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那中人手里头拿了银票子,回到家中,犹有些不敢置信,同她家中那一位道:“封邱门那一处,居然叫我卖了出去!”
她丈夫也有些吃惊,道:“卖了多少?”
中人道:“卡着价钱卖的,想来姜家也不会再计较了。”
又道:“一对年轻夫妇,昨日那夫人——瞧着只十来岁的模样——同我左近走了一圈,就看了一日,不到十处地方,今日拉着她那夫君来看,扫了一眼,问了几句,一说定了价钱,立时就把定金给掏了,简直爽利得不行,我都没反应过来。”
她丈夫便道:“家里头长辈也不看着些,给了银钱给两个小的在乱花乱买,那样大一笔银子,买不得浚仪桥街,也能在角门子那一带有个三房两舍了。”
他想了想,道:“下午你再去问清楚了,年纪轻轻便在京中置产,说不得家里头有什么背景,若是被老人知晓了,再来反悔,我们那边已经发了话去,人就来了,这边又不买,才是两边都不好做,届时口碑都要倒了。”
那中人愣了一下,也反应过来,忙道:“我一会便去。”
果然她当即收拾东西,去了那一处客栈。
然则此时顾、季二人早不在里头,却是叫她扑了个空。
这日正是休沐,因得了大柳先生回话,一订下了房舍,两人便直接转去了柳家。
到得门口,连帖子都不用递,门客看了上前的松香一张大了两年的熟脸,已是笑道:“可是到了,府里头正等着呢!”说着忙把两扇门大开了,又叫旁边的人飞也似的进内院回禀。
进了屋,夫妻二人先去拜见了柳老夫人,顾延章便自去书房,剩下季清菱留在屋中。
两年未见,老夫人相貌倒是没有太大的改变,见了季清菱,头一句便是问道:“是不是赣州吃食不好,高倒是高了点,怎么养了两年,也没见怎么胖起来?”
季清菱听得直发汗,想到头一夜五哥还说自己这两年终于有了些肉,一时竟怀疑这到底是真长了肉,还是对方忽悠自己的。
她不自觉地摸了摸脸,方才有些心虚地道:“也不是不好,吃得也好,睡得也好,许是还在长个头罢。”
这话说完,她又比了比身高,登时觉得自家脸皮有些厚,竟连“长个头”这样的话也说得出口。
柳老夫人却是不觉得,只点了点头,道:“个头要长,肉却是也要长,我方才听他们说,你们如今还住在客栈里头?”
季清菱忙道:“已是赁了地方,收拾好便要搬过去。”
两人一来一往说了一会话,季清菱半日不见柳沐禾,忍不住问道:“柳姐姐今日在不在家的,是不是在里头歇息?她近些日子好不好,我能不能去瞧瞧?”
她一连发了好几个问,话刚落音,便见柳老夫人的面色微微一凝,过了好一会,才叹道:“正要同你说,一会人回来了,你看了也莫要惊奇,她那一胎,长到了六个月,偏是怀相不好,已经没了,今日是去上封寺进香,最多午间就能回来,你们两个惯来好,我也不用多交代了,等你忙完了这一阵,若是得空,多多陪她出去走一走,散一散,莫要天天在家里头。”
季清菱听得大惊,再坐不住,忙问道:“怎么会突然没了?上回来信的时候,还说已是四个多月了,也没说有什么不好。”
柳老夫人刚要说话,却听外头一阵脚步声,一个小丫头进得来,禀道:“七姑娘同姑爷回来了。”
季清菱便顾不得再问,连忙先站起身来。
第365章 资质
果然没一会,柳沐禾便同一个男子走了进来。
比起原来,柳沐禾看起来确实憔悴了几分,精神倒是还好,而跟她进来的男子约莫三十出头的模样,相貌只能勉强算得上英俊,然而行容踏实内敛,给人的第一印象非常好。
等到两人走得近了,同柳老夫人行过礼之后,季清菱连忙先上前见礼。
柳沐禾急急往前走了两步,拉着她的手,给她做介绍,指着那男子道:“这是我家夫君,姓杜,唤作杜檀之。”
又向那杜檀之道:“这是我原同你说的手帕交,我只与她最投缘,盼她回来好久了。”
季清菱便又拜了一拜,唤一声“杜官人”。
杜檀之忙回了一礼,道:“叫我杜三罢。”又对柳沐禾道,“难得同旧友见了面,你自是高兴的,我便不扰你们说话了。”
又说了两句,告辞去了书房。
季清菱见他虽然话不多,可行事倒是体贴,行动之间也十分注意柳沐禾的情况,倒是放下了半颗心。
等人走得远了,柳沐禾方才转过头,见季清菱犹自思量的模样,也不多话,只拉着她的手,从头到尾仔细端详了一阵,问柳老夫人道:“祖母,我瞧着清菱像是高了。”
柳老夫人皱着眉道:“高是高了,肉却是没怎么长起来,将来……”她话说到一半,顿住了,却是忍不住又道,“你们两个都不晓得长肉,还是长些肉才好!”
季清菱多少也猜到几分她话中之意,不好多说,便抿嘴笑了笑,道:“我是极听话的,只那肉不听话,不若今日师娘吩咐厨房做多点肉,我保证把碗里的全吃了,要是剩了半块,罚我吃半旬素。”
一时三人都笑了起来。
等坐了下来,老夫人问了一回话,季清菱自是一一答了,把这一阵子的打算都说了,又说了早间在封邱门买的屋舍。
“五哥说如今京城里头人多地少,虽然封邱门远,说不得过上一二十年,等内城真的无处可居了,总要往外迁,那一片地方迟迟早早要涨起来,趁着如今价钱好,地方格局又大,便在那一处置了产。”
柳家上下都晓得顾延章家中原先乃是延州巨贾,自有经营之道,是以柳老夫人虽然不太赞同他们在外城那样远的一个地方买房置产,也只絮叨了几句而已。
季清菱又把赣州城里头白蜡虫的事情说了,只道:“若是师娘手里头有闲人,不如分派过去,也养一养,未必将来能得多,也是个产业。”
这个事情,顾延章早早便写信来说了,但柳家世代在蓟县、蓟州都有产业,衣食无忧,并不愿意多花心思去那样远的地方,是以只笑了笑,点了点头。
三人说了说话,吃了午饭,柳老夫人年纪大了,有午睡的习惯,便回房中歇了,只有柳沐禾同季清菱在一处说话。
两人才坐定,柳沐禾便把丫头们都打发了出去。
季清菱旁的先不问,只道:“身体好不好的?吃睡都如何?我中午见你吃得少,如今还不到苦夏,你就只寻些素食吃,若是扛不住怎么办。”
柳沐禾下意识地抚上了自己的小腹,道:“实在晚间总睡不好,胃口也不好,我的事情,想来祖母也与你说了罢?”
季清菱只得点头。
柳沐禾又道:“也不晓得为什么,平日里头都这样注意了,偏偏六个月大的时候,突然就……原来其实有些征兆,大夫也说怀相不稳,吃了药本以为就好了……谁晓得……”
季清菱也不晓得怎么安慰,只得由她往下说。
柳沐禾见她一脸的担忧,反而地拍了拍她的手,安抚地道:“你莫慌,你同我不一样,只是若是要怀,却果然得提前养一养,我就是没有准备,因为上回那一家的事情,总觉得没这样快,谁晓得……”
她说着说着,忽然想到什么似的,面色有些不对,皱着眉毛问道:“你与顾五成亲这许多年了,便是从前不算,走完六礼到如今,也是近两年了,怎么不见有信?”
季清菱一时竟不晓得该如何作答。
柳沐禾先只是随口一问,此刻见季清菱的反应,登时有些焦急,道:“有没有叫大夫来帮着看一看?不行的话,趁着如今在京城,寻几个好大夫,将养好了再说。”
说着就要去翻匣子里的大夫名帖。
季清菱连忙拦住了她,道:“不用,不用,当真无事!”
柳沐禾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季清菱只得含糊地道:“这两年是没有的,过两年就晓得了……”
柳沐禾原还没什么,听得这话,脸色难看起来,道:“你们不是还没圆房罢?”她见季清菱顾左右而言他的模样,哪里还有不清楚,登时脸就跌了下来,“顾五没有什么毛病吧?”
她说着说着,坐直了身体,严肃道:“清菱,你眼下家里头没有人帮撑腰,我比你长两岁,又没有妹妹,只把你当做亲妹妹一样,如果顾五当真有什么事情,你千万不能瞒着,说出来,我自会同祖母说,也好想想办法,不能由他骗了去。”
又道:“我原来那一门亲,里头内情你也是晓得的,如果当日我早早同家里说了,又哪里会耽搁这样久。”
话说到这份上,季清菱再不愿意,也只能道:“当真没有事情,只是五哥看我年纪小,怕我受不住苦,说等我满了十八再圆房……”
又含糊说了几句房中情况。
柳沐禾这才松了口气,心中犹自还有几分怀疑。
而此时此刻,被她怀疑房中有些毛病的顾延章,却是在书房之中,同柳伯山说着话。
去岁秋天的时候,柳伯山被诏入资善堂,同几名大儒一起给赵芮唯一的儿子做侍讲,到得今日,已经有大半年了。
顾延章早得了消息,此时少不得说起这事。
然而柳伯山的表情却并不是特别好看。
以他的操守,自然是不会把侍讲情况,与对皇子的看法与旁人说,哪怕这个旁人是他唯一的亲传弟子。
但是在他看来,这个小皇子,资质上着实是差了不止一筹。
柳伯山半辈子以来,不是在国子监任教,便是在良山书院做教授,所教的学生,人人都是聪明过人,可宫中那一位小皇子,莫说根本及不上顾延章,便是国子监中一个随便的外舍学生,都能把他压得死死的。
第366章 满足
不过做天子的,才智平庸些,也未必是祸非福,如果性格宽厚,遇上一批能干的臣子,说不准还能治出一朝清明盛世来。
小皇子赵署年龄还不大,眼下除了性子有点弱,用功倒是极用功的,虽然碍于本身的资质问题,学业上的进度总快不起来,还常常学了后面,忘了前头,但尊师重道,勤学好问,性格上并没有什么大毛病。
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皇子的事情毕竟还早,当今天子尚未老迈,虽然身体不怎么好,但是吊着吊着,也吊了这样久了,只要不出什么意外,再做上一二十年皇帝,应当也勉强能行。
到时候小皇子赵署也到了能亲政的时候,两两相接,也还算得上顺当。
这样想着,柳伯很快把这件事情放在了一边。
比起这八字都没有一撇的担心,自然是就在眼前的更值得说。
“考功司里头有几个人是我从前的学生,上回过来,特提起了你,说是你在赣州做得实在很不错。”柳伯山把手里头捏着的一卷书册放到了顾延章面前的桌面上,指着封皮上头的一竖文字,原来正是赣州呈上的流民抚恤法,“前一阵许明还给我送了这个过来,我看好几回,如今想着,治事上头,仓促之间也再没有太多可以教你的,不过多了些经验而已,今日就不说别的了,只问你这次回京,将来职位上,可有个什么打算?”
对于面前这个学生,柳伯山着实是打心底里满意,挑不出半点毛病,又因为他家中没有长辈,便习惯性地帮着多思量一回。
顾延章沉吟了一会,道:“学生还是想着,若是有机会,不如多外任几回。”
柳伯山抚着须问道:“你便不想留在京城?”
顾延章半点也不犹豫,只摇了摇头,道:“留在京城多半也就是去学士院修一修书,若是得了天子看重,学士院试中策、颂皆优,凭往日的功绩,说不定能迁太常丞,同修起居注,只是到底也没什么意思。”
屋子里没外人,他说起话来自然也懒得做那些表面功夫,都是想什么便说什么,浑然不觉得自己这一番话若是被旁的人听了去,又会如何捶胸顿足。
要知道,同修其居注这一项,无论在谁看来,都是高挂于云端的差事。虽然平日里只是需要记录天子言行,并没有任何权利,可是能日日面见,这已经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了。
向日都有一句老话,叫做“朝中有人好做官”,更何况这个“人”还是万人之上的那一个。
人都是有感情的,每日来来往往,叫天子看熟了眼,在他面前挂了号,只要你不会太扶不上墙,如果突然空出什么合适的好差,他是会想着你,还是会想着天南地北,几年都未必能见到一次面的外臣?
得了天子看顾,只要宰辅里头没有人叽叽歪歪,哪怕官职不够,一旦头上冠一个权发遣的名头,再好的差遣也一样能到手。
只是顾延章却不是旁的人。
比起寄希望于天子的看顾,按部就班地磨勘,他更愿意去其他地方做一些实事,而不是在京城束手束脚,时时刻刻要提防着朝堂形势,不要被党争卷到自己身上。
这几年里头,朝中范、杨两党斗得你死我活,若是留在其中,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便是你不想站队,也未必能独善其身。
倒不如外出,一则避祸,二则做事,三则实打实的功劳在身下铺着,难道不比在朝中身不由己来得强?
当然,这样的话,并没有多少人敢说,这样的路,也没有多少人愿意走。
相比起来,留在京城,未来是可以期许的,稳稳当当的。而外任做官,付出未必能有对等的收获不说,还极容易被天子忘却。
虽然状元难得,可三年一轮,过上一年,可是又会有新人冒头了。
柳伯山看着眼前的学生,听着他胸有成竹的话语,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前的自己。
还有着稚气,带着初生牛犊的胆气,与舍我其谁的志气。
纵然知道留在京城更为稳妥,可是忽然之间,他就不想再劝了。
外出也未必没有好处。
想到前一阵子朝中吵得鸡飞狗跳的情形,再想一想那几个学生拿来的顾延章的考功册,上头一竖又一竖的功绩,翻半天也翻不完,柳伯山一时也觉得,眼下这般乱,比起在京城里头,还不如外出做点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