“好似是先前那根蜡烛燃起来亮一些。”
  赵芮笑呵呵地点了点头,道:“朕也是一般觉得。”
  他捏着几块白蜡研究了半日,这才响起来自己还有半份折子没有看完,忙又回过头去看那后面半截奏章。
  后面几乎都是弊端,写得耸人听闻,十分可怕,相比起来,前面陈述、介绍这白蜡虫并白蜡的话语,就显得干巴巴的。
  赵芮有些不舒服。
  明明是利国利民的事情,哪里就到这地步了?
  他把那折子扔到一边去,忍不住又研究起面前的蜡烛来。
  如果能卖去西域……
  这个东西,也可以试着官营……
 
 
第314章 争议
  这一夜,赵芮一如既往地没有睡好。
  然而难得的,他没有想河|北、抚州、吉州等地的蝗灾、旱情,没有想着江南东路、大名府的流民,也没有想蠢蠢欲动的交趾,水患严重的广南西路,却是辗转反侧,惦记着赣州进上来的白蜡烛。
  大晋多年征战,又屡遇天灾,哪怕是朝廷也没有隔夜粮了。
  连续几年入不敷出,再这般寅吃卯粮下去,当真要出大乱子。
  朝中的收入是定数的,遇上丰年,财税许是能有七八千万贯,可要是遇上灾年,能有四五千万贯,做皇帝的睡觉都要笑醒了。
  没法开源,只能节流。
  赵芮自觉自己已经够俭省了,别说不敢大兴土木,便是住的福宁宫,也只在大婚时重修过一次。
  遇上灾年,自己老老实实减膳移殿不说,过寿也只简单办,宫中的宫女、黄门更是一裁再裁。
  然而这些毕竟只是旁枝末节,宫中再省有什么用,禁不住外头花钱的地方多啊!
  想到灾,想到钱,赵芮当真急得每每头发都要烧起来。
  而今赣州呈上来这白蜡,简直是如同救火之水!
  如果白蜡最终官营,按顾延章折中所奏,一斤白蜡虫种,在毫无先例,不清楚蓄养方法的情况下,头一年便能得蜡约计两斤,一斤白蜡,可浇注成蜡十根。
  整个赣州,若是广而推行,至少能产蜡二十万担上下。
  去岁,朝中财税收入为四千八百余万贯,其中盐、铁并茶叶等官营物项的赋税,已是占到十之六七。
  而蜡烛乃是百姓日常必需,只要产量上来了,价钱下去了,完全可以取代从前的灯油并火把。还能高价贩卖海外,西域。
  如折上所言,蜡烛市价三百文上下一根,一年只要产出五十万担,哪怕折价十一,也能有一千五百万贯,便是以十五为税,也能增加了足足一成半的收入!
  想到这里,赵芮兴奋得翻来覆去,半丝困意都没有了。
  次日一早,朝会过后,他便急急回了崇政殿,把部分枢密院、政事堂、户部司的各色人等都召集在了一处,将赣州上的折子、进呈的白蜡发下去令众人一一传阅。
  赵芮面带喜色,道:“众卿,今有赣州上呈白蜡虫一物,可产白蜡,按赣州通判顾延章折中所述,若是一应顺利,一年至少能得铜贯数以千万计,朕拟着赣州上下试以推行,卿等以为如何?”
  负责左曹的户部侍郎王攸之看完折子,立时便在心中默算了一息,此刻听得赵芮发问,马上出班道:“臣以为可行,明年可设一二县乡试为蓄养,若有见效,越明年,赣州上下皆可推而广之。”
  然而协管右曹的冯向却是立刻反驳道:“此事暂未得明,赣州素来产粮,惯有江南西路粮仓之号,若是上下皆去养白蜡虫,田亩还有谁人去管?”
  王、冯二人,一人管着朝中度支,一人管着天下田亩,为着自己所辖,你一言,我一语,当殿争执得面红耳赤。
  很快,殿中便分为了两派。
  有人赞同王攸之,认为如今朝中入不敷出,难得有这样一个新进项,当然要尽快推行。
  而有人又认同冯向,毕竟白蜡虫虽能得利,可这几年都不是丰年,农谷歉收,若是江南西路再来一个粮食不足,大晋中腹一乱,闹出民变,也不是没有可能。
  本来近几年就纷乱四起,如果为着这些个赋税的甜头,逼乱了江南西路,实在是得不偿失。
  赣州的上折中,也提及了田退虫进一事,然而赵芮却是压根没有看进心中,而是一心一意想着白蜡虫能带来的收益,此刻见皱着眉头听着殿中吵了半日,实在是心中闹得慌。
  不同意推广白蜡虫的人,说的话也并非没有道理,而眼下两边吵得正热闹,作为天子,他是不能直接下场搀和的。
  赵芮一转头,见范尧臣打头站着,一言不发。
  他回想了前几日对方还冲着自己哭穷,便直接将其点了出来,问道:“范卿,你以为如何?”
  按着赵芮想来,范尧定然是要钱不要粮的。
  然而范尧臣却是半点都不愿意背这个黑锅,他出列道:“臣以为,此事来龙去脉,具折难以言明,单凭一份奏章,便要做出这等决策,实在有些仓促,不若将那顾延章召入朝中。”
  他道:“顾延章既是一手发掘了白蜡虫,又分析得头头是道,宣召其进京,将利弊一一陈述,征询其意,也是正当。”
  范尧臣话刚落音,便听得不远处一人回道:“范相公,顾延章不过区区一个通判,所知所得,俱是已在折中陈尽,便是其人入京,也不过是将折中之言复述一番而已,还是要朝中做选,空等他回来,又有何用?”
  范尧臣心中不悦,眯着眼睛望了过去。
  是由延州回京的陈灏。
  因在北地战事中立下大小功劳累共十余次,陈灏已经升至节度使,也入了枢密院,今次议事,以他如今的身份,也是能入殿的。
  “朝中如今亏空甚巨,连阵前将士奖银、抚恤都无法给足,当此之时,有这般增加赋税收入之襄助,不知范相公有何疑虑?或是已有更好的办法,以补亏空?”
  陈灏立在一旁,说话得当,叫人挑不出半点毛病,然而其中讽刺首相没有能力,又不肯担责之意,却叫范尧臣恨得牙痒痒的。
  病了一个杨奎,又冒出来一个陈灏,姓杨的徒子徒孙,怎的就死不干净呢!
  然而他再恨,却也是无话可驳。
  朝廷穷是真的,白蜡虫能增加财计也是真的,他没办法再另辟财源也是真的。
  范尧臣脑子里头只想了一息,立刻便道:“陈节度此言差矣,百姓多愚,白蜡虫之事未经证实,匆匆推而行之,必是弊大于利,宣召赣州通判顾延章入京,一则朝中也好发问,二则按其折中所述,此虫在赣州遍地皆是,便是不推,只要有人见得能产白蜡,便会蜂拥而上,不仅不该推而广之,反而应当小心约束,以免初期便失了控制……”
 
 
第315章 抵达
  就赣州是否应当推行蓄养白蜡虫一事,崇政殿中断断续续争执了月余,几经反复,左曹、右曹二部不断扯皮,到得后来,所争的已经不单单是赣州的白蜡虫了。
  杨奎阵前征战数年,硬撑着回京,跟范尧臣吵得天翻地覆,却也没能把奖银与抚恤如数要回来。
  他郁积于心,惹得旧伤复发,饶是刚强如铁,也再没撑住,一下子就病倒了。
  陈灏早恨不得把范尧臣杀而食之,平日里头没有办法,如今逮着机会,便带着一帮朝臣跟对方撕扯起来。
  两边闹来闹去,早已脱离了原本的初衷,白蜡虫是好是坏,该推行还是不该推行,早没人去管,而是开始陷入党争,每日各自搜罗对方平日错处,在朝堂上互相攻讦。
  赵芮开始还不觉得有什么,反而很是欣慰,觉得虽然杨奎不在,可陈灏跟范尧臣斗起来,即便是弱上一二分,却也半点不后退。
  然而到得后来,他渐渐认识到不对起来。
  蝗灾、旱情、战事、流民,好似已经没有半个人去理会了,每日朝中闹得乌烟瘴气,尽是吵闹不休。
  他不得已,只能敲打了几个闹得最厉害的臣子,外放的外放,罚俸的罚俸,降职的降职,又将申斥了一番陈灏、范尧臣,才将事情堪堪压下去。
  之后,终于由赵芮拍板,定下白蜡虫应先在会昌、盛宁两县试养,而赣州也要严守州中农亩,勿令农人全数弃田养虫。
  此事告一段落,两派的火被赵芮强行掐灭,可火药味却并没有消除半点,每每朝会,如果不是天子强压着,好几次差点便要当殿吵起来。
  赵芮无法,只得强把已经请郡的孙相给重新召了回京,请其复相,而范尧臣则是转为次相,此外,政事堂、枢密院中各人官职也各自进行了调整。
  而远在赣州的顾延章并季清菱,却是半点都不知道,因为二人的一封奏章,并一些个进呈之物,竟成了两派党争的导火索,把朝堂几乎闹了个天翻地覆。
  当京城的天子近侍带着圣旨,一路往赣州疾驰的时候,抚州、吉州等地的数万灾民,已是陆陆续续,比他先一步抵达了地方。
  ***
  赣州地处大晋中南部,一过立冬,便开始刮起湿冷的寒风。
  路边的叶子掉得并不算厉害,依旧还带着绿意,只是不知是被虫咬了还是怎的,看起来洼洼坑坑,七零八落的。
  叶三常打着哆嗦,走在官道上。
  他手里拄着一根拐杖,身上衣衫褴褛,脚上穿的布鞋底已经几乎都要被磨穿了。
  在他后头,村里的一百一十三人,以户为单位,三三两两散落在路上,人群里头安安静静,连说话的人都少,只偶尔听闻到不懂事的婴儿有气无力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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