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计上心头,他咬了咬牙,将铜镜掖与腰间,扭身朝门槛外走不提。
……
舜钰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披衣坐起,再凝神细听会动静,叹口气趿鞋出了房。
梅逊坐在窗前台矶上哭,虽强抑着喉咙,却还是有哽哽噎噎的声漏出。
察觉有人倾身坐在自个身畔,抽泣着抬眼看是舜钰,不想展露脆弱与她前,欲站起离开。
哪想却被舜钰伸手揽住,他的头抵倚上她柔软的肩膀,暖热的温度熏红梅逊的眼眶,听她和善的说:“记得从肃州离开时,冯爹爹怎么嘱咐的?京城艰险多舛,我俩身背血案,同为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离不开谁,需得坦诚相待才是。你要哭就好生痛哭一场,我们再来后话。”
梅逊把脸埋着不言语,喉间却吞咽着呜呜痛鸣,舜钰的颈子及肩膀被泪洇湿透了,她抿紧嘴唇,一任他悲伤,只眺望遥远寂寥夜色,屋檐悬挂的红笼在萋萋摆荡。
今夜小院又风雨,泛惆怅上心头,往事不堪回首中。
不晓又过多久,梅逊啜泣道:“我以为长兄……他是撑船的、或卖油郎、或卖甜汤小贩,哪怕是跑堂的伙计,砍柴的樵农,我都无谓……”话再说不下去,浑身都哆嗦了。
舜钰轻拍他的肩膀,软声抚慰:“方才我一直在思忖,若陈瑞麟是我哥哥,我该如何处之呢!却发现自己没别的想法,只是满心的欢喜及庆幸,哪怕是他已低贱至尘埃里。可这世间,终不再独我孤单单一个人活着,这种感觉怎生的好。”
她拿出帕子替梅逊拭泪,继续道:“……你年纪还小,一时想不通透,也在情理之中,认亲不必急躁,等你释怀再去见他罢。”
梅逊颌首答是,终已哭至尾声,恰秦兴开门出来,猛见两人坐在台矶上,倒唬了一跳:“这三更夜深、雨气寒凉的,怎还不回屋睡哩?”
凑近瞧梅逊眼睛红肿跟桃子般,有些发急,问他怎么回事儿。
梅逊咬着牙不肯说,舜钰笑着开脱:“想念家里人,这流得是迎风泪。”
又问他不好好搂媳妇睡觉,跑出来作甚?
秦兴皱着眉笑嘻嘻道:“纤月想吃白糖枣泥糕,口水都流了,我记得晚饭时余下几个,想去厨房蒸热给她解馋。”
“我替你生火去。”梅逊一骨碌站起来,径自朝厨房去。
舜钰也起身拉住秦兴,问他铺子生意的事。
秦兴忙禀话:“店面盘在东北城角王姑娘胡同,那里是市口热闹处,离六部衙门也近,往来官民颇多……”
舜钰打断他:“王姑娘胡同?那里可是有家忆香楼的烤鸭店?”
秦兴挠头说:“爷说的没错,我们的店面就在忆香楼对过,那掌柜的名唤萧荆远,一手烤鸭的好本事,很得太子赏识,听闻等太后寿诞那日,他要入宫伺膳,如今忆香楼是门庭若市,翻席面如流水。”言语间皆是艳羡之意。
“你那店面经营如何?”舜钰斜睨他一眼。
秦兴倒还开朗,只笑道:“万事开头难,想必过些时日会渐好。”
舜钰便知那生意做得艰难,蹙眉问:“王姑娘胡同寸土寸金,哪容你能慢慢得来。怎不早讲于我听?”
秦兴有些讪讪:“爷平日里在大理寺诸事繁忙,开饭馆是我提议,怎还能再劳烦爷费心。”
舜钰看了他半晌,哭笑不得说:“勿要在说这等见外话,那可是我借你的银子,生意好坏岂能与我无关连,我来替你想办法就是。”
秦兴说不焦灼那是假的,此时得了爷的话,那久压心头的大石顿时落了地,忙不迭的作揖道谢。
舜钰想了想,朝他低声吩咐道:“你帮我盯住那忆香楼,看日常可有什么蹊跷事发生,或蹊跷的人出没。……不得同旁人说起,甚或纤月。”
秦兴虽不解其中何意,但见她讲得颇为正色,遂乖觉得也不多问,只一口应承下来。
梅逊此时托了一碟热糕来,神情已平静许多,秦兴笑着上前道谢,一手接过,又简单说些话儿,各自散去不提。
……
溱州盗官银案破获,库吏余泰被押入刑部大狱,未过多时即供认不讳。
此是大理寺的政绩,上下自然一片荣光。
这日议案完毕,闲杂人等陆续离去,舜钰拦了杨衍、姜海及樊程远,上前恭道:“如今官银案告破,依先前承诺的话儿,还烦请杨大人给在下绩效勤谨,并送吏部选簿,入大理寺为官。”
杨衍沉吟不语,姜海自顾吃茶,樊程远笑着开口:“你不过男扮女装牵引住余泰罢了,怎能以此就入朝为官?如若当官来得这般容易,这衙府只怕早已是人满为患。”
又道:“即便杨大人允可,怕是吏部也通不过。”
姜海清咳一嗓子,瞪瞪他,这话说的委实不妥,冯生是沈尚书的小嫩桃,吏部那边岂会不过!
第贰肆壹章 诚不欺
舜钰不怒反笑,沈二爷诚不我欺,这大理寺的少卿、司丞及寺正,果然心思诡谲,忠奸难辨。
她不疾不徐道:“樊大人此言差矣。你哪知捉那余泰的艰险。他使足银子,娼妓、鸨儿龟公皆把他相护,要入百花楼就不易,更况进得房内,他用短刀抵喉、还得借机酒里下药,冯生亦是提命,一步一惊心走过。稍偏差池,怎可能还有此时站在这里,同诸位大人讨功名。”
顿了顿,又道:“诸位大人即不愿提起那日承诺,想必自有难言之隐,冯生单薄历事之身,只得姑妄受之。然刑部张侍郎已去吏部替冯生讨奖赏,虽不得入大理寺为官,但绩效勤谨,还烦请诸位大人核过。”
语毕,扫众人默然,再不多话,索性复又作一揖,抻直腰背离开。
待那身影迈过门槛消失不见,杨衍瞬间沉下脸来,朝姜樊二人冷笑:“瞧冯生话里阴阳怪气,你我倒成背信弃义、恃强凌弱的小人了。”
姜海踌躇着说:‘那日冯生确实提过其愿,才肯男扮女装去查案……”
樊程远打断他的话:“姜少卿莫因冯生常随你左右,就乱了心性将他偏袒。”
此话听来十分刺耳,姜海目中燃火,粗着喉咙嚷:“樊程远,我可无什么断袖之癖,你有此瞎想的功夫,不如勤钻政业,冯生仔细说起来,有时办得事可比你得体……”
樊程远顿时老脸红胀,欲待驳斥,杨衍已硬声叱责:“为个历事监生,你俩品级大员在此争斗,不觉有辱斯文么?”
训得二人讪讪,他继续道:“那日是有承诺,可也并未说即刻兑现,入吾大理寺为官,冯生还待考察,现即然刑部都替他去讨赏,若吾等无所表示,倒显无容人之量,给他绩效勤谨就是。”
即挥手让他们退下,案卷有些看不进,端起茶盏亦吃的无味,想起在百花楼吃徐炳永的饯席时,乍见冯舜钰时的惊鸿一瞥,竟是比女子还娇柔水媚。
看着冯生朝自己过来,却被沈尚书半道劫去,强抱坐于腿上,挟筷哄他吃糕饼,喂他吃薄酒,甚或至后一把抱起去卧房寻欢。
他冷眼旁观,满心皆是鄙蔑,却含杂一缕说不出的滋味来,待要去捕捉时,又“嗖”的消逝无踪了。
……
姜海剔着牙、哼着小曲,穿过秋叶式洞门,瞟到舜钰同四五新来历事监生,围着池塘看稀奇,他也探头张望,难得天气晴好,一块圆石上,一只乌龟摊着白肚皮,在晒日阳儿。
他便朝舜钰招手,舜钰撇了众人,笑容满面的过来,问他有什么事儿吩咐。
姜海觑着眼看她脸色:“倒是高兴,可是心底气平顺了?”
舜钰依旧笑道:“这里人性险薄,色厉内荏,秉的是毁誉出其爱憎,威福发于喜怒此等主张,我不过区区历事监生,如浮萍无根,落花无塜,被人推来搡去的,自认秽气就是。”
“瞧这话说的,还是摒着口恶气哩。”姜海低声抚慰她:“我悄悄讲给你听,你也不用上火,绩效勤谨是板上钉钉的事,你只要勤勉历事,多建功绩,入大理寺为官只是时日问题。”
“承大人吉言。”舜钰恭敬回话,神色看不出喜怒来。
姜海笑嘻嘻的去抓她的手。
舜钰警觉,迅速把手背至身后,咬着下唇瓣不高兴:“大人这是作甚?”
小桃子惯会装,沈大人摸得,他就摸不得?
姜海收回手,看着她道:“躲甚,我又不好龙阳。你的手可休养好了?”
“大人有话直说就是。”舜钰醍醐灌顶,暗忖他这般脾性傲慢又暴躁的,能忍到此刻,果然是有求与她。
听得姜海说:“我那幅《游春图》,寻过京城有名的裱画者来看,画上有俩小洞,我问他们如何修补,说拿一层绢补上即可,你觉得该如何是好?”
自然也有说更繁复的法子,却要价甚高,他委实肉痛。
舜钰认真道:“图简单省事自然是贴张绢把洞堵上即好。可《游春图》是名家书画,大人定想私藏千古罢。那绢丝连带,一个洞串一个洞,即便背后贴上绢,洞口还在腐败,四五年后,两洞必然接上,破损成大洞,此时若想修复。需将贴上的背绢,与原绢揭离重裱,可惜呢,当初为将两绢合成一张,需用很厚的糨子才行,而此已难将两绢再分开,这画算是彻底毁了。”
姜海听得心惊肉跳,只觉她说的很有道理,终叹息着说:“舜钰啊,此画我也不敢寻旁人来装裱,你手若好了就帮我一次,到时必有重谢。”
舜钰只是摇头:“那画儿价值万金,冯生才疏学浅,怎敢轻易卖弄,京城藏龙卧虎,姜大人只要肯出重金,必有能者出没。”
姜海哪里肯呢,此时只把舜钰认准,好话坏话说的口干舌燥,却见她面色平静,不紧不慢地总有话堵回来,就是百般的不情愿。
姜海脾气磨尽,蓦得脸色铁青,直指着舜钰鼻子,问她倒底想怎样。
舜钰却也不恼,微微笑道:“等冯生何日入得大理寺为官,到那时在为大人裱画不迟。”
恰这时苏启明寻来,嘱咐她赶紧去刑部提回案卷。
舜钰正思忖该如何脱身呢,朝姜海作一揖,急忙忙走了。
……
吏部衙府前,沈容同侍卫正在准备轿马,忽一瞟眼,看见平日里每每打门前过,都骄傲的跟个大公鸡似的冯舜钰。
他其实顶看不惯这个少年,沈二爷对他真没得说,简直宠溺到不行,那没志气的沈桓,更是把他百般讨好。
但你瞧他,总冷清个脸儿,每每见到他们,跟避如蛇蝎似的,一点情面都不领。
不过今日倒有些古怪,他环抱着肩,安静看着少年一步三停的沿着台矶而来。
舜钰其实也有点怕沈容,晓得他并不待见自己,她要去刑部,顺路过吏部,就想张望着看沈桓或徐泾可在。
哪想竟都不见影,只有沈容站得挺直,觑着眼颇戒备的盯着她。
第贰肆贰章 求沈桓
舜钰打起退堂鼓,正欲离开,却见吏部衙门内,沈二爷披着黑色大氅,被一群官员侍卫簇拥着走出来。
他敛起惯常的温和儒雅,蹙眉冷目,神情严厉,很不好惹的样子。
舜钰更后悔来的不是时候,迅即抬袖掩面,拾阶而下,恨不得再生两条大长腿。
却听有人高唤她的名字,无奈止步回身,沈桓已匆匆到了跟前,只道二爷命去说话。
舜钰边走边嘀咕:“来找你有点事儿,怎就不见了人。”
沈桓也没好脸色给她,百花楼卧房里他与暗卫暗藏,虽不敢瞟眼看,却听的分明,那床榻吱嘎吱嘎的摇晃,二爷压抑的喘息混着小桃子的嘤嘤娇咛,声声入耳。
他们灰败着脸面面相觑。平日里小桃子小桃子的叫,纯属玩笑,那是二爷让放出的风儿,谁成想竟弄假成真了。
跟随沈二爷左右数年,看其娶妻生女,夫人别离,自此修身养性过得淡汩,结果再开荤,竟是跟个唇红齿白的美少年。
这心底哪哪都不自在,更况不晓得谁偷告了老夫人,晚间的一顿盘问得要人命。
没好气的瞥一眼舜钰,闷声道:“没廉耻的小油花,爷爷我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舜钰有些莫名其妙,暗忖今真错翻了黄历,看晃了吏部风水,实该躲着这拨人才宜。
正想着已近至沈二爷跟前,她作揖见礼,听得问所来何事。
舜钰忙道:“并无大事,只是寻沈指挥使有些话儿要说。”
沈泽棠抿了抿唇,淡淡朝沈桓看一眼,却也不再做停留,和二三穿青色公服的官员低语聊谈,辄身直朝官轿而去。
舜钰松了口气,从袖笼里掏出四方纸包,揭开,里躺几个果馅椒盐酥饼,小巧精致,撒满白芝麻粒。
她朝背对自己的沈桓腿弯狠踢一脚,看他炸了毛般惊跳转身,欲龇牙骂人时,才把酥饼举他面前,笑眯眯地:“你尝尝看好不好吃?”
沈桓中饭未吃,正腹擂如鼓,板着脸拈块,凑近嘴前咬一大口,嚼得满齿生香,眉毛挑了挑,别说,味道真不赖。
舜钰看出他爱吃,心里很高兴,把酥饼连一叠纸齐塞进他手里。
沈桓好奇去看那纸,绘的是东北城角王姑娘胡同地形,在胡同口画着处酒肆,名唤盛昌馆。他抬眼斜睨舜钰,问这是什么。
舜钰笑道:“你吃的酥饼就是这家卖的,那酒肆里可不单有这个,还卖原汁原味的老鸡汤,大片肥嫩的水晶鹅、香喷喷酥烂的猪头肉、肚里满籽的鲜鱼,各种干红辣椒爆炒的山野味儿……”
“王姑娘胡同有家忆香楼,远近闻名的很。”沈桓打断她的话,有些嫌弃的再看看那张纸:“这是什么鬼玩意!”
随手就扔飞一张。
舜钰忙俯身捡起来,捋去上头沾染的灰尘,沉下脸儿看他,咬了咬嘴唇:“这是我一笔笔熬夜绘的,你还乱扔……”说不下去,眼眶忽然泛起红来。
“……大老爷们哭鼻子,像什么样。不是故意扔的……手滑!”沈桓慌里慌张的朝沈二爷处望,还站在轿边同清吏司郎中聊话,似乎没注意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