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眼却是间四层小楼,串串鲜红的灯笼高挂,锦缎沿门框装饰,正中悬一大匾,红底鎏金龙飞凤舞书“忆香楼“三个大字。
那生意更是分外旺盛,门前进出客络绎不绝,窗内黄橙橙的明灯,映得白窗儿上,皆是摇晃的黑影攒动,那沸腾煊嚣的人声,才至胡同口已隐入耳畔。
他问侍童那是个什么去处,侍童回话道:“京城颇具盛名的酒楼,炙烤的鸭子与旁的店不同,滋味尤其好,听闻太后寿诞筵席也邀了萧掌柜去做席,这里来尝味的达官贵贾,便愈发的多了。”
杨衍再朝胡同深处扫了扫,却是寂寞冷清,遂拿定主意,让侍童去知会姜海,不必在去旁处,忆香楼门前落轿即可。
而恰此时,舜钰正坐在盛昌馆里,津津有味的吃着碗面条子,洒了几滴红椒油,辣得她鼻尖都洇出汗来。
第贰肆伍章 雪埋情
舜钰挑净面条子,又小口喝了半碗汤。
她恰面窗而坐,观那雪下得大了,飞似柳絮,飘如鹅毛,听得嘎吱嘎吱作响,即有前后两顶青帷暖轿抬过,跟随行走的侍从,一肩拂满乱琼碎玉,眼睁睁看他们打门前过,却不曾停下,直朝忆香楼奔去。
忆香楼那窗透人影幢幢,饶是风光,而盛昌馆里没有吃客,秦兴与纤月说不完的话儿,田叔则隐在暗处吧嗒着旱烟锅子。
舜钰便道即然无人来,不如早些打烊,放下猩红暖帘,盆内添上兽炭,再铜炉里熏了沉水香。
梅逊去后厨,用铁钳扒拉柴火堆,底埋着红薯玉米,被烘的软糯喷香,他用盆装了,拿进店里搁至桌上。
肃州深冬寒冷,晚间孩童嘴馋,冯爹爹便会在火膛中烘这些,给他们吃着玩儿,那段日子虽过的清苦,却满是人情浓味。
一众围桌而坐,田叔炖了壶好茶来,热滚滚的,给每人面前的青花碗斟上,吃着喝着看着外头雪景,倒也算是浮生偷得半日闲。
田荣一时兴起想拉他的胡琴,被秦兴止了,只嫌弃道,嘶啦嘶啦的如扯锯,莫唬着纤月肚里的宝。
众人哄闹起来,田荣也笑了,他的儿田濂,可拉的一手好胡琴。
遂朝舜钰看来,欲言又止:“……主子琵琶弹的好,许久没听过了。”
舜钰知他想到了什么,心底滑过一抹酸楚,让秦兴拿过挂墙上的琵琶,边拨弄调弦,边沉吟会儿,缓缓音调自指尖流溢,弹一曲《夕阳箫鼓》,韵律柔婉,情调安宁,绘出一幅良辰美景图。
窗外大雪积厚,压得棚顶簇簇响动,室内却如时光凝住,每个人默不吭声儿,神情皆有些瑟然。
琵琶声倏得嘎然而止,听“吱扭”拉门声,皆扭头望去,帘栊已被打起,率先进来的男子,竟是沈二爷,他很高大,又披着紫貂皮鹤氅,显得十分清隽儒雅,携进一团湿冷意,后又跟进八九个行动敏捷的侍卫,拍打着满身的雪渍。
舜钰有些诧异,忙放下琵琶,上前去作揖见礼,沈二爷神情若常,只是道随意。
沈桓搓着手掌,把四周打量一圈,深叹口气道:“此地怎这般落魄,竟是一个吃客没有?”
舜钰脸儿红了红,有些心虚的辩解:“原是有的,都怪我懒怠,提早打了烊……”
正瞧到沈二爷看过来,那目光好似已把她洞穿一般,抿抿唇说不下去了。
沈泽棠笑了笑,嗓音很柔和:“有什么就弄些来吃即可。”
秦兴已细察半晌,懂得是小爷官场同僚来捧场,瞧阵仗还是个大官儿,忙朝纤月梅逊使眼色,几人上前招呼侍卫落坐,又倒茶奉水伺候,田叔已朝厨房踱去。
一瞬间店面如盘活,笑语喧阖起,开始有些热闹了,舜钰请沈二爷去楼上雅房,那里更清静。
沈泽棠微摇头,径自朝她方才的位子而去,撩袍端坐下来,纤月适时捧来铜盆水,请他盥洗。
沈二爷净过手,瞧到桌上搁着笔墨,及《受十戒文》,遂顺手拿来默看。
沈桓把那盆红薯玉米端过去,给众人分食,他边吃边朝舜钰道:“刚才可是你弹的琵琶,看我们顶冒风雪来的份,你好歹唱个曲慰劳。”
舜钰也爽快,把琵琶搁腿上,只问他们想听什么曲牌,沈桓指指沈容,笑嘻嘻地:“老夫人身边的红禧,昨绣个荷包送他,不领情也算罢,还给扔池子里,气的那丫头当场就哭了。你就唱这个,莫整那些阳春白雪,来点接地气的就成。”
舜钰把琵琶轻弹,唱道:“昔君视我,如掌明珠;何意一朝,弃若沟渠;昔君与我,如影随形;何意一去,心似流星;昔君与我,两心相结;何意今日,忽然两绝……”
她瞄到沈容神情不霁,倏得顿住,淡笑道:“前些日在胡同里,听得有个女子卖唱,不知怎得竟记下了,随口一来,才觉很不应景,还是不扫诸位的兴好。”
恰酒食已陆续端上,一众也就算罢,舜钰随即收了琵琶,坐至沈二爷对面,替他斟上一盅温热的菊花酒。
“下次勿要在外人前唱。”沈二爷抬起头看她:“嗓音过于清丽了。”
舜钰低嗯了一声,垂眼瞄到雕花竹笔的笔尖犹带湿润,有些好奇问:“沈大人可是写了甚么?”
沈二爷把《受十戒文》递给她,不答只问:“文中有话,暂时因缘,百年之后,各随六道,不相系属。你有何解?”
舜钰把册子接过,想想回话:“此话意为缘起依空,而缘散亦归空,即然都是空,不如坚守心念,各行彼路,互为陌人,倒少生贪嗔痴念。”
“你所说的多为自幼修行、或休身隐世的僧道,却又大多难尽然超脱。只有红尘亲蹈,历尽浮沉情关之人,才能真正去谈性念为空。”
沈二爷把酒慢慢吃尽,指着窗外小贩夫妇,提点她:“何谓因缘生,譬如他们,夫与妻为因,妻即是为缘,彼此相成相待互为因缘,但终将生老病逝而折散。虽不知缘聚时光有多久长,彼此总是相濡以沫,生死挈阔过,但得哪日白首分离,却不悔此生共度。”
舜钰暗忖沈二爷何时这般儿女情长了,倒有些不像他。
却瞧他似乎真饿了,挟起一筷子清炒芦蒿吃着。
看着他吃东西似乎很奇怪,有种错了光阴的感觉。
舜钰托着粉腮,垂眸去翻册子一页,又翻一页。
忽见得一行新鲜的字迹,是沈二爷的字体,才书的。
她凝神细瞧,在心底一字一字念:“日月长相望,宛转不离心,见钰行坐处,一似火烧身。”
……
舜钰有些不知所措,思绪乱如麻缠,这字里行间皆是浓情炙意,沈二爷可真敢写呢,她却不敢往深里想。
“……沈大人题此句何意?”她不愿妄加揣测了,索性指着那墨迹问。
沈泽棠抬眼扫过,依旧沉稳道:“《法华经》云‘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常有生老病死忧患,如是等火,炽然不息。‘若你不能坚守本念,满心被仇恨填满,便如众生坐火宅中而不知,终将自焚其身,而无善终。”
注:文中唱曲及别的词引用佛经,特此注明。
第贰肆陆章 情丝缠
沈二爷来言去语,总是内藏机锋,舜钰听得心思紊乱。
欲待鼓起勇气,小心试探一番,又见他唇边笑意微浮。他说:“若你觉得……它是首定情诗,那便就是了。”
定情诗……舜钰只觉得心突突的厉害,勉强道:“大人玩笑话,我生长于蒺藜从内,怕近不得苍柏树下。”
再加了句:“定情多为男女风流,你我皆是飞雄,又无龙阳癖好,何来定情之谈。”
沈二爷眸中光影闪烁,半晌才道:“你应知我的能耐,可让蒺藜里牡丹滴露,飞雄屈娇变伏雌……”
纤月恰端一小碗老鸡冬笋汤搁桌上,他便笑着不说了,只把冒着热气的汤往舜钰面前推。
舜钰端起汤,小嘴轻吹,脑里却乱糟糟的,沈二爷博学多儒雅,怎会说这样露骨的话,牡丹滴露……淫词艳藻到不行。
徐泾走过来,看一眼舜钰欲言又止,沈泽棠道无妨,他这才低声禀报:“有人从江西吉安传来奏本,与徐炳永所说无异,那里山林茂密,民风悍野,如今更是叛乱迭起,朝廷屡剿不能。”
沈泽棠沉问:“那江西总督高海呢,他行事如何?”未等徐泾开口,又阻道:“回去再说罢。”
舜钰竖耳听着,徐泾辄身去取鹤氅,但见沈二爷放下手中筷箸,似乎要走的样子,忙把手中汤递给他。
沈二爷微怔,看着那碗汤不接,再眼神濯濯移她的脸上,猜不透再想什么。
舜钰暗道怎和杨衍一个德性?索性把碗放嘴边抿了口,又递给他,语气带些嗔怪:“瞧,吹凉了!作何不信我?”
她知道自己此时憨媚的样子……有多招人疼么!
沈泽棠的笑容愈发深了,伸手接过瓷碗,无意碰触到她的指尖,心底陡起几许温情。
不告诉她了,其实他是觉得这汤煨得金黄鲜浓,看她面色有些苍白,推给她吃了补身子的。
舜钰看他拈勺舀汤喝,犹豫会儿,终开口说:“大人还是忘记那题诗罢,爱欲于人犹如执炬,大人若要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沈泽棠淡淡不语,端香茶漱了口,接过徐泾手中鹤氅,披上肩膀要走,走几步又顿住,让舜钰到跟前来。
看她娇小的只抵自己胸前,仰起的眉眼如水墨桃花,微俯身朝她笑:“即便我的手被火炙伤,你也会替我包扎不是?!”
“……”舜钰一时没缓过神,待回味过来,沈二爷已被簇拥着出得门去。
太自作多情了罢!
她扭头朝窗牖外望去,檐上红灯笼映得光影迷蒙,四人抬大轿后跟数名侍卫,一晃便再也捕捉不见了。
而忆香楼三层之上,杨衍与姜海靠如意菱花大窗而坐,因要看雪,命侍童拿叉杆撑起窗头半开,幸得炭火烧的猛烈,倒不觉冷寒,二人吃酒笑谈,半途间有唱曲携琴的伶人来助兴,这忆香楼如今是何等去处,那伶人亦是百技压身,亮得副好嗓子,再观彤云密布,赏那琼花飞舞,倒是别有一番惬意。
窗对面便是原要去的盛昌馆,杨衍不经意瞟过,见那处门内,有人从里头稳步走出,披着鹤氅,气势威严凛冽,侍卫随跟前打伞替他遮雪,一乘青檐黑帷暖轿抬至他跟前,又有侍卫打起轿帘伺候其入轿。
杨衍皱起眉宇,那人竟是沈尚书,心底颇吃惊,暗忖这盛昌馆到底是何去处,连沈尚书都不顾雪地难行而来。
于是就留了意,过半个时辰后,雪渐小了许多,有个人撑柄蓝色油伞,独自冷冷清清立在屋檐下,虽是无月深晚,却是银装玉砌,反看得分外清明,不是冯舜钰又是何人。
忽得店里熄了烛,又走出四五人,其中个闩上门栓,再落了铜锁,一行人这才齐朝巷口走去,那里停伫着辆马车。
杨衍醍醐灌顶,这盛昌馆定与冯舜钰脱不得干系。
他将盏里的屠苏酒一饮而尽,冯生午后才在自己面前,信誓旦旦撇清与沈尚书关系,他差点就信了……
结果晚间他二人就在此苟且……
一股被戏耍的愤怒渐积于胸臆,杨衍掷壶再斟一盏酒,噙起抹冷笑道:“若论阳奉阴违,谁都不及冯生。”
姜海怔了怔,不明所以。
……
吏部正堂内,礼部尚书李光启、梁国公徐令、英国公陈延及都察院御史高达陆续抵至,各掇把椅子围坐火盆边取暖,
桌上新摆一席,搁着四盘五碟精美佐食,每人手里擎着酒盏聊话。
李光启朝徐令道:“听闻交阯国之战,吾朝将兵大捷,徐蓝表现颇神勇,已动身在辄返回京途中,到时论功行赏定少不得他。”
徐令自是满脸骄傲从容,不禁大笑:“虎父无犬子,也不瞧瞧他老子是谁。”
陈延不屑的斜睨他一眼,本就是逢见必掐的冤家,遂讥嘲他:“他老子那会把人家姑娘,招惹的又跳楼又投水,这不现世报了,儿子倒成龙阳君。”
其他几人听得忍俊不禁,徐令却也不恼,“孳”一声,咂着酒道:“晓得你说的是姓冯的监生,早成沈二嘴边一块肉。待徐蓝回来,我给他喝十全大补汤,到时就怕他哩,女人爱个不够。”
“沈二怎还没回来?”李光启嚼着牛肉,再叹口气:“听闻徐炳永罢职前递过奏本,提任沈二兼两江巡抚,出京考察官员政绩,一并复核重案。如此这般,这首辅职怕是难升任。”
“倒不尽然,前日皇帝召沈二进宫谨见,或许就是要他继任首辅职也未可知。”徐令正猜测,就听帘子簇簇响动,沈二爷着宝蓝绣云纹直裰,从外头进来。
“你去哪了?让我们好等。”高达看着沈二近火盆边坐定,身上风雪之寒犹覆,显见他去的那处不近。
沈二爷不答,只接过热茶吃了几口,才看向徐令:“你说的无错,皇帝是命我补首辅之位。”
“这不最好!本就是众望所归的事。”李光启满脸喜出望外,其余几个亦表贺喜。
沈二爷笑了笑,语气很平静:“怕是要让诸位失望,我并未应允继任首辅此职,并将于太后寿诞之后离京南下。”
第贰肆柒章 梦之境
沈泽棠此番话出口,一众默然,皆为朝堂纵横捭阖数年的老臣,毋须多解释,已是心知肚明。
半晌,徐令叹息道:“皇帝每早盥盆里,吐的紫血不断,身子骨恐渐油尽灯枯……”
他有些说不下去,扫了扫围盆向火的陈延几位,神情都怔怔的,难掩伤感之色,老皇帝励精图治,任人为贤,虽晚年政举有遭诟病,这天下倒底还是国泰民安的。
“跟你们说个事……”李光启抬手抹把脸上的疲倦,筹办坤宁宫祭神礼,他为礼部尚书责无旁贷,许久不曾睡个好觉了。
他说:“莫看宫中规矩严谨,可流言却藏不住,听闻皇帝打算祭神礼后的筵席上,诏告天下废除太子朱煜令,由五皇子朱禧继帝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