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里悄无声息的寂静,因先前那个梦唬得人骨软,此时翻来复去的了无困意,忽听有梆梆打更声,索性披衣坐起,思索起事来。
此次大考把文章做错,只怕进国子监已是渺茫。
即不是国子监监生,沈泽棠同周忱所言便是空话,即是空话,她这条命便如蝼蚁卑微,于其留在京城坐以待毙,倒不如尽快躲回肃州去,专心致志备今年秋闱的科考。
第贰捌章 情难释
若问舜钰可后悔惩治周海,给自个惹火上身,却没什么后悔的。
本就是死过一回的人,这条命来的也蹊跷,指不定今还在,明儿老天便要把遗漏的精魂收走,她挟风雨而至,断不肯错过任何为爹娘及哥姐雪耻的时机。
大考失利实属意外,全盘计划就此打乱,走别的斜径需耗时太久,而流光荏苒,正不动声色的催熟她日渐不安份的身子,怎生的,让人心急如焚的不行。
半扇窗棂不知怎得开了,外面有雨打芭蕉的滴答声。
怕雨点梢进书案洇湿书册,舜钰下了床榻,走至窗前去阖扇,恰听廊上有脚步踉跄和人言片语,几盏灯笼星火晃过,秦砚昭被李瑞冯祥两小厮扶架慢走,想必是在外吃醉酒才回府。
这个人,似乎与前一世那个人,有些不一样了,哪里不一样,舜钰也说不上来。
忽然一缕微风透进,只觉凉骨冻髓,吹得肌肤汗毛倒竖,待关紧窗,眼涩鼻塞的很,不由打了两个喷嚏。
她暗忖糟糕,去取了茶碗,从壶里倒出半碗冷茶,勉强吃几口,才又重回榻上躺下,身子过火又穿水,热一阵寒一阵的,翻来覆去过了半宿,等睡意朦胧时,听有丫头婆子在廊前扫地声,天已渐清亮。
秦仲随皇太后从行宫回京,再过府,听闻舜钰已病了几日,赶忙来瞧。
舜钰见得他来,忙要起身,秦仲阻道:“你莫起来,好生养着。”只命丫头搬来收脚式六足凳,置榻沿边坐了。
观她脸色苍白,目露迷离,颧处染红一抹,显伤寒之症,逐让绢荷替舜钰拉起袖口,抬手腕搁上迎枕,拿捏诊起脉息来。
少顷即心中有数,又命肖嬷嬷拿来纸笔,开张补血养气的方子交给她,遣人去他书房抓了各药来熬煎。
舜钰借故支开屋中丫鬟,掩唇轻咳后,方看向秦仲道:“还没知会过秦伯伯,此次翰林大考我文章做得不好,国子监只怕是错过了,想着等身体康愈后,打算回肃州去。”
秦仲有些意外,片刻却有种说不出的释然,慈眉善目看她会,所言皆出肺腑:“这样打算未尝不是件好事!朝堂党派倾轧,争斗难免多诡谲,官员也自有艰难面,个个皆提着脑袋度日。你若是男儿身,我倒不劝,一个女孩儿何苦走这条不归路!”
“听秦伯伯一劝,如今即已及笄,回去换回红妆,在肃州我认得几门官家富户,里倒是出了些青年才俊,待我修书一封,你交给冯司吏,由他替你择门亲事好生嫁了,与夫婿举案齐眉,生个一男半女,太平过日子去吧。想必田尚书及你母亲泉下,定也是希望如此的。至于你家之案也莫太心急,我会候着时机而为,定还你家个公道!”
前世里她何尝不是如此想的呢,一心保自个半生岁月安好,结果仍是求而不得,命运照旧把她往绝路上推。
舜钰默默,把欲参加秋闱科考的话吞咽回去,再看秦仲满脸期盼,只等她一句允诺的话儿,而她满面的晦涩滋味,说不出口。
半晌,秦仲有些失望,也疲于遮掩。
舜钰怔怔的想,又若重回五年前,若秦仲知这个女孩儿誓要走的路,可还会义无反顾的救她出府呢?
那条路不好走,荆棘密布,会割裂自己,亦会刺伤同行路人。
前世里秦府秦仲一房,最终受她拖累不轻,丢官的丢官,发配的发配,乱嫁的乱嫁,怎生的悲凉。
“好!”舜钰心生凄楚。
秦仲不知她为何顺从了,也不想去深究,只松口气,斟酌半会儿,才从袖笼里掏出枚墨玉扳指来。
“秦伯伯从哪里得来的?”舜钰抖着手接过,简直不敢置信,她以为今生是再也无缘见这物件。
秦仲避重就轻,只关切地叮嘱:“原就是你家的东西,现总算是物归原主。可要小心收起,莫再给旁人窥见惹来事端。”
见舜钰又惊又喜,眼睫湿漉漉的可怜,笑着欲要安抚她,却听外头小厮急急来禀,秦老爷子唤二老爷去书房说话。
巧着肖嬷嬷也端了煎好的药汤来,他接过查看汤色,嘱咐去煎小半刻再来,这才起身离开。
……
秦砚昭昨宿醉,至晌午才起,去给祖父问安,巧着父亲也在。
秦老太爷来了兴致,命丫鬟取来茶吊子,烹了年时收的雪水,斟三碗滚滚的湄潭翠芽茶。
听说孙儿还未用饭,又让端来几碟绿豆枣泥糕、果馅蒸酥等点心。三人边吃茶边聊谈,秦仲说起舜钰翰林大考失利,又染上伤寒,过几日身子康复就要回肃州去,秦砚昭这才晓得。
秦老太爷直摇头深叹可惜,父亲的态度更让人玩味,言语里,倒是有几许如释重负。
待他从翰墨院走回玄机院,一路边走边想,忽近一处院落,听青墙灰瓦内有女子笑声,抬眼看,高高放着一只大燕子,晃晃荡荡的飘摇,静听声,是妹妹翦云同堂妹绾晴在放风筝。
忽得想起前世,也是在这里,大燕子风筝掉落在墙外,门便“吱嘎”一响,跑出来个穿杨妃色花衫银绢裙的女孩儿,小红嘴抿着从他目下去捡,粉白白的样子,哪像个伺候人的小丫头呢,更似朵被精心呵护的香花。
后来才晓得他直觉果然没出错,是田尚书府娇贵的九小姐,只是犯了事被父亲救下,藏匿在母亲身边。
进了玄机院,脚步不由已的朝西厢房去,站在帘子前还是踌躇,心里拉扯几番终放弃,待转身走开,门帘子却突的一掀,外的人里的人俱唬了一跳。
是肖嬷嬷端着药汤碗出来,忙陪笑问:“三爷在这站多久了?绢荷也不晓得去哪躲懒,我这就去通禀。”
“不用!”砚昭凛着脸,语气淡淡地,抬起脚便跨进槛去,门帘子扑簇一声,把肖嬷嬷阻在了外面。
舜钰蜷在褥子里,已听得外头动静,晓得是秦砚昭进来,想装睡混过去,又觉着不妥,只得拿过帕子抹了下眼睫,爬起了身,半倚靠垫歪着。
第贰玖章 判文章
“三表哥!”到底病着,声也愈发显得懒懒。
秦仲先前坐的六足凳还未收走,秦砚昭撩起袍子,径自坐下,抬眼恰与舜钰四目相对,默了下问:“眼睛怎么红了?”
“病的。”答的快了些,扭过头不想让他看清。
忒不老实!秦砚昭呶呶嘴角,瞧她侧着小脸,睫毛湿得撮成条儿,眼圈红红的,肿得跟两只桃儿般,显见哭过的样子。
心里似被攥了一下又松开,他袖笼微抬,从里拈出个香袋丢给她。
舜钰疑惑的接过,看绣面是喜鹊登枝,散着梅饼的香味儿。
原是元宵节翦云送她的香袋,却弄丢了,哪晓得是被秦砚昭捡了去。
“这是五妹妹翦云缝的,你代我还她就是。”正逢多事之春,她可不想再惹没趣。
“翦云心意,你留着无谓。”秦砚昭慢道,难得心平气和又说:“父亲的话颇有道理,你这性子太犟,不适宜官场权谋,回肃州不定大富贵,却可安逸生活,未尝不算是福气。”更况你还是个带罪的女孩儿啊!
舜钰摩挲着香袋上起伏的花纹,有些心不在焉反问:“若让你摒弃功名利禄,去边陲小镇任个闲职,清俭艰苦度日,你可会甘愿?”
“你觉得我可会甘愿?”秦砚昭眸光暗敛,神情瞬间冷肃,她此话深意难明,难不成……?
“我怎会晓得!”舜钰摇头,笑得分外淡然:“世间事真是奇怪呢,说人道理容易,可轮自个身上,却总是看不穿,参不透,钻进牛角尖就拔不出来。”
“不管是否能看穿,是否能参透……”他的话里有听不懂地晦涩:“总是能活着就好,其它的,又能算什么!”
前世的秦砚昭携妻带儿发配边关苦寒之地,终日浑浑噩噩醉卧于酒肆茶坊间,听闻害惨他一房的女子,在宫中尊贵逼人,他恨怒难当;听闻皇帝与她被圈禁,他幸灾乐祸;再听闻她突然暴毙,他……
那日是腊月二十九,大雪漫天纷飞,秦砚昭怔怔坐在院里,里里外外都冷透了。
……
翰林大考的卷宗此刻叠堆在沈泽棠的书案前,司业吴溥被请在外堂吃茶,他耐心在等沈大人批审,这入国子监的监生名单就可最终定下。
冯双林、崔忠献及徐蓝的考卷沈泽棠已细细阅过,看了祭酒宋沐批作优等,笑着递给徐泾:“你也看看,文章作的如何?”
徐泾接过,一目十行,半晌判道:“冯双林作的最好,文意根于题,措事类策,谈理似论,取材如赋博,持律如诗严,难得的锦绣华章。”
见沈二爷颌首,又抽出崔忠献的:“这昊王的高丽小舅子,竟也熟透四书五经,文法清丽不俗,比我朝大半儒生犹过之而不及。”
沈泽棠失笑:“你莫小瞧他,自幼就在我朝为质子,养在魏国公常燕衡府里,终日在诗礼簪缨大族洇润,又能逊色到哪里去。”
徐泾觉着有理,递上徐蓝的卷子,亦是褒赏连连:“梁国公一门三代武将,吾朝更是拜封大将军,不曾想子弟也满腹经纶,通文懂礼,虽文章作的不如前两个,但在武生中应属凤毛麟角之辈,日后必成大气。”
“那日大考逢过他一面,魁伟英武,听说刀枪骑射无所不精,虽年少已盛名频传。”沈泽棠边用朱红签审,边慢慢回他:“宋沐挑剔的很,每年给一个优等都怨叨不住,这趟连给三人批优……”
忽儿顿住,看着跟前的考卷蹙眉,忽儿又噙起嘴角,一脸又好气又好笑的样子。
能让天塌下来都面不改色的沈二爷有如此神情,委实不易啊,徐泾很惊奇,晃到他身边伸长脖颈探看,反吃了一吓:“太子何时也来凑此热闹?”
又见宋沐不知死活的批个四等,只问:“这宋沐老儿是嫌活得太久了?”
沈泽棠笑着看他,摇头道:“能把你骗倒属不易,这不是太子笔迹。宋沐批得没错,该考生跑题到天边,四等我都嫌给高了。”
徐泾细边量字体,叹实难辨,又瞧着卷空白处书着几行小令,是心烦意乱之作,字狂草,还算遒媚秀逸,逐饶有兴趣念道:“宝藏在山间,误认在水边,山头盖起华盖殿,脊曲檐尖,兽立树巅,这一回,崖中直跌死撑船汉,告苍天,锦绣满肚,只把自个看。”
读到这,他知沈二方才为何那副表情了。
再细琢磨片刻,忍不住大笑:“定是以宝藏在山间为题,却写到水边去了,不跌死他才怪。实在有趣!”又不禁赞:“不论跑题与否,却文思斐然,若善用,日后必也是个人物,就这么打发回原籍去,实在有些可惜。”
沈泽棠岂不知呢!他盯着卷上冯舜钰之名,连徐泾都认错的墨迹,以太子敏感自负禀性,不见得是个好事。更况,他还秦仲的情已还,没必要再为个不相干的小秀才多事。
“宋沐学问老成,宜为学者所表,他批四等便是四等。”沈泽棠提笔签过,逐不再理,搁一边儿继续审旁的考生卷子。
直至未时二刻过,贴身侍卫沈桓提了食篮子进来,沈泽棠方才审完最后一卷。
搁下笔,命徐泾把考卷滚成筒状,封好递给吴溥去,自个则微眯眼,慢揉起眉心来。
沈桓先从怀里掏出信笺。
递上禀道:“老夫人让属下带来给二爷的,是刑部尚书周大人府上的讣文,其长子周海没了。”
“没了?”沈泽棠恍然,记起前些日子,徐泾曾跟他提起过。
抬手接过讣文,打开详看,果然离周海开丧已过去十日。
他这些日不曾回府,朝堂之上公务缠身,倒把这事给疏漏了。
沈桓趁他看信的当儿,揭开食盖,拿出碗碟筷箸搁桌案上,又端出一盘叠摆的烫白面薄饼,一盘煮熟的牛肉,又一大深碗火腿虾圆鲜汤来。
徐泾闻着香味瞧来,手上动作不停,倒吸吸鼻子:“侍厨柳当家的可是回乡祭祖回来了?也只有他,做得一手北方好面食。”
沈桓笑着点头,沈泽棠沉吟片刻,抬头看向徐泾:“用过饭,你备份礼,同我去周尚书府走一趟!”
徐泾领命,赶紧夹着一筒卷子急步朝外堂走,交到吴溥手中不提。
第叁拾章 借东风
舜钰近两日身体已无碍,开始打点回肃州的行装。
俗语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考场失利,还没半日秦府上下早传了个遍。
舜钰平素谦逊有礼,行事儿低调,府中人多报以同情惋惜之色,心怀叵测,喜看人落寞的自然也有,背后蝎蝎螫螫咬耳取笑。
这日,秦兴耷拉着脑袋,神色气恼的掀帘子进来禀话,却见砚宏也在,倒不好开口,只上前请了安,言语吞吐,无了平日伶牙俐齿的劲儿。
砚宏啧啧两声:“嘴里含颗大汤圆不成?四爷我生平最恨这种拿腔做势,磨磨叽叽的样,你不说个明白,自去领板子讨打。”
秦兴瞟了眼舜钰,见并未阻拦,逐硬着头皮道:“小的奉表少爷的命去寻罗管事备马车,要二刻后出门去。那管事翻脸不认人,骂咧不说,还非拽小的去见大夫人。”
“大夫人可有为难你?”舜钰蹙眉问。
“为难不曾,就是说的话儿不中听。”秦兴语气怏怏的。
砚宏好奇,问他怎么个不中听法。
秦兴如实说来:“大夫人问了原由,说表少爷年轻体健的,走着去也不费时。又提起轿车要用人所急,府里统共三抬轿子,两辆马车。一抬轿子老太爷乘了去苦露寺,一抬轿子五老爷收去了,即便回来,后头还有人等着的。至于马车,一辆载昭三爷出城,一辆被三老爷借去辅子里装货,不至天黑难回来。”
“原来我爹也有份儿。”砚宏抹抹鼻尖:“这般数来,不还有辆轿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