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想来,她没长歪,简直是个奇迹。
季清菱病痛甚多,几乎是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这些经历,也让她格外地珍惜起眼下健康的日子来。
她这条命是捡回来的,虽然见不到父母家人,可他们的好,她都一一记在心中,得空时便拿出来想一想,便如同他们依旧陪在身边了。
况且此时的自己,能跑能跳,能闹能笑,现在还能当街大口吃炊饼,怎一个爽字了得!
等把顾延章送进了蓟县第一等书院,候他平步青云,功成名就,将来为将为相,自己就是高官唯一的妹妹,届时要钱有钱,要闲有闲,想出去玩就出去玩,想看书,还能让顾延章帮忙从观文殿中让人抄写出来,那日子,简直是妙不可言。
想到这里,季清菱简直都要笑出声了。
两人脑中所思简直是南辕北辙,却又彼此毫不知情。
再说顾延章一面难过,季清菱却仍在一旁细细咀嚼,她腮帮子一动一动的,如同一只小兔子,顾延章看在眼里,心下一叹,上前柔声问道:“清菱,你饿不饿,难得一起出来,咱们去吃仙鹤楼吧?”
已经临近晌午了,两人出来了半天,都没有进食,顾延章自己倒好,只是担心季清菱饿了肚子。
季清菱看了看手中的炊饼,似乎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很快摇了摇头,道:“太远了,此时过去,估计连位子都难有,不如沿途尝尝这蓟县小食。”
仙鹤楼是这蓟县出名的酒楼,以烧鹅著称,对于季清菱来说,她倒是对路边的小食比较感兴趣,毕竟曾经她经常能尝到各种佳肴,却因为身体原因,从未能吃到路边的小铺子。
她这句话一说,顾延章心里却更难过了。在他看来,季清菱迟疑了这么久,是在考虑仙鹤楼的价格,提议吃路边小食,也是为了省钱。
顾延章心下一软,将情绪按下,引着季清菱往前走,边走边道:“想吃什么,今日我陪你吃个尽!”
季清菱珍而重之地把手头的炊饼重新包了起来,拿在手上,与顾延章逛起街来。
也是巧,今日是蓟县七天一回的集市,刚出了书铺在的那条辅街,外头的大街上顿时开阔起来,人来人往,四处摊铺,十分热闹。
顾延章见前方角落处的小摊上架着一口大锅,锅里冒着腾腾热气,又有几张矮桌,十来张小凳,肉汤混着葱花的香味远远就传了过来,而上头支着一张大大的布帘招牌“馄饨”。
他转头对季清菱道:“那一处有卖馄饨的,咱们去吃一碗,你也暖一暖。”
此时尚不是饭点,摊子上只零零散散坐着几个人,两人挑了张空桌坐下,不一会,铺主便把馄饨端了上来。
装馄饨的碗很大,里头却只盛了五六个馄饨,汤色很清,白白胖胖的馄饨躺在里头,碗中正热腾腾地冒着白汽。
季清菱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拿汤匙盛了一个。
这一家的馄饨皮擀得尤其薄,肉剁得细碎极了,中间混杂着香菇碎,咬一口,鲜甜的肉汁顿时在口中溢开,跟汤中混的鲜香的虾皮、紫菜结合在一起,吃得她几乎把舌头都吞下去。
第16章 生气
季清菱是真的饿了,她出门的时候心中挂着事,又因秋月做的东西实在是难吃,只咽了一点粥,刚刚在书铺里待了那么久,早把粥水给消化了。
她一面吃,一面暗下决心,一定要尽快把请厨娘的事情提上日程,不然她吃得痛苦,秋月也做得忐忑,更何况家里还有一个等着应考的顾延章,若是他因为饭菜太难吃而没能考好,那就造了大孽了。
她煞有其事地为自己去请厨娘找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正想着,不知不觉之间,一碗馄饨就见了底,吃完最后一个,犹不满足地叹了口气。
顾延章见她一脸的惋惜,不由得笑出声来,从自己碗中转盛了三个到季清菱的汤碗里,道:“留着点肚子,一会还有其他的。”
季清菱眼前一亮,冲着顾延章甜甜地笑了笑,总算她还有点理智在,看顾延章碗中只有两个剩下,问道:“顾五哥,你只吃两个,够吗?”
装模作样地得了便宜还卖乖。
顾延章且笑且乐,拿过她放在桌上的炊饼,道:“吃你的吧,我尝尝这个。”
两人直逛到了下午才回家,季清菱边买边吃,全然停不下来,什么都不管不顾的,顾延章只略劝了几句,被她一撒娇,又败退了,到了最后,他几乎是生着气回来的。
两人进门的时候,秋月正在正堂处打扫,见顾延章脸色难看地进了他的房间,季清菱则是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进了门,一脸挣扎地站在堂中。
“姑娘,少爷这是怎么了?”秋月吓了一跳。
她到这里干活也有一段时间了,家中两个脾气都好,顾延章对季清菱尤其体贴温柔,连说话都不曾大声过,今天这样,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季清菱叹了口气,道:“是我自作孽……”说着吩咐秋月道,“没事,你且去歇着。”
她想了想,待有了法子,这才端了杯茶,敲了顾延章的门走进去。
顾延章的房间很小,里头不过是一床、一桌,一椅而已,他正坐在桌前,手中捏着一杆蘸饱了墨汁的羊毫,桌面上摊开的白纸却是干干净净,显然进来了这么久,一个字都没写。
季清菱把茶杯放到他的书桌上,讨好地道:“顾五哥,吃茶,你一路回来,想是渴了。”
顾延章的脸色仍是难看,全身紧绷绷的,像一只吹胀了气的球。他见季清菱走了过来,虽是不高兴,却还是放下笔,把那茶杯端起来,喝了一口,道:“走了一天的路,你还不快去歇着。”
“顾五哥,你别生我的气啦,下回我再也不这样了……我一定好好养生,绝不暴饮暴食!”她举起手,又是赌咒,又是发誓,语气又软又娇,把从前跟长辈们求情的功力使出了十成十。
顾延章哪里遇到过这种架势,几乎是马上心就软了,可他自制力颇强,竟没有马上投降,而是叹着气道:“我没有生你的气,我只气自己,明知道这样不好,还是劝不住你……”
在他看来,季清菱一个小姑娘,好吃、贪玩都是正常的,可自己身为兄长,不但没办法劝住她,还由着她乱来,随便一撒娇,竟一点原则都没有了,这样的定力,将来如何是好!
季清菱却不管这些,她见顾延章已经有几分松动,便细声细气地道:“顾五哥,你让个位子给我坐……我撑得站不住了……”
顾延章又是气,又是恼,忙站起身来,把下头的椅子让了出来,又叫道:“秋月!”
秋月“嗳”了一声,小跑着进来了。
顾延章道:“去隔壁买点大山楂丸,快去。”
顾宅虽偏,可附近都是些仓库,还有一个药材库房,秋月过去买点常见的药丸,倒是方便。
她应了一声,几步快跑了出去。
顾延章吩咐完了,这才掉转过头训起季清菱来,口中道:“叫你不要再吃了,你偏不听我的,说什么走着路,一点都不撑!如今你晓得撑了?!”一面说着,一面心疼地看着季清菱,“你瞧着我干嘛?要不要站起来,站起来该没那么难过?”
季清菱抿着嘴,心中却是松了口气。
肯骂人就好,以她多年哄爹哄娘哄祖父母的经验,只要肯唠叨骂人了,无论自己之前犯过再大的错,也过去了。
她道:“没事,顾五哥,你帮我把外头那几册《通鉴答问》拿进来。”
顾延章恼道:“你老实坐着,先歇一歇,拿那东西干嘛!”
他嘴上虽然这样说,脚下却乖乖地走了出去,不一会儿,便把三卷《通鉴答问》带了进来。
季清菱接了过来,翻了翻,问道:“顾五哥,你说我若是把这几本书送给厚斋先生,让他收你做个弟子,他会不会肯呀?”
顾延章只盯着她道:“你揉揉肚子,一会吃了药再说这些。”
秋月倒是回来得快,季清菱嚼服了一颗大山楂丸,立刻催着顾延章表态。
“今天在书铺里我就捏着一把汗,只怕被那两人看出什么破绽来……”顾延章皱着眉道,“那厚斋先生名声甚大,若是被查到不对劲的地方……”
季清菱笑了笑,道:“我又没说什么,只说是我娘留给我的嫁妆,哪个做官的读书人家里没几本古书?顾五哥,你不用担心,就信我这一回嘛!”
她嘴上说着,心中却想,哪怕是王应麟本人再世,也未必能察觉出这几卷书的破绽来。
王应麟的书作在世面上一直有各种版本,直到大楚建朝以后,重修荆州城,无意中翻出了晋朝一名叫做洪证的官员的墓,从中发现了许多陪葬,其中便有王应麟的原作、原稿若干,这才将原本许多谬误矫正。
那些文稿被翰林院的十几个儒生埋头钻研了好几年,把其中细节都翻来覆去掰碎了分析,其时季父正在翰林院任职,利用职务之便,将其原作一一借出,与女儿共同把玩,讨论该如何仿制。
父女两拿着大儒们钻研的结果,仿起来简直是得心应手,有理有据。如今季清菱怕只怕做得太真,这小小的蓟县中无人能看出自己细节见真章的厉害,现在看有了钱迈在,倒是省了她的担心。
第17章 轰然
季清菱自然不可能告诉顾延章,自己不仅见过那几册《困学纪闻》的原稿,还仿制过不知多少遍。这次带去书铺的仿本,连上头的折痕、墨渍、乃至剪裁的形状都已经全数照搬了,原稿跟自己的仿本放在一起,除非是大楚仔细钻研过好几年的那些个翰林们再世,不然真的难以分辨。
在她原本的设想中,只是打算把那四册书卖出一个普通的古书价格,一直以来,她与父亲仿古都只是兴趣,极少拿出去过外头招摇,更不知道这种书作真正的价格应为几何。
适才她假借季母的嫁妆之名,也是想着为今后做“长久生意”打埋伏。只要这回顺利卖了出去,王应麟著有上百卷书,虽然她笃定仿得出来十成十的只有二三十册,也能卖好几年了。到时候再弄点其他名人的画作书籍,换点小钱,延州那边也差不多已经能安稳下来。
届时自己跟顾延章回延州,以他之才,考入延州州学毫不费力,等得了功名,顾、季两家都仍有田地、产业,虽是州城初定,产业暂时卖不出价,可质押了换些赴京赶考银子还是够的。
记得历史上顾延章是十九岁时高中状元,当时糊名一除,朝野都沸腾了。现在算起来虽然还有好几年时间,可只要他一进了延州州学,就会有朝廷的银米供应,也不需要自己再担心钱的问题了。
季清菱这边还在做以后的长远打算,却不晓得自己本来想要当做普通古书卖的四册《困学纪闻》,在被钱迈带回清鸣书院之后,已经快把整个书院给掀翻了。
钱迈不愧为当代大儒,他确实是有两把刷子,凭借着对王应麟现存各类稿本的研究,根据季清菱所仿的那几册书上下文,很快就确认了这几册书稿内容的真实性。只是这一本究竟是不是原稿,反复推敲之后,他却也依旧拿不太准,索性把书院中那些个与自己交情密切的老师都请了过来。
这一下,可就闹大发了。
对季清菱来说,王应麟只是一个前朝的鸿儒,虽然留下了许多经典文卷,可毕竟离自己实在太远。况且晋朝又不是没有比他厉害的文士,远的不说,就是近的,自己身边还杵着一个文才武略的顾延章,他的名气在大燕可比王应麟大多了。
季清菱毕竟只是闺中女子,并未经过寻常的塾中教育,启蒙都是季父亲自出马,季父一惯与众不同,才子里多出狂士,便是在狂士之中,季父也能排个前三。
在他看来,天上地下,老子最大,如果不是怕犯忌讳,他都觉得自己比皇帝还牛,自然也瞧不上王应麟这类只会埋头做学问的老学究。有意无意间,贬此褒彼,也对季清菱做了误导,让她以为这王应麟只是一个学问做得厉害的儒士,如果不是他性格正直,被权臣贬走,在士林中也许还得不到偌大的名声。
如果季清菱有机会去普通的学堂看一看,听一听,就会发觉,原来王应麟在士子们心中,居然有着如此高的地位,她在选择仿作书籍的时候,必然会选择换一个人的著作。
然而世上没有如果。
清鸣书院有自己的屋舍,老师们几乎都住在书院之中,钱迈才派人去请,没一会,七八个人都过来了。
听说这几本有可能是深宁先生王应麟的原稿,清鸣书院的一干老夫子们,人人围在书桌前,三三两两各自凑着一本书在研究,不多时,大家都快要疯了。
“一直觉得《仪礼》这一篇中,‘文公大儒,毋怪乎冠礼之行,不非郑尹而怪孙子也’此句不通,原来当中少了一言‘犹以为无所用’!简直绝妙!”
“原来传说中深宁先生有评文若干,我总不信,此时得见,原来如此……”
“献坊刻本此处用的是‘芳草’,贵坊之中考证出来的却是‘芳华’,看来还是‘芳华’才对……”
一干人等,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讨论起书中内容来,倒把钱迈挤到了一边。
“咳咳……诸位,今日请大家来,是想一起鉴定鉴定此四册书是否原作,诸位不要本末倒置了。”
钱迈清了清嗓子,一副见惯了大世面的镇定模样。
而在一旁伺候的书童连忙低下头,把嘴边的偷笑给挡住了。
这书童昨晚值夜,亲眼看着自家老爷彻夜达旦挑灯而战,一面看书,还一面拍案叫绝,那狂热的架势,比起此时屋中的诸位先生,实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钱迈一连喊了好几声,才将将把在坐的各位老友的魂给拉了过来,犹有几个人偷偷低下头觑着那书页内容。
都是熟人,他也不好说什么,只得睁只眼闭只眼,把前日在书铺中发生的事情都说了,又将季清菱自述的来历解释了一遍,只把自己那燕墨、冯满轩之事瞒下。
他一言既出,屋里一时之间,竟然静默下来,顿时变得鸦雀无声,过了半晌,才有人喃喃道:“想不到这惊世之作,竟然尘封箱底,不见天日百来年,若不是这稚子拿出来……”
他后半句没有说完,可不尽之意,在坐的人都听懂了。
有人附和道:“此书是否原稿,其实并不重要,看这内容,哪怕不是原稿也是善本无疑了,能补齐深宁先生身前所作,实在功在千秋,此四册书价值不可估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