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当差的轿夫染恙,无人抬呢。”秦兴撇撇嘴,显了得意神色:“小的后头悄悄打听过,老太爷要在苦露寺清修七八日,去的轿子妥妥早回来了,一直在二门摆着,并无什么人用。当差的轿夫哪里是染恙,昨多吃了酒,现还在梦周公哩。”
他气咻咻的不平:“表少爷何不让二夫人来替咱们作主。”
孙氏落井下石的本事无人可及!
舜钰心里鄙睨,面上却摇头,只是斥秦兴乱说话:“这芝麻绿豆大点的小事,何苦去讨烦姨母生气,她与大夫人向来和气,倒为我反弄得生份,若问是谁不拘传的话,又把你也牵连进来,这又是何苦!我总是要离开的,用不用马车事小,姨母与你日后在府里过得舒心要紧。我也只不过想去街市买点京城特产带回肃州,过两个胡同口,算不得什么,走着去也无大碍。”
砚宏听得话里皆是委曲求全,心头不是滋味,倏得起身,抓握舜钰的手往房门外走,粗着声道:“怎么走?得走两个时辰,那般的远!爷替你去讨就是。”
舜钰想要抽回手,她不习惯。却被砚宏攥的更紧,出了院落,顺着二门方向过园子,待丫头婆子三三两两擦肩过后,她终抿了抿唇,低道:“你还不放手么,这样成什么样子。”
砚宏回过神来,方才热血奔涌,不管不顾的,这会被春风一吹,才感觉掌心软糯滑嫩的一团儿,这少年的手,怎比大姑娘的还好摸。
悄瞄上舜钰微红的颊腮,心里陡升奇怪的情绪来,想把手猛得放掉,却不知怎得就是舍不得,索性把那手抬到脸前,用拇指挑平掌心,细看微笑:“板杖的痕迹怎还在?”又捺不住轻佻:“表弟的手握了怎就不想松开?”
秦兴乖觉的把头扭向旁处,画面虽美,可这一开口,着实辣眼睛。
舜钰冷笑,果是纨绔子弟,死性不改。
“我并无龙阳之好,表哥好自为之,再如此我要恼了!”她面色一沉,嗓音里杂夹警戒。
砚宏有些不自然,讷讷松开手,见舜钰一副调头要走的架势,忙作揖抱歉:“是我素日胡言乱语惯了,你莫要恼怒,再不冒犯就是。”
又指指二门那处正悠闲吃茶的罗管事:“我去替你讨轿子来,你先略躲躲,听我喊再出来。”
也不待舜钰答应,自顾而去。
罗管事才得了孙氏的赏,掂着几百吊钱心里得意,正琢磨着晚间再去聚赌一回,把前日输的本钱赚回。却见砚宏过来,忙收起盘算,凑上前欠身,满脸堆起笑问:“什么风把四爷吹来了?有吩咐老奴办的,让秦贵来说一声就是。”
“听说你近日很是拿大,说话总狠三恶四的,秦贵之流哪里看进眼里,我无法,只得亲自来知会你。”砚宏冷笑,话里皆是讥讽。
罗管事有些着慌,不敢妄自忖夺话意,小心翼翼直喊冤枉:“实不知是哪个小子在四爷面前嚼蛆,主子都是尊贵人,给老奴十二个胆,也不敢有丁点猖狂哩。”
“我暂信你就是。”砚宏四顾一圈,喝命他:“给我备顶轿子,我要去王将军府中一趟。”
罗管事才被数落过,此时哪里敢拒绝,只殷勤道:“今轿马进进出出,实话讲委实紧张,不过四爷真是好运气,巧着老太爷的空轿子才回,还无人用,老奴这就去吩咐轿夫准备起。”
“果是个有眼利见的。”砚宏似笑非笑的颌首:“等空闲了去秦贵那里讨赏。”
罗管事松了口气,喏喏道岂敢,却见砚宏已转头望向旁处,双指塞唇缝里,打个了哨声,似让谁过来。
他也自然顺着抬眼瞅去,一下子赤头胀面,过来的两人,竟是表少爷舜钰和秦兴,顿时心下大白,这是四爷再替他俩出头来着。
算是个见过世面的,随即上前抢着话道:“四爷来讨轿子是给表少爷用哩!倒不用费这周折,老太爷轿回时就想唤人去告诉秦兴的,怪老奴一时事忙,倒把这个忘记了。”
秦兴原在秦砚昭手下做事,不至耀武扬威,却也何曾吃过今这闷亏,这会见罗管事气焰皆无,很是解气。
素来就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仗着砚宏相助,鼻孔里哼哼两声,把话甩道:“姓罗的,你早猖狂劲去哪了?再把我衣襟拎起送大夫人房去呀!瞧这褶痕还在哩!当着爷的面你拎啊,不拎你就是小娘养的。”说着便凑近罗管事朝他身上用力气拱。
罗管事被拱的倒退几步,气也不是,急也不是,见两位爷并肩站着看戏,并无阻止之意,只得委曲低声向秦兴讨饶,见秦兴鼻孔朝天就是不依,便把孙氏赏的一袋子钱偷偷塞他手里,秦兴这才作罢,转身伺候着舜钰上轿,砚宏上前扒住轿窗非要再多说几句闲话,这才扬手各自去了。
第叁壹章 黄雀意
这厢罗管事愁容密布,脑里满是秦兴那小猴崽子糟践他的景,越想越不是味儿,恨得直往自个心口捶两拳。
忽听身后噗哧笑一声,扭头见是个十五六岁的丫头,正捂着嘴看着他乐。
想必刚一幕早被窥去,更是燥得慌,欲破口大骂,细瞧却是孙氏房里二等丫头,名唤纤月的。
遂不好撒气,只得朝自个打一个嘴巴,赌气道:“现这府里,管事的为主子即便操碎了心,也不及主子身边哈巴狗儿吠一声,今这老脸都没了,明我就回大夫人去,乡里好歹还有几亩薄田,放我回去种地算数。”
“你倒真心愿意回去便好,若只是耍花腔,去了三两日又嚷着要回来,夫人最是恨这种,你可要小心。”
纤月笑嘻嘻地拍手:“张旺家的隔三岔五来求夫人讨个差事做,夫人正烦着,你这一走,倒巧空出个位来,甚好。”
罗管事听此话一吓,再不敢多吭声儿,顿时掩旗息鼓,整个人焉答答的不晓得朝何地而去。
纤月朝园子里走,听得隐约有人唤她,转身回看,是四爷砚宏院里的丫头小蝶,气喘吁吁跑过来,笑道:“我可是每个院的四处寻你,你怎在这里闲逛?”
“在大奶奶身边伺候,可会有闲着的时候?”
纤月冷笑,把手里一碟热糕给她瞧:“是晴姐儿想吃果馅的红菱雪花糕,我去厨房里让阎婆子现蒸的。”
小蝶凑近闻了闻,只道味儿怪香的,又从袖里掏出绢帕,打开来是一堆零散的银钱,递给她说:“这是秦兴让我给你收着的,他说那位表少爷学问好,考进国子监哩,上下都赏了钱,数给他的最多,都在这里,合计有三百来钱,你要么数数,莫日后冤赖我多了少了的。”
纤月脸儿一红,撇撇唇角推脱:“才不信你,都在一个府里待着,又不是隔千山万水的,他怎不亲自拿来给我,却到了你手上?”
小蝶怔了怔,边量出其中话意,瞬时急得直跺脚,咬着牙恨道:“那位表少爷原要回肃州,行装都打点好了,突得又不回了,还要去国子监进学,整日在房里拆拆装装,可是费时费力的很,那位爷身边无什么伺候的人,全指望秦兴带头做事呢!我是替四爷送贺礼去,过院子时被秦兴叫住,偷偷嘱咐了这些话,给了这堆银钱,我巴巴的送来,你却想到哪里去了?若如此,倒不如还给他去罢。”
气得转身便要走。
“同你玩笑的,你倒当真了。”纤月急忙叫住她,连着绢帕子一齐接过,也不去数直接收进袖笼。
又似想到什么,瞧着小蝶道:“你家四爷今做了件仗义的事。”
让她近前,附耳嘀嘀咕咕把方才所见细说了一遍,听得小蝶眉开眼笑的乐,半晌才哧哧笑问:“罗管事这会可是寻大奶奶诉苦去了?”
“管他呢?大奶奶正烦他呢,去了也只是讨嫌。”
纤月仰颈看看日头,蹙眉道:“我可得紧赶回去,若这糕的烟气散了,晴姐儿便知我再外头待得久,又要说我惫懒,不晓得会使什么手段罚呢。”
语毕,也不与小蝶辞别,一径匆匆忙忙自去了。
……
沈泽棠的轿子停在距周忱尚书府约一里之外,遥听锣鼓唢呐喧天,门前两座石狮子颈缠白绣球,门上方悬匾缠搭着素绢及棉布球,檐上高挂几盏白缎大灯笼,上用黑墨填的“奠”字,几根抱粗柱子年节时新贴的对联,也用白纸重新糊了一遍。
远见正门大开,两侧侍立着二十几个穿白汪汪丧服的家仆,顺着门洞朝里望,似刚放过鞭炮,一股子青白灰烟飘飘渺渺散开来,映衬的四围凄茫茫一片。
时不时倒有官轿抬进抬出,看着十分热闹。
沈泽棠不急着进,只是耐心的慢慢等,直等到正门处轿子只出不进后,这才让徐泾命起轿。
抬了数十步至府门前,一个管事的老仆迎来,徐泾递上讣文及祭礼,那老仆晓得来者尊贵,自不敢怠慢,殷勤在前头领路,过了二门方让停下轿来。
沈泽棠出得轿子,院里数十僧人正行香、念经及拜忏,还有数十府中亲眷皆披麻带孝,正往盆里边焚纸边恸声悲哭。
片刻功夫后,另来三五个管事,拿着两件干净的白绢圆领吊服,替沈泽棠和徐泾换上,只应个景儿,纱帽及革带、皂靴依旧用自个的。
沈泽棠由着他们侍弄稳妥,才迈步进入灵厅,见中央摆放一具金丝楠木棺材,棂堂前裱了一幅周海的全身肖像画儿,他便至桌前上香添油,烧了些许纸,这才被领着出正厅,绕夹道至后堂,迈进槛,十几桌上已摆了香味腾腾的酒席,正在开宴。
“犬子之丧,沈大人踏府吊唁,府里传事人惫懒,竟不来禀告,实在失敬。”他才四面扫了一圈,周忱已匆匆迎来,深作揖致歉。
“是我让不要传的。”沈泽棠面上带几许体恤,见周忱神色疲痛,逐温和道:“令子曾偶有机缘交谈过几次,是个至善至性之人,想必此时已入天界仙班,岂是你我红尘俗人可比,周尚书务必节哀顺变,宽阔胸怀,才能令逝者安心,活者安定。”
周忱颌首致谢,忽听有人唤道:“那可是长卿来了?”声如洪钟,十足的底气,长卿是沈泽棠的字,能这般叫他的,唯有内阁首辅徐炳永。
果然不远处一席面,围坐官员满当,簇拥之下,但见个年逾半百之人,着纱帽蟒衣,正端着碗吃茶,双目却朝他看来,视线凌厉而威鸷,似能一下穿透人心,探得你想。
沈泽棠心一沉,端肃容颜上前欲行礼,徐炳永摆手而过:“又不是朝堂之上,毋须拘与礼数,都可自在些,你坐我身边来。”
朝周忱道:“你马不停蹄的斡旋至此,想必早就疲累,也坐下吃些茶酒提提神气。”
说话间,他身边已空出一席位,沈泽棠淡笑而坐,周忱则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在太常寺少卿江岩侧坐下,满面表不出的感激涕零。
第叁贰章 徐首辅
众人寒暄了会话,坐徐炳永另一侧的兵部右侍郎夏万春,凑近低声道:“徐阁老可知王大将军惹的祸么?蒙古交州使臣带礼品来吾朝进贡,其夫人及公子一道随来,王将军竟贪那夫人美色强行欺辱,致其羞愧自尽。言官接连数日谏诤封驳,要治他的罪,而皇上却拟诏欲封其为漠国公。阁老怎看此事端?”
徐炳永拈髯,连正眼也不瞧他,只是沉声斥责:“今是周尚书令郎发葬出殡的日子,死者尊大,你怎还有闲心谈什么国事。”
夏万春撞了一鼻子灰,神色讪讪的,徐炳永看向沈泽棠,似想起什么道:“长卿也有三十年纪了吧?”
见他颌首答是,语气颇为语重心长:“你夫人在云南境地失踪,杳无音信至今,算来八年已过,只怕是生还渺茫,你总这般孑然一身过不是办法,续娶一弦为最好。”
吏部尚书陈修新病体虽微愈,脸色蜡黄之色依旧,插话进来:“老臣劝过他不晓几回,就是不放心上。若真想另续一房,这京师待嫁的闺女还不随他挑拣。”话说的长了,忍不住倒嗓,忙掩袖连咳带喘数声。
一众阿谀奉承,徐炳永却皱起眉宇,觑眼瞥了瞥陈修新,稍过片刻才道:“这里大奠之地,正是邪灵虚浮,阴气正盛时,你拖个病体来凑什么热闹。”
号命侍卫将其领回家去。
逐见五六锦衣卫迅捷而来,其中二人左右两边,将其胳膊往肩头一搁,陈修新不待回过神来,已被架出门外,瞬间踪影俱无。
徐首辅脾性喜怒无常,耍起暴戾手段来,另人颜面俱无还算是轻放。
一时席上人人自危,噤声不敢多言,沈泽棠神情淡淡如常,只低头吃着碗里的茶。
徐炳永这才看向夏万春,突然问:“听闻你家有长女初长成,姿容冠盖京华,不知名唤什么,今多大年纪?”
夏万春脸色倏得苍白,有些结巴道:“小女名唤……夏嫱,已与去年……过及笄。”沁出一额头的汗,也不敢抬袖去抹。
“我只随口问问,你心慌什么。”徐炳永语气有些惊奇:“可是嫌弃长卿高攀不上?”话音落,他自个倒笑了。
其实这话一点都不可笑,夏万春汗流得更欢快了,沈泽棠看了看他,忽儿噙着嘴角浅笑,其他人等这才缓过气来,端量着眼色附和。
恰巧传话管事匆匆至周忱身边,禀詹事府少詹事秦良与太医院院使秦仲同来吊唁,周忱听得此兄弟二人名号,勾起新仇旧恨,神情阴晦,怒容渐生。
早已有知情人在徐炳永耳边道出首尾,他瞅了瞅沈泽棠,问可是真假。
沈泽棠搁下手中茶碗,微微一笑:“传言总是半真半假,我与秦院使难得偶遇几次,何来交情深厚之说,只是他亲眷被举荐入国子监,我乃国子监监事,即为人师表,定当爱惜才能,不过若那学生触犯刑律,且证据确凿,岂敢枉正包庇。”
徐炳永看着他,目光愈发灼灼,沈泽棠收敛心神,便知自个话说的多了些,他其实不是个多话之人,徐炳永太了解他。
果然徐炳永饶有趣味又问:“那学生叫什么名字?长得何等样貌?怎引得周海连命都丢了!”
“名唤冯舜钰,一个小秀才,样貌如何不曾在意。”沈泽棠语气更淡了,显得兴致缺缺。
徐炳永再瞧不透他的心思,逐也并不当回事。
转而给周忱提点道:“令子早逝实为憾事,你又无实据是他人祸害,明面上总也得给秦院使个面子,莫要凡事做得死绝。至于那小秀才……!”他略一沉吟,端起盅清酒,酒入喉时话也模糊传了出来:“师生总有缘尽时,你暂忍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