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大喘气,抢过舜钰手中的纸,仔细看看,皱着眉头问:“还要你画这玩意?这酒肆你开的?”
“我弟弟开的。”舜钰不想理沈桓了,让他把纸连同酥饼一起还给她。
“你还有弟弟?”沈桓颇惊诧。
“……要你管。”舜钰狠声狠气的,眸光却愈发的晶莹欲滴。
沈桓已敏锐察觉到,沈容若有似无的朝这边瞟来,轻叫了声祖宗,开口道:“可是让我去那里吃酒?”
舜钰正等他这句话呢,一脸委屈巴巴地:“那里味道不差的,你叫上吏部的官吏侍卫去吃回,不爱吃下趟不去就是。哪有尝都未尝就厌弃的。”
顿了顿,指着那纸道:“这可有大用处呢,去那酒肆吃五百钱,这纸就可抵一百钱,吃一两银,这纸就抵二百钱……”
沈桓还未答话,已见四个轿夫抬起青檐黑帷大轿,急把手上物什塞进袖笼中,要走,却被舜钰扯住袖子,她问:“你会带人去么?”
沈桓把袖子一拂即挣开,原不想理她的,可看那殷殷期盼的模样,冷不丁的就点点头。
懊恼的很,娘的,他也中邪了!
沈泽棠坐在轿里,揉着眉心的倦意,皇帝诏他入宫,所为何事他自然心如明镜。
默了半晌,掀起轿帘把沈桓叫至跟前,也不问什么,只眼眸平静的看了看他。
沈桓难得福灵心至,拿出一张纸递上,回禀道:“这是冯生给的,盛昌馆营生惨淡,所以拜托我带弟兄们去吃酒,还说这纸可抵银钱使。”
沈泽棠打量那纸,笔墨画的倒细致,慢慢折叠起,旁的不说,只让他退去。
觑眼望向街巷闹市处,到处是卖撒拂花、兰芽、薄荷的小贩,从佛陀寺前过,摆了一长排的桌凳,条凳已坐满信徒,桌上搁着碗碟筷箸,铜炉火苗孳孳的舔着黑锅底,三五僧尼手持大勺,在锅里用力搅出雾蒙蒙的烟气来,一股股甜香软糯的滋味弥散整个京城。
沈泽棠恍然,今是十二月初八,寺里在派发“腊八粥“,竟又是一年了。
……
舜钰立在刑部正堂廊下,等着员外郎孙恩把复审卷宗送来。
无聊地望着天际,晌午还明媚的日阳,不知何时没了踪影,灰白的云层不动声色的游移,这几日暖的很,却是在酝酿深冬第一场雪。
听得身后有脚步及说话声,舜钰回首,唇边浮起的笑容凝顿,脊背倏得僵直。
来人除员外郎孙恩、右侍郎张暻,还有位着二品官服的大员,那额至鼻过的疤痕,化成灰她都认得,是刑部尚书周忱。
周忱恰也不经意望过来,怔了怔,一个穿历事褐袍的监生,面若春花秋画,不卑不亢地等在那。
他猛得回过神来,这不是秦仲的侄儿、害死他长子周海的冯舜钰么。
大半年未见,他倒是褪去初见时的青涩胆怯,长高了许多,精致眉眼间有股风情婉转流淌。
周忱家中姬妾成群,遇到清俊的小厮也得馋两口,若无丧子之痛这码事,他是极乐意把眼前这嫩骨儿,疏通一番的。
第贰肆叁章 难解他
舜钰稳住心神,上前作揖见礼,张暻不露声色道:“这是刑部尚书周大人。”
又朝周忱禀:“他是大理寺历事监生……”
周忱把手一抬止他言,紧盯舜钰,目光阴鸷:“何以要你说,我还能不认得他,我儿周海可是被他迷的去命一条。”
稍顿咧唇冷笑:“你倒精气神足长势旺,可怜坟塚白骨化枯灰。本官提点你一句,祸福无门,唯人所召,你好自为之。”
舜钰抿抿嘴,神情如水平静:“人无衅焉,妖不妄作,冯生自顾无负于谁,何来得恶积祸盈。”顿了顿,从容道:“不过大人话亦在理,冯生定与大人共勉。”
“你说什么?”周忱恶从心头起,伸手就去挟舜钰下颌,哪想她却动脱如鱼,唯指腹从其脸颊抚过,只感滑腻如酥。
张暻瞧着不妙,忙大声叱责:“冯生区区历事监生,岂得对周大人无礼,还不取走案卷自行退下。”火烧火燎给员外郎孙恩一个眼色,孙恩会意,把一撂案卷递至舜钰手中,顺势推她背朝外驱赶。
见舜钰倒识实务,飞快走得没了影,他才回头看向周忱,笑慰道:“冯生初生牛犊,是以无知无畏,大人有容乃大,何必与他多计较。再者杨大人最是护短,莫为个冯生伤了彼此和气。”
周忱嗤笑一声,面色多狰狞:“杨衍那厮何时与我和气过!这冯舜钰年纪尚小,却执心倾险,能文饰奸言,禀性邪恶。吾儿丧去,岂能容他逍遥自在。”语落再不多说,怒冲冲甩袖离开。
“周大人与冯生似有夙仇,张大人可知内情?”孙恩蹭过来,一脸不嫌事大的问。
“干卿底事!”张暻斜睨他一眼,想了想,从袖笼里掏出几张纸笺递他:“冯生给的,去那盛昌馆吃酒这可当银子使,最近各省清吏司来述职的郎中颇多,可带他们去消遣。”
孙恩忙接过应承下来,再说了一会话各自散去不提。
……
舜钰才回大理寺,绕过影壁,逢寺副陈肖迎来,边接过她手中端的如山案卷,边催她赶紧去正堂,杨衍寻。
舜钰谢过,自然不敢怠慢,穿园过厅,入月洞门,即见堂前廊上,姜海同苏启明并肩站着说话,看到她过来,姜海遂等她一道朝西面的次间去。
笑问他可知什么事儿,姜海只意味深长的看她不答,舜钰恼他卖关子,索性抿紧嘴唇不吭声了。
门前侍卫老远见他们来,已有人进去回话,待走近,恰一阵风过,帘缝里透出股苦药味,迈槛进房内,便见个侍童,拿着把蒲扇摇,扇的炉里火光旺盛,墩在上头熏黑的药罐,正咕嘟咕嘟冒着热烟。
杨衍穿着件半新不旧的荼白直裰,闲坐在官帽椅上捧书正看,另一手摩挲腰间的碧玉坠子。
舜钰只觉此时的杨衍,与往日倒是不同,至于那里不同,却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或许是多了些、红尘俗世的烟火气儿罢。
听得脚步响动,杨衍抬眼淡扫他俩,继续垂头看书,倒是姜海把手面摊在药罐升腾的滚烟处,那侍童蹙眉瞪他,问作何要如此。
姜海笑道:“我若将手搁火边烤炙,这肤皮集热于面,渐干燥粗糙,再遇着外头冷寒空气,极易生出冻疮,可若搁在炖茶或煎药的烟里,洇了茶药余味,手面就温热滋润的很。”
“谬论!”侍童言语无忌,拿蒲扇的柄去拍他的手,嘴里嘟嚷:“勿要把你手上的浊物,落入我家少爷的药汤里。”
姜海倒不恼怒,依旧与他玩笑。
舜钰心中一动,茶余饭后也听些传闻,这杨衍生自富贵之家,天资十分聪颖,却自幼体弱多病,药汤如饭食般从未断过,如今二十六七年纪,还未娶妻生子,不过前年得了名医药方,似乎渐得康愈,已有官媒子在他府上出入。
忽见杨衍阖起书页,命侍童把药端来,那侍童忙将棉纱罩于瓷碗口,掷起药罐倾倒,再揭了棉纱连渣滓除去,端着走至杨衍跟前,随手搁在荷叶式六足香几上。
黑糊糊浓稠稠的药汤,舜钰瞧着都觉舌尖涩涩的。
杨衍也蹙眉看着药汤,不经意地瞟向舜钰……一脸的嫌弃,忽然笑了笑:“你过来帮我吹凉些。”
舜钰气笑了,这位爷脸可真大!
她摇头婉拒,实在不惯伺候人,杨大人还是让侍童来罢。
稍顷后,听得杨衍淡淡道:“冯生不想入大理寺为官么?”
舜钰呆了呆,这话里几层意思?他不是已经背信弃义了?又来撩拨她作甚?
余光溜到姜海直朝自己撇着嘴角,懂他意思,识实务着为俊杰嘛。
深吸口气,她走到香几前,用指尖碰碰碗面,果然烫得很,小心的才端起,听杨衍又说:“别把唾沫星吹到汤里,否则重罚你。”
他略带嘲弄的神情,舜钰顿时明白怎么回事,原来也是个睚眦必报的脾性。
她憋着心中不快,嘟着粉唇儿轻吹,杨衍饶有兴味的看着,姜海则坐椅上吃侍童斟的松箩茶,满室暖意无边,窗外已有星点初雪落。
半晌,舜钰道好了,把碗递他跟前,杨衍不接,微微笑着:“怕你害我,你先尝一口。”
舜钰让自己隐忍,依言喝了一口,再递给他,杨衍这才接过,摒息一饮而尽,从侍童拿来的糖盒里,拈颗松子糖轻轻含了,朝舜钰睨去:“你若嫌苦,不妨也吃一颗。”
舜钰咽下喉间的苦意,暗自手握成拳,摇头道:“冯生入大理寺为官,可是又起波澜,还烦请大人明示。”
杨衍若有所思道:“溱州盗官银案,让你男扮女装查案,我确是许诺过,若此案破获,许你大理寺官职。晨时议事时未曾表态,是觉还需考虑,后将你在国子监籍册及历事绩效考量,确实才能出众,与姜少卿等几官员商议,将你呈报吏部选簿,大理寺申增寺正一名,取用冯舜钰任此职。”
他目光炯炯的望着舜钰,噙起嘴角问:“如此你可满意?”
第贰肆肆章 深布局
舜钰暗自苦笑。
前世里听闻过杨衍的威名,好书画,喜舞歌,有权谋,多机变,心怀叵测的人物。
今终见识他的手段,确是自己远不能及的。
杨衍瞟她默然不语,浅笑道:“不过我素来认为,自有天地便有阴阳,夫妻始于五伦才是正道,哪怕是妓楼娼寮寻风月,桑田阡陌暗苟且,虽淫邪败坏,倒底是男女之欲,不足为奇,而偏生有种人,将男作女,好后庭之嬉,近来京城更把此题为翰林风月,强要附庸风雅,实令吾等文人愤懑,翰林怎能污化至此,吾尤为厌憎。”
他敛起嘴角说:“冯生即然想入大理寺为官,需得遵从吾的规矩,把龙阳癖收起,与沈尚书断了来往,你若能允可,即日便将你呈报吏部文选清吏司作籍。”
舜钰瞬间下定决心,咬咬牙作揖:“谢杨大人提拔之意,冯生如若能得此职,定谨遵其责,以已之力,推情定法、刑必有罪,使天下无冤状。”
“好大的口气。”姜海嗤笑一声。
舜钰装没听见,继续道:“外传在下与沈尚书有龙阳情,实是子虚乌有之事,大人且看,总有不攻而破之日。”
杨衍岂会信呢,他不置可否的吃茶,又随意说了会话,便命冯生自去。
……
猩猩红的毡帘掀起又荡下,舜钰背影一恍不见,卷地风顺缝乱入,吹的火盆里簇簇炭星熄了又燃。
姜海见无人,方低声不平道:“寺正为五品官,秩品说来不高却也不低,陈肖为官八年才得寺副,冯生不过历事监生,初踏官场就许高位,怕是难平众怨,下官总觉不妥当,还望大人三思……”
杨衍所吃药汤中,有人参天麻等活血之物,此时药性显,白面泛起一抹晕红,他打断姜海的话:“你可知皇帝召沈大人入宫所为何事?”
姜海突听此问,怔了怔才说:“下官不敢妄肆揣度圣意。”
“你我私话,不必虚与委蛇。”杨衍皱起眉宇,看他的眼神有些犀利。
姜海讪讪微笑:“徐阁老如今罢官遣乡,首辅之位空悬,沈大人贵为内阁次辅、吏部尚书又兼东阁大学士,此位非他莫属,皇帝召他大抵也是为这事。”
杨衍沉吟道:“数日前早朝间隙,我偶听徐阁老在逼问太医,皇帝病情如何。那秦院使话里支吾不详,再观如今皇帝气色,恐是春秋不豫,朝号将改。而太子与五皇子帝位之争,已愈演愈烈,坦城说来,实为内阁群辅与司礼监阉党的博弈。”
姜海插话进来:“如今徐阁老被皇帝罢职撵出京城,朝堂官员多有转投五皇子麾下,只怕太子终将孤掌难鸣。”
“你莫看表面文章。”杨衍点到为止。
在百花楼为徐炳永饯行那晚,沈尚书抱起冯生走后,他特与自己说了一番话儿。
这朝堂之上谁没个狼子野心呢,他杨衍也有,只是清高又倨傲惯了,不爱现于众人眼前而已。
默了默命姜海道:“你把冯生提寺正撰册,今日就交至吏部签核,我倒要看看沈尚书欲待何为?”
再看姜海仍旧一脸糊涂,叹口气解释:“你不也说,区区历事监生,却委以五品官阶,易遭众怨么。我便把难题抛与沈尚书,若他顾着与冯生情爱,签核通过,吾就让言官奏疏弹劾,使他政绩有污,威势扫地,扳不倒,也让他首辅的位子难安稳。至于冯生……”
眼前浮现舜钰轻吹药汤时,颇有些憨媚样儿,只是可惜不曾初见是他,杨衍说:“冯生逆悖众人意,在此也难待的长久。”
“大人好一出连环计。”姜海醍醐灌顶,暗忖这般简单的官阙取用,竟隐藏算计重重,这杨衍果然阴鸷难料。
又不安问:“沈尚书亦是厉害角色,若被他看出端倪,驳回冯生任寺正职的提请,倒是白做这场局。”
杨衍摇头:“岂有白做之理。你看冯生肖想为官多迫切,这刻煮熟鸭子飞了,还怨不得我们。他那倔强性子,指不定与沈尚书恩断义绝也未可知。冯生怀才能之辈,若要重用,也须他对我心无旁骛才是。”
说着话间,已至晨昏日暮,室内渐微朦胧,那窗外却白灿灿的透进清光来。
杨衍望去,原来是落雪了,如风飘柳絮,似乱舞梨花。
衙吏来问可还有事需召唤官吏,姜海摆手,只吩咐天寒地冻,可早些各回各府歇息。
衙吏领命退下,姜海也作揖告辞,却被杨衍唤住,见他从椅上站起,边由侍童替其披上丝绒大氅,边笑说:“我倒不愿这般早回去,被母亲耳提命面说些娶妻娶贤的话,你可知哪里有不错的馆子,我请你吃酒赏雪去。”
姜海听闻也笑起来,想想道:“早先苏司丞给我张绘图,说王姑娘胡同新开家酒肆,味道不错,不如去尝尝新鲜。”说着从袖笼里掏出张叠齐整的纸,杨衍接过摊开看看,图绘的倒精致,也无异议,只让侍童去备妥两乘暖轿,直朝王姑娘胡同而来。
大雪愈发落得紧,纵横街道已覆薄薄一层白霜,行人踪影渐稀松,商家小贩缩头笼袖仍在坚守营生,杨衍揭起轿帘朝外张望,转过个弯即是王姑娘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