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你娘的!老子同他一样的官品,凭什么他就能有上房,我就要去挤下房?!你是哪里娘胎里爬出来的杂种!莫要狗眼看人低,老子才从阵前下来,正一肚子火要去找地方泄,惹恼了,拿刀砍了你!”
进门没几步远的地方,一个军校打扮的人一把扯过前头的驿卒,正恶狠狠地瞪着对方,骂道。
而就在他不远处,仅有十来步的距离,一个也是军校打扮的人,正冷笑着双手环抱在胸前,火上浇油地嗤笑道:“没本事得赏银,倒是有本事在这里耍威风,阵上多杀点蛮子,你此刻不就比我品级高了?也不用住什么下房,我这便依着规矩,把房舍让给你……偏是有些人,没本事就算了,还要在这里瞎吵吵……”
两个军校,身边各自跟着四五个小校,前头拽着驿卒的那一个,身材中等,却是满脸的剽悍之色。
后头这一个倒是看着挺高大的,长得也是人模人样,可说出来的话,叫人一听就忍不住皱眉。
果然,那高大军校话还未落音,对面的四五个小校便立时变了脸色,也不用人分派,立时气势汹汹地奔了过来。
这一边的兵士也不是吃素的,立刻挺着胸膛顶到前头去,叫嚣道:“来找打是不是?这是没吃够亏,又来倒贴脸了?!”
两边一面对骂着,手上也不停,果然开始撸起袖子干起架来。
此处驿站距离官道甚近,除了往来的官员,不少行脚商并过路客都在此歇息,眼下正是晚饭的时辰,正堂里坐了七八分满,见得这场面,已是有人开始快快扒了几口饭,又急急塞菜,打算赶紧走开。
两拨赤佬要打架,看起来都不是好惹的,杀气腾腾,若是不小心被伤到了,无论是缺条胳膊,还是少条腿,都怕是哭到天上去,也不会有人理会的。
早有驿卒见势不妙,去找了驿丞。
驿丞来的时候,两边已是抽了旁边的凳子,就要打起来。他连忙冲上前去阻拦道:“诸位军校切莫冲动,这是驿站,打不得啊!”
被一个兵士一脚踹翻在地。
堂中坐着的客人们连饭都不敢吃了,一推碗筷,个个都恨不得长了四条腿,飞一般地往东奔西躲。
两边兵士各抢了条凳,又抢过桌上剩下的碗碟,正要互相扔掷。
顾延章站在楼上,见这场面是收拾不过来了,只转头对季清菱道:“你先回房,一会这一处好了,我再让人喊你出来。”
季清菱点了点头,也不多言,忙退了回去。
见她走得远了,顾延章才回过头,正要开口喝止,却听门外一人怒道:“谁在闹事?胆子肥了?!”
两边正打得火起,个个眼睛瞪得大大的,满脸涨红,恨不得要把对面的人给吃了,此刻怕是天上劈下一道雷来,众人也不会让,又哪里会去理会说话的人,只当耳边风,任其去了。
那人却是大步流星地跨了进来,冲到两拨人当中,一手一个,将两名带头的军校一手一个,强行拉得开了,这才转头对那中等身材的军校骂道:“你是蠢的吗?!平白被人吞了功就算了,又记吃不记打,你是有姓周的祖宗还是有姓陈的爷爷,若是你爹姓杨,我也就不管了!既是个劳苦命,就不要去同别人躺着也能吃白饭的比,被关起来也好,杀了也好,我是不管的!”
那军校被骂得几次想要反驳,却是都住了嘴,只得红着眼睛喊一声,道:“军将!”
又道:“他抢您的上房!”
后头的小校们也个个眼泪含含的,全不复方才的凶悍,一副等着他做主的模样。
那人没有理他,又转头冲着另一边的人道:“李官人眼见就要转京官的人,入了京就能得军将,同我这些个不成器的手下置什么气,这是在仗势压人,还是想要人少欺负我们人多?”
他这话是有缘故的,大晋驿站住宿有规定,“有后至高官,或口众者,让与佳处。”
这话的意思是,只要是入住驿馆的官员,官位低的要让给官位高的,人少的要让给人多的。
这才来的人是军将,那李官人也是军将,只是前者军将已是做了好几年了,后者却是今岁才把那身官服套在身上的,还要等去京城面圣之后,才能转官,若是论起来,正该后者让前者。
而从数量来看,前者加起来统共是七个人,后者加起来总共五个人,无论如何,也该是后者让前者。
而现在后者抢了上房,怎么说,都说不过去道理。
那“李官人”见得这人出现的时候,面色已经难看了几分,此时被他这一番话数落,更是面色铁青,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过身,带着几个小校头也不回地走了。
厅中满地狼藉。
见那李官人走得远了,那后来的军将才转过头,对着中等身材的军校劈头盖脸一通骂,道:“你胆子够肥的!在驿站也敢闹事,这是不想活了吗?!被人一本奏章参上去,你这辈子就当个兵头罢!”
那军校顿时把头偏到一边,倔着脸道:“参不参的,我这辈子也就是个兵头的命了!我祖上不姓周也不行陈,更别提什么姓杨的叔叔伯伯了!横竖不管立什么功,都是得不到好处的,没官升也就罢了,如今连赏银都没得拿,爱参不参,随便他们参去,有本事蛮子来了,让京城里头那些只会写折子的蠢货自己去打!”
那军将一脚就把面前的军校踢得倒跪在了地上,骂道:“你翅膀当真是长硬了,这说的都是什么话,谁教你的?!”
那军校梗着脖子道:“没人教!我倒是罢了,索性也就杀了那七八个,可军将您呢?立了多少功?我们没得功领,没得赏银,若是个个也没得好处,到底也说得过去,毕竟朝中统共也没给多少功劳,可您这边若是没得赏、没得升,偏那姓李的得升了,下头个个都有赏银,就是说破天去,我也不服气!”
那军将转头一看,见厅中角落处许多人瑟瑟发抖,又见地上那驿丞还躺倒装着死,只瞪了那军校一眼,道:“且由你说!回头再找你算账!”
又对另几个兵士道:“还不快把人扶起来!这是朝廷命官!”
又亲自去向那驿丞道歉。
驿丞虽然也勉强称得上官,却是全不入流,挨这些赤佬打,半点也不敢反抗,此刻听得人来道歉,虽然勉强,却也只能说一声不打紧。
却是转头看着楼上。
众人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二楼的阶梯处,一人正皱着眉站在那里。
第359章 冲突
此时天色未晚,此处又是官驿,无论朝向还是光照,都出挑得很,纵然隔着五六丈的距离,一行人依旧能将上头人的行状看得清清楚楚。
顾延章站在阶梯处,身上穿的只是普通的布衫,打扮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然而他这数年来经历极多,又兼在赣州积威甚隆,身上的气势早已不同于往日,让人即便只是乍眼望去,知道他来头不小。
那军将心中打了一个突,转头看向驿丞。
对方抱着腿,坐在地上嘶嘶地吸着气,装做一副什么都没有瞧见的模样。
虽然只是一个不入流品的卑职,每日“才关后户,又开前庭,迎官接客,车马迎送”,可他怎么说也是个官,便是官职再高,再蛮横的官员来了,也不至于当做畜生来踢打。
这驿丞甚是眼利,见来了个讲理的头,又能管得住那一干兵痞,便挂起脸色来。
惹不得,也不能同兵痞计较,但是并不妨碍他装傻。
官驿之中,偶有高官出入,乃是十分正常的事情,为了赶路方便,不着公服的,也极为常见,那军将判断不出顾延章的身份,只得先对着自己的几个手下喝道:“还不快帮着收拾桌椅!点一点毁损了多少,下月便从你们的饷银里头扣!”
又教训了几句,这才大步上前,站在阶梯之下同顾延章行礼道:“在下名唤王弥远,乃是广信军侍卫亲军步军司副都指挥使,管教属下不利,无端端惊扰了官驿,倒叫兄台看笑话了。”
广信军乃是厢军,当日杨奎反击北蛮,抽调了镇戎、保安、广信等军,与前两军相比,后头来的广信军,无论是兵力,还是纪律,都要差上许多。
联想到刚刚那几名小兵的话,顾延章心中顿时了然。
延州战毕,可未能尽全功,又兼朝中这几年间灾难频发,国库空虚,正是寅吃卯粮的时候,哪里还有多余的钱来犒赏三军。
犹记得邸报之中提到的,朝廷给阵前的奖赏,简直是少得可怜。
延州阵前本就一堆分功的,如今又得的少,未必够那些大佬们分,更毋论还有杨奎、陈灏等人的亲信要照顾。
如果这王弥远一行是广信军中的,那被吞了功,便也是意料之中的了。
比起旁的人,杨奎自然得想办法先将自己人给安抚好了。
若是不能按功得赏,以后还有谁愿意长久跟着他?
公平二字,惯来都是相对的。
如果朝中给的赏赐足够,按杨奎的行事,定然不会做出这等事来,可此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最后行此下策,也是无奈之举。
想到这里,顾延章也觉得有些奇怪。
杨奎宿将,虽然功劳不够分,可若是有心安抚士卒,也并不是没有其他的办法,像这般,搞得军中怨声载道,竟是已经控制不住激愤的程度,着实是十分不正常。
然而他毕竟离开延州已久,与杨奎也并没有多少往来了,是以一时半会也不清楚其中内情,只能先将这事按下。
他一时有些同情下头这些广信军的将士。
阵前卖命,也是保家卫国,可归到实处,谁不要养家糊口。如果流血流汗,却不能得到应有的报酬,还被人冷嘲热讽,也怪不得他们不平了。
然而同情归同情,却不是他们大闹驿站的理由。
顾延章先前见那些个兵丁驿中生事,打架斗殴,本是十分不悦,可此刻见这王弥远来了,先是约束手下,代下致歉,息事宁人,把几个斗鸡眼一样的兵管得服服帖帖的,又是主动收拾残局,倒也高看了对方一眼。
他微微颔首,道:“壮士一时激愤,也是有的,只欺打了朝廷命官,又把此处闹成这样,却不能轻易了了,只看此处驿官如何作想罢。”
顿了顿,又道:“王都指也要好生管束手下,下回莫要再生出事来。”
王弥远听得顾延章这般回话,心中实在是惊疑不定。
看面前这人的年龄,应该不过二十多而已,可看他的行状,却是为官日久,居位不低。再听他的口气,倒是带着几分居高临下,叫他一时琢磨不透对方的身份了。
想到刚刚那驿丞看向面前这人的眼色与动作,王弥远更愿意相信眼前这人不是空口说大话。他行事谨慎,也不愿意追问。
王弥远得官多年,虽然官职不高,却见识不少。
他知道朝中有些衙内,虽然年纪轻轻,却因父辈、祖辈余荫,有通天之能,也知道不少新得官的进士,得了天子的看重,虽然年龄小,一样能做御史。
在御史台任职,固然平日里头多是盯着宰辅朝臣,可若是半途遇上了什么不平事,估计也不会吝啬一本参奏上去,届时自己少不得吃不了兜着走。
想到这里,他拱了拱手,又道了一回歉,见对方并无意同自己多话,便告了个罪,自下去盯着手下兵士们收拾残局不提。
厅中往来的商贩百姓看到闹事,躲之不及,早跑得一个都不剩了,顾延章估摸着下头一时半会怕是收拾不好,索性先回了房。
他把刚刚发生的事情同季清菱说了,两人都有些感慨。
季清菱忍不住问道:“广信军中已是这般,那其余援兵,又当如何?有功不得赏,兵将都有不平,会不会闹出事来?”
顾延章摇了摇头,道:“按着杨平章从前的行事,应当是有应对之策的,只不知道这是零星之事,还是军中大部如此,等到得京城,再找先生问一问罢。”
他虽然曾经在陈灏麾下服过役,对保安军上下都很熟悉,同镇戎军中多少也有往来,可毕竟不是杨、陈一派,自入京科考,又没有主动同他们重新联系,也算是间接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是以虽然知道此时杨奎、陈灏都在京城,却是不方便去问询了。
两人坐着说了一会话,便听得外头一阵敲门声,又有那驿丞叫道:“官人,饭食已经备好了。”
先前两拨兵士斗殴,把厅中许多桌椅打得稀烂,地上也都是破碎碗碟同各色菜饭,此刻下来的时候,虽然已是收拾干净了,可厅中还是有一股子令人不太舒服的饭食味道。
松香在前头开路,便顺便问那驿丞道:“不知饭食安排在何处?”
那驿丞也是乖觉,道:“旁边还有一处靠着内院的小厅,窗户已是开了,正通着风,并无半丝怪味。”
说着便引众人过去。
果然里头布置了几盆初开的芍药,或白或红,香得恰好,倒是显出几分雅趣,而那几扇窗户大开着,正正对着内院,虽然没有什么景致,也有落日余晖远在天边,对着吃饭,别有一番滋味。
顾延章看着那落日的角度,给季清菱挑了个位子,顺手把椅子拉开,笑道:“过来这一处坐,正好能赏赏景。”
季清菱笑吟吟地顺着走了过去,正要扶着他的臂膀落座,却忽然听得“砰”的一声,门被直直撞开了。
两个吃得醉醺醺的兵丁跌跌撞撞地倒了进来,眯着醉眼看了一圈屋内。
刹那间,顾延章下意识地把季清菱挡在身后。
除了两个顾、季二人,此时屋中只有秋月、松香两个。
秋月相貌平常,倒是松香看着是个清秀小厮的模样,一个吃醉了酒的兵丁只把眼睛盯着他看,嘿嘿一笑,道:“哪里来的俊俏后生……”
一面说,一面打了个酒嗝,把脸凑到他面前,撅着两片大嘴巴,要去同他做一个“吕”字,又大着舌头含糊不清地道:“小兄弟,跟……嗝……跟爷回去,夜间走一回旱……旱路,保管你吃……香的喝辣的,穿……金……”
松香自进了顾府,还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他冷着脸,反手“啪”的一巴掌甩到了那兵丁左半边脸上,也不叫人,只就势一蹬,把那硬邦邦的马靴跟狠狠蹬在了对方的两胯之间。
那兵丁酒水迟钝,被踢了个结结实实,却是过了一息功夫,才反应过来,“啊”的惨叫一声,慢慢地矮下身子,一手捂着胯间,一手指着松香,“你你”的“你”了半天,还是痛得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