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态度倒是摆得端正,可看在旁人眼里,越发显得可怜可叹,更是佐证了“范大参要遭”的传闻。
形势变化得如此之快,前一日,范尧臣还是朝中炙手可热的重臣,门外车水马龙,挤得都难以进出,后一日,却是半条街都安静了下来。
同样是告病,同样是遭遇弹劾,有些官员在家之时,依旧无数人等着上门求情相见,这便是说明人人都知道,那弹劾并不要紧,用不得多久,其人又能回到原位
可像范尧臣这般,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却是只能说明,短期之中,怕是当真并无翻身的可能了。
旁人或是唏嘘,或是感慨,其余党派官员弹冠相庆,吴益暗暗窃喜,范党夹紧了尾巴做人,莫不想方设法,欲要摆脱头上那一个“范”字。
而州桥上头的杨府当中,另也有一人眉头紧锁,纠结不已。
杨义府站在书桌面前,也不用书童侍立,自取了半块墨,在砚台上磨了又磨。
范尧臣告病在家,范真娘担心父亲,带着女儿回了娘家。
眼下的杨府安安静静,外头有鸟叫虫鸣,有绿竹红花,有淡云清风,一切都是那样叫人满意。
他思虑再三,提起笔,在纸上挥毫而书。
白日间已经去过叔父家中同对方认真商议过,此时写起这一份文书,杨义府并无半点犹豫。
到底是两榜进士出身,文才自不必说,他只斟酌了一下字句,不过花了片刻功夫,便把这一份简单的东西拟好了,复又用信封装上,等着范真娘回来。
写文书并不难,难的是如何同范真娘提出此事。
到底夫妇数年,俗话说得好,百年修得共枕眠,到得此时,杨义府也不想把事情闹得太过难看。
不过他聪明绝顶,又长于口才,旁人觉得难的事情,不过多久,也有了计较,只一面慢慢在心中盘算着,一面看着时辰。
天色渐黑,外院终于有了声响,不远处又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往卧室行去。
虽然未听得小儿哭叫,杨义府却是知道,定是自己等的人回来了。
他又等了片刻,不见范真娘来书房,只好取了那书信放进怀里,推门而出。
卧房点了灯,杨义府径直行得进去,不见范真娘,便问房中的丫头道:“夫人在何处?”
那丫头忙回道:“正在隔间照看小娘子。”
她话才落音,范真娘便自外头走了进来,见得杨义府,满是疲色的面上终于露出了一个放松的笑容,道:“官人怎的在此?”
杨义府也不回她话,站起身来,当先进得里间,道:“你且随我来。”
第930章 堵心
范真娘无知无觉,径直跟了进去。
她只以为时辰晚了,丈夫要休息,特地还走得近些,伸手帮他脱解外袍。
杨义府也不推拒,口中吩咐丫头退下,见得厢房的门关上了,复才对着范真娘道:“且住,我衣服里有一样东西,你先取了出来。”
范真娘依言而行,得了一份未曾封边的信件,问道:“此物当要归置到哪一处?”
一面说着,一面把那书信放在一边,又将杨义府解下来的外袍搭在了床头的架子上,还给他拧了帕子过来擦脸。
杨义府坐在桌边的交椅上,接过湿帕子,面上露出了些微犹豫之色,手上则是半晌没有动作。
屋子里头顿时陷入了一片寂静。
范真娘虽是满腹心事,也终于渐渐察觉出有些不对来,等到抬头一看,杨义府手里捏着那方帕子,一动不动,眉眼还带着郁色,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官人这是怎的了?可是有什么话要说?”范真娘道。
“你今日去岳父那一处,他还好罢?”杨义府斟酌着问道。
听得杨义府这般关心的话,范真娘登时松了一口气。
从前夫妇二人还常常一齐带着女儿回娘家,可前几日开始,也不知怎的回事,杨义府便再不肯去,虽不拦着范真娘,自己却一人留在府中。
范真娘隐隐约约听得母亲说过,好似丈夫去问父亲要差事,给打了回来,怕是两人因此生了隙。
她强打精神回道:“爹爹倒还好,还同娘说眼下比起从前倒是清静,等到此事过了,陪她去金明池看早荷。”
堂堂一国参政,数日前还是呼风唤雨,转瞬之间,已是沦落到只能同老妻去看荷花数蚊子,其中落魄,实在难以描述。
过了几息功夫,杨义府才轻轻点了点头,道:“总是有起有落,看得开就好……”
范真娘回之一叹,道:“从前也有过,只不像这一回一般来势汹汹的。”
范尧臣脾气倔强,行事要强,从前没有少被弹劾过,范真娘从小到大,也不止一回见得父亲请病避朝,然而从未像今次这般闹得厉害,竟是从前往来的亲友,一夕之间,都不见了踪影一般。
杨义府沉默了一会,复才站起身来,取了范真娘放在桌案上的那一封信,又递回她手上,略有些艰涩地道:“这是给你的。”
范真娘毫无防备,口中还问道:“什么东西,值得你这样特拿来给我?”
她嘴角微微带了笑,动手拆了那信件,然而才打开折叠的纸页,只看得开头几个字,整个人都似当头迎了一棒似的,僵得一动不动。
杨义府见了她这反应,喟然叹道:“真娘,你我夫妻数年,情比金坚,举案齐眉,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听得杨义府这话,范真娘捏着那纸页的手竟是有些发抖,却是没有回话,只低头看着那一页纸上的字迹。
杨义府又道:“只是婚姻乃是结两姓之好,并不由你我左右,杨家不比范家,经不起这样的事情……我虽不愿,奈何……奈何我非一人,更有一族、一姓人……却只好,委屈你了。”
范真娘没有抬头,只颤声问道:“玥娘……怎的办?”
杨义府道:“玥娘自是跟着我,你且放心,我已是着人给蓟州去了信,这一二月间,我娘便会来京,届时便把玥娘带得回去,她眼下年纪大了,最喜含饴弄孙,玥娘由她看着,不会吃半点苦头。”
又道:“我自会将伺候惯她的乳娘一并送得回去。”
杨义府说得越多,范真娘的心越寒。
纸上的文字十分漂亮,个个都风骨俨然,行文流畅,可她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半点不知道后文写了什么。
“官人……”她咽了一口口水,终于抬起头看着杨义府,声音里头满是苦涩,“爹爹那一处,未必没有转机,眼下只是遭了弹劾,也不曾罢相,便是罢相,最多不过发贬外州,你……你怎的……”
“真娘!”杨义府一口将她的话打断,“莫要说了,是杨家与范家两门之事,不是你我二人之事,也不是你爹的事,你还不懂吗?”
范真娘纵是个泥人的性子,此时也激起了三分不忿,怒道:“当日结亲之时,难道便不是范家、杨家两门之事了吗?你要与我和离,你可想过我将来怎的过?你可想过玥娘将来如何过?父母和离,她要怎的说亲?谁人肯要这样一个媳妇?!”
她原还没有往那一方面想,说到此处,忽然如同被点拨了一般,急急又道:“你正当年华,与我和离之后,等到再娶新妇,玥娘谁人去管?”
范真娘一面说,那眼泪不自觉地便自眼角流了下来,很快把面上的脂粉都给浸得晕开了,可她却无暇顾忌。
“杨郎!”她口中哀声叫道,也不去管手中的和离书,只上前几步,蹲在地上,用力抓着杨义府的袖子,泪水涟涟地求道,“且等一等,再等一等,此事究竟是杨家谁人提的,实在没有什么道理!我……我爹即便罢相,也是……高品大员,你与我和离,将来欲要再寻续弦,难道还能比我更好?你我数年情分,你就舍得这样……一刀两断?你当真狠得下心?”
范真娘被泪嗝噎得连话都说不流畅,一句一抽的,巴着杨义府不肯放。
杨义府却是往后退了退,直到背后都靠在交椅上了,才只好将手把住了范真娘的手,道:“真娘,此事已定,不用再问了,你只知道,这不是你我能说了算的……至于玥娘,我娘自会照看,你却不用担心……等她大了,若是不放心,你也帮着留心好女婿,便是你不便宜管,我总归不会叫女儿没了着落。”
又道:“总算你年纪还轻,欲要再嫁也不难,范大参乃是参知政事,即便今次外放,也是高品大员,他手下恁多好人,需要给你寻一个,毫不费力,总归比我要好上许多……”
说到此处,他眼角也泛起了泪花,道:“真娘,我实在舍不得你,你莫要再同我说这个了,我这心,堵得难受得很……”
第931章 偷传
婚姻乃是结两姓之好,自然不可能杨义府同范真娘抱头一起哭得两句,甩一张和离书,便了结了。
范姜氏很快得人上门说了此事,乍然知道的时候,一时之间,竟是有些不敢置信。
来人也知道不妥,简单解释了来龙去脉,又给了和离书,并不敢多留,灰溜溜告辞了。
范姜氏险些一口气喘不上来,足足坐了好一会,才缓过气,也不敢隐瞒,只好去同范尧臣说了,又道:“这是义府他那叔父家中送来的,也不知他是被迫还是……”
范尧臣不置可否,取了那和离书,只扫了一眼,便道:“这是杨家子的笔迹,也是他自写的和离书,你也不用帮他说话了,如此女婿,我也不敢要。”
杨义府从前表现,范姜氏一直看在眼中,哪怕到了这个份上,对这个女婿还是很有好感,忍不住就帮着辩解道:“你从前与我说过曹操之事,眼下你正遇事,谁人又知道其后情形,杨家不放心,也是常理,义府到底是晚辈,长辈发了话,他又能如何……”
又推着范尧臣道:“我虽是也气得很,此事却不能意气用事,衣不如新,人不如旧,便是不为女儿,也要看在玥娘的份上——父母和离,她将来又要如何是好?”
范尧臣摇头道:“你不用同我说了,便是那杨家子不提,此事落定,我也要把真娘接回来,至于玥娘,自然是我范家的孙女,其父如此卑劣,怎能跟着他。”
他见范姜氏一脸的不以为然,心中一叹,道:“这杨义府从来居心不良,乃是我原来瞎了眼,才给真娘取了这一个丈夫,从前之事暂且不说,你看我给他寻了多少差事,他又踏实做得几个?上回特来同我说,要去跟着顾延章接那导洛通汴之事,我一旦不肯,他就另走旁门左道……”
范姜氏道:“义府虽是做事不怎的出挑,可也不至于到得居心不良的地步,况且此事你也有不对,一般是做事,谁人去做不是做?用旁人还能比用女婿放心?”
她还要絮絮叨叨,范尧臣原还想瞒着,此时也懒得再遮掩,便道:“你可知那吴益为何敢当殿弹劾我隔绝中外?”
范姜氏一愣,道:“难道不是他空口构陷?”
范尧臣冷笑道:“巩县几处的奏章才到,丑时才送进银台司,一转进中书,立时就进了我的桌上,几处地方相隔数百里,为何能同一日到得京中?那吴益怎的就能立时就来弹劾于我?”
“时机掐得这样准,不过一个多时辰的空隙,就给他把住了,区区一个吴益,当真有这个能耐?”
“不是吴益,那又是谁?”范姜氏喃喃问道。
“自然是你的好女婿。”范尧臣把手中杨义府写的和离书往桌上一掷,面上满是冷色,“范纯明提前数日给我送信,已是说得清楚,巩县虽然有些乱象,却并非全然不能掌控,我也给他回了信,叫他莫要惹出事来。”
“纯明为官多年,行事虽然有些激进,却不是不知深浅的,不会惹出这样的大乱子。”
“我那书房当中,出入的除却几个老人,这许多日中,便只有一个杨家子,那日他去寻我,正好我才给纯明写了信,便只暂时将信件收得起来,未过两日,他便同黄昭亮、孙卞两个搭上了头。”
范尧臣的声音里头几乎没有情绪,仿佛在说一个与自己半点不相干的人一般。
“文德殿上,吴益将我与纯明来往书信内容说得清清楚楚,仿佛亲眼所见一般,若非杨家子,谁人又有这个能耐?”
大朝会上,被人将自己与亲信的通信内容点得出来,范尧臣立时就知道了不对。
他不敢自辩,因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又是哪一处出了问题,生怕自己一旦自辩,所有行事,都被人算得明明白白,反倒落入毂中,索性便闭上嘴,等到查得清楚,再做打算。
“先皇时有吕氏子偷窃叔父的弹章投向敌党,不想到得今日,竟然有姓杨的偷了我的书信,跑去投黄昭亮。”
范尧臣冷笑了一声,道:“我姓范的,还未落魄到这一步!”
说完这话,他复又对着范姜氏道:“把女儿接得回来,再把玥娘抱回来,我且看那姓杨的有没有脸面同我来争!”
又道:“女儿还年轻,再嫁便是!难道我范家还愁寻不到女婿?!同顾延章那样的女婿不好找,想要寻一个比杨家子好的,市井间随便拉一个,便是杀猪宰牛的屠户,都要比他要脸!”
***
把女儿的事情扔给了范姜氏,范尧臣自己一人坐在了书房当中。
他请病在家,看似是被逼得节节败退,眼见只有自请出外一条道路可选。
黄昭亮、孙卞步步紧逼,联合了陈党,又凑上了吴益,另有御史台一齐起哄,满朝都是讨伐范党,诛逐奸佞范尧臣的声音。
可实际上,他的局面,当真差到这样的地步了吗?
范尧臣记性极佳,哪怕此时比不得年轻时过目不忘,可依旧能把当日看的几处辅郡送来奏章复誊出来八九分。
他将其中矛盾之处一一整理,又早遣了人随汴渠而下,只等这一二日其人回来,便能递上自辩之语。
本就行得正,坐得端,又何惧旁人风言风语?
按着顾延章上回送来的进程表,虽说人丁不足,可沙和谷之处的进度却并不慢,而邕州、襄州、蜀中几处,他也早做了安排,凭借这一手,想要在杨太后面前澄清一番,其实并不是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