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一笔收息却在学生族中七叔手上,学生动之不能。”
站在郑霖的桌前,顾延章的姿态从容不迫,却又有着足够的恭敬,此时更是面带歉意,拱手道:“还请通判派遣一二得力差官,同学生一并去一回亭衣巷,请出献银,也好叫早日了结此事,免得州中劳顿,也是给杨平章、郑钤辖一个交代。”
此时此刻,听着顾延章在对面言之凿凿地说着“请出献银”,郑霖心中暗笑,那干巴巴的面皮都快要跟着绽开来。
好个狡猾的后生!
怎的原来未确认数目,现下便能确认数目了?
不过顾延章的族中七叔,自然便是昨日那堂中的顾平忠,郑霖正愁找不到错处拿他开刀,这一回得人递了个把手过来,哪里还会推开。
他满意地点点头。
到底还要顾及自己通判的架子,也要顾及律法,他想了想,又问道:“既是产业收息,可有凭证?”
“从前签过契纸,只是被火烧了一把,十有八九已是化为灰烬了。”顾延章一副坦然的样子,直白道,“不过在下族叔亦是延州子民,向好之心同学生也是一般,想来只要好生说了,没有不认的道理。”
郑霖几乎要笑出声来。
好个“没有不认的道理”。
若是对方肯老实认了,他还需要站在此处,将那一大笔家财献与州中,再向自己讨一二得力差官吗?
不过这样醒目的少年郎,又是为州中效力,为阵前献银,便是偏帮一下,也无妨。
多生出这一笔财,也省得州中要跟阵前打嘴皮子仗,大家各自花自己的,也免得废话。
这样想着,郑霖道:“既如此,我且遣一人带着差役与你同去。”一面说,一面打了铃。
顾延章站在下首,看着外头走进来一个小吏。
坐在桌后的郑霖转过头。
顾延章屏住了呼吸。
一息之后,他要的结果终于出现了。
郑霖对那小吏交代道:“去把郑显叫来。”
后衙一处公厅之中,郑显正坐在桌后的椅子上,对着手下交代道:“既是一早便说清楚了,叫他就不要再来同我讨价还价,哪有捞人不用出钱的?同他说了,回去好生想清楚,如今正是寒冬,路边都有冻死饿死的,狱中哪一日没有一两个瘐死的犯人?若是银钱给得晚了,且不要怪到我头上,捞出一具尸首,我也嫌晦气!”
下头那一名小吏弓腰道:“已是同他说了,只他说两百贯实在是有些多,便是现借也凑不够……”
郑显冷笑一声,道:“叫他嫌多罢,反正关在里头的不是我儿子!惹毛了,我也不收他这点打发叫花子的钱,叫他那儿子自家上公堂去罢!反正斗殴死人,对家可是天天在街边哭,不是我派人拦着,这案子早就接了!”
第163章 惊觉
与从古至今的许多胥吏一般,郑显也是子承父业。
在延州州衙之中做了几十年的老吏,又侥幸逃过了北蛮的灭城屠戮之后,到了如今,从衙前寻到衙后,当真是找不出半个比他资历还深的。
作为州府中的押司,郑显虽然不能像寻常县衙里的押司一般,把持政事,将知县、主簿都耍得团团转——毕竟能做到一州长官,再如何,也会有几分能耐,是以他多少还要顾忌一下头上的知州、通判、录事参军等等高官——可对普通的小官小吏,下头的平民,他已是动动手指,就能叫对方栽个跟头。
延州城复之后,州衙重构,许多差役都是他来主持招募的,自然得以亲手塞进了不少爪牙,靠着从上到下的势力,他的日子过得比起从前更是滋润了。
原先杨奎还在之时,郑显还要收敛手脚,现下杨奎不在了,他便趁机多揽钱物。延州乃是大州,里头数不尽的来钱的地方,无论是服役、差事、刑狱,处处都能榨出不少油水来,更何况还有那些“无主”产业。
打发走替想要捞自家当街打死人儿子的事主传话的小吏,郑显看了看桌上堆积的文书,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
不过是两百贯,就要死要活的了,这还是延州城中的富户。果然比起那些个商贾,小民的底子还是太弱了。
正想着,门外突然匆匆走进了一个人来。
郑显抬头一看,是户曹司的长官。
“押司!”对方三步并两步,跨到了桌前,急急道,“不知押司还有无印象,上个月,你我二人改了一批无主产业,其中有西亭街、党庄巷、秀园之中几间卖胭脂、布帛的铺子!”
自家经手的事,郑显如何会不记得。更何况那几间铺子都是旺铺,本是原延州奢豪顾清峦的家产,后来自己居中设法,将其人部分产业转挂在顾平忠名下,这几处,就是顾平忠给自己的“酬劳”当中的一小部分。
当时为了不叫人瞧出问题,他还特意把那铺子挂在了妻弟名下。
此时听得这户曹官一说,他已是觉出不妙,连忙坐直了身子,问道:“出了什么事?”
“早间衙中来了一个姓顾的,乃是原来延州城中顾清峦的遗子,他同杨平章说了,要将全数家产献与州中,用于阵前,如今户曹司上上下下忙作一团,正在核查旧档,要将宗卷库中顾清峦的产业全数清点出来,再做转献。”三言两语,户曹官把事情解释了一遍,又道,“那小子吃醉了酒,方才来同我闲话,说是有许多往日在他家名下的产业,如今尽数换了主,也不认识是谁,还特意把这几处点了出来,因有两处正是我与押司经办,赶忙先来通福一声!”
顾清峦的遗子?
那不是当日顾平忠信誓旦旦,已经处理干净的小子吗?如今正该在定姚山中服夫役才对!
入了孙践的手,别说想要爬出来,想多喘口气都不可能,他这是怎的回事,棺材板竟压不住吗?!
“那小子是不是叫顾延章?!”郑显再也坐不住,“腾”地站了起来,急急追问道。
户曹官一愣,一时没有想到郑显居然认识那人,过了一会,才连忙点头道:“正是顾延章!”
居然当真是他!
昨日郑霖叫人来开了那顾延章的免役书,他是半点也不担心。落到孙践手里到今日,早有一二十天,死得快的,身子都已经过了尸僵,要免役书又有何用。
谁成想,这人竟又跑了出来!
郑显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以手做拳,狠狠地捶在了木桌之上,震得整个桌子都抖了几抖。
好个顾平忠!
居然欺到自家头上来了!
篡改产业,民吏勾结,最多就是丢个职而已,只要自己好生运作一番,过得一两年,等风头过去了,再回来也是简单,并不算多大麻烦。
可怕的是,这小子在杨奎面前过了眼。
只要给他一个机会,难道会不在杨奎面前透露一二吗?若是叫杨奎知晓了,肯定会顺藤摸瓜,一查再查。查来查去,要说会查不到自家原来做的鬼祟上头,才是有鬼!
他郑显,做得可不仅仅是这些个小事!
这人是如何攀上杨奎的?!
一个在定姚山里头做苦役,一个在阵前指挥,中间差了十万八千里的出身,那顾延章一个商户小儿,若是没有因缘,便是想要接近营帐都做不到,又是如何攀上的杨奎?!
叫杨奎查出来那些个旧事,他郑显焉还有命在!
为今之计,旁的无暇他顾,先把首尾收拾干净了要紧。
郑显一双眼睛鼓得似蛤蟆,太阳穴突突地跳。
可惜知道得太晚了!
若是一早就得知,先把那顾延章支到一边,把痕迹给抹干净了,哪里还会这样手忙脚乱!
也是凑巧,今日一早,徐达与顾延章等人便取了文书,来州衙之中奏报。这一回陈灏所要的绢酒、辎重数目甚多,光是征召的民伕都要上百,因要送到阵前,还得抽调二百兵士护送。
郑显上月从州库中拨转了些库银出去放数,这一回徐达来得突然,他一时半会收拢不回来,是以从一大早接到了上官的吩咐,便忙上忙下,查阅各县各库留存,好确保能按时将这笔数给凑出来,等事情办妥了,刚歇了下来,又遇上小吏来为几个人传话,暂时还来不及知道顾平忠许诺的顾清峦家产,如今已经全数易主,归了阵前的事情。
想到当日顾平忠在自家面前说的那些个话,郑显简直想要把他碎尸万段。
什么叫只会打架斗殴,其余全无能耐!
他想了想,按下心中的怒火,尽量心平气和地问道:“按如今的进度,你们要查核到甚时才能清点完毕?”
户曹官算了算,回道:“至少还要两日。”
郑显点了点头,道:“找个理由把那小子支走,今夜叫户曹中管印的留下来,再叫上几个人,把原来那几批田契、地契都先改了。”
户曹官一口答应了下来,道:“只是夜间值夜的差役那边?”
郑显道:“我自会安排。”
实在不行,惹急了他,就一把火烧了宗卷库,看那顾延章还如何翻旧账!
两人正在商量夜间行事,忽然外头来了一个小吏,进得门来,他走到桌前,道:“押司,通判有要紧事,叫你速速过去。”
第164章 觉悟
郑显悚然一惊,问道:“甚事?”
那小吏道:“暂是不知,只里头有个书生,看起来倒是斯斯文文的。”
郑显狐疑地看了一眼旁边的户曹官。
“便是那顾延章。”户曹官连忙答道。
不是个武夫吗?!
郑霖那厢急召,郑显来不及再细思,只得整了整衣冠,一马当先,往通判的公厅之中去了。
他才踏进门,一眼便瞧见了立在桌前的一名青年,对方身着书生常穿的青布襕衫,身量高大,相貌堂堂,腰背挺直地站着,叫人一看,心中便不由自主地冒出三个字。
好人才!
这便是那顾平忠所说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纨绔?!
虽然暂时还不清楚,对方究竟是如何从定姚山脱身,又是如何攀附上杨奎,可见到这样一个品貌的人站在眼前,郑显已是知道,十有八九,自己是被那顾大给阴了。
他上前几步,先朝郑霖行过礼,才问道:“下官在此,通判有何吩咐?”
郑显靠着家财捐了一个虚衔,虽然并无任用,也无差遣,只是拿来躲避税赋差役的,可在郑霖面前,也能自称一声“下官”。
郑霖指着郑显,对顾延章道:“这是衙中的押司,名唤郑显,他是积年老人,办事十分得力,今日便叫他带着差役,同你去一趟亭衣巷。”
顾延章抬眼望去,拱一拱手,对着郑显行了个礼,口中道:“郑押司。”
郑显和气地笑了笑,回了个礼。
郑霖指着顾延章,又道:“这是州中的义士,名唤顾延章,他以巨富身家献于阵前,因家中尚有收息、银钱放在亭衣巷顾府之中,暂待取回,你且带几个人去一趟,把事情办妥了。”他顿一顿,又道,“此事平章特意交代过,你好生盯着。”
郑显心中那万一的侥幸,也终于被冷水给浇熄了。
没得好说的了。
郑霖虽然比杨奎好糊弄,却也不是傻的。
顾家那泼天财富,与自己再无缘分不说,从前那些个首尾,也要赶紧收拾妥当了,不然须臾便要引火烧身。
他拱一拱手,口中道一声下官知晓,心中却是又气又疼。
这不止是割肉,也是打脸!
顾平忠,这是把自己当猴子耍呢!
与顾延章一前一后出了公厅,郑显和和气气地同对方打了声招呼,道:“我自去清点人手,你且去后衙歇坐片刻。”
顾延章笑一笑,道:“押司自便,我在后衙等候即可。”
郑显回了一个礼,转身走了。
一回公厅,他便找来手下,吩咐道:“去查查这顾延章的底细,他此刻正该在定姚山中,如何突然又回了延州城!”
敢大摇大摆进衙门,对方肯定是有恃无恐,可定姚山的孙剥皮,与他也是多年的交情了,那人的狠辣,便是他郑显也自叹弗如。进了孙剥皮的嘴,还想叫他呕出来,除非太阳打东边起来了!
其中定然有什么缘故。
这蹊跷若是不弄清楚了,他当真是寝食难安,生怕什么时候被人在后头捅上一刀。
等手下领命而去,郑显才坐在椅子上,拿起桌上的茶杯,一边喝茶喘气,一边想着如何把这事情给收拾干净。
过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方才出去的那手下一路小跑地进了门,立在桌前,低声道:“押司,已是打听清楚了,那顾延章得了州衙的调令,如今正领着保安军中差遣,回来押运辎重、绢酒去往阵前!”
郑显的两条眉毛皱得死死的,道:“州衙的调令?我怎都不知道?免役书不是昨天才开的?”
那手下道:“是保安军中的陈钤辖去请的调令,杨平章帐中直接开出的,是以咱们都不知晓。”
他顿了顿,又道:“小的寻到了这一趟同他一起回来的户曹张永,说是这小子当日押运辎重去定姚山,路上遇到了保安军中的徐殿直,以转运之能得了对方器重,靠其举荐,到了陈钤辖眼前,那小子箭法绝妙、骑术绝佳,学问还做得好,陈钤辖青眼有加,特令人去杨平章帐中请了调令。”
这一条一条的消息,犹如一下一下的大锤,砸得郑显快要气得七窍出烟。
他面上越发的难看。
那手下偷偷觑了一眼郑显的面色,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打听来的另一个消息说了,他道:“听说那顾延章……从前在蓟县进学,考了两个书院,一个叫做良山……一个叫做,什么鸣的……均列第一,后来拜到一位大儒名下……”
他说到此处,却听“啪”的一声,紧接着,几滴水溅到了他的裤脚上——原是郑显把手中的茶盏给狠狠砸到了地上,碎片四溅,滚水四射。
犹如被扼住了喉咙,那手下再不敢往下说了。
砸碎了一个茶杯,郑显的面色竟是变得好了,似乎方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他抬起头,对那手下问道:“是不是叫清鸣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