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泾朝沈桓道:“输了输了,掏银子出来买酒吃。”
沈桓胀红了脸,挠头朝舜钰径自埋怨:“你个读书人,照亮功名仕途的莲花灯不要,非拣个兔儿灯,又不是小娃娃……”
话未说完哩,后颈衣领已被沈容提起,沉着声嘲讽:“废话什么!愿赌服输,快些拿银子出来,莫婆婆妈妈跟个妇人似的。”
……一帮无聊的大老爷们!
舜钰翻个白眼儿,把门重重阖上,插闩。
……
卯时,通州张家湾渡口。
天色将明未明,运河漫天的浓雾氤氲,趁官船还在停锚休憩,民间货船及渔船为抢航道早些驶离,已是人声鼎沸,喧闹繁杂。
更有才进埠的商船靠岸,五大三粗卖力气的汉子,半敞开衣襟露着胸膛,满头热气的装卸货物,穿官服的小吏睡眼惺忪,满脸不耐收着税银,船主这边掏完银子,斜眼便瞧见渡桥铁索处倚着三四啰啰,正等着收靠埠费哩……苦着脸哀叹,这番重利盘剥后,怕是又无余钱,给家里婆娘扯块裁衣裳的绢子布。
舜钰立沈二爷身侧,在埠头等待去镇江的官船,为免引人耳目,只带着沈桓、徐泾及沈容三人,其他侍卫隐于人群,尾随其后暗中保护。
太阳升起,浓雾散尽,浑浊的运河水惊涛拍岸,东风挟带湿气扑面而至,吹得人发散衣飞,步履趔趄。
忽听得身后“唉哟”娇呼一声,舜钰好奇的回首望,是五六个挎包袱的妓娘,正捂嘴说笑,其中个面戴薄纱的姐儿,纤柔身子经不得狂风肆虐,足尖打滑,竟朝沈二爷宽厚挺拔的脊背跌去。
沈桓哼了哼,将腰间青铜剑往妓娘身前一横。
那姐儿本能地握住剑柄,又被他暗使力一搡,生生朝后退数步,归了原处。
“我家爷精贵,岂是随便谁能碰得!”沈桓嘴里唧歪,舜钰噗哧笑出声来。
“笑什么?”沈二爷闻声侧过脸来,眸光很柔和,抬手将她鬓边散乱的碎发捋至耳后。
舜钰躲了躲,抿紧嘴儿,只笑而不语。
第贰玖捌章 戏中戏
内游客船亦分优中劣等,沈二爷有的是银子,但见红褐色紫荆木制大客船放下踏板来,一行人即说笑而去。
登上甲板,舜钰暗自咂舌,不提雕梁画柱、宫灯彩幔怎生的精致奇巧,但见船身分两层儿:先去上层儿,是供歇宿的舱房,沈二爷及侍卫包了前中数舱,一舱摆两床,铺的盖的皆是簇新的天青洒花锦被缎褥,床间摆荷叶式小几,上搁博山铜炉熏香袅袅,一个描金彩绘洋漆盘里,茶壶盏杯锡瓶俱全。
舜钰与沈二爷宿一间舱房。
说起她出京后,遇着客栈缺房时,便与沈二爷凑和同住,而二爷行为作派端得是明月清风,光明磊落,十分的循规蹈矩,倒让她为自己戚戚小人之心有些汗颜了。
待一切休整完毕,沈桓来询问,二爷是否去底舱玩耍,那搭了小戏台,可吃茶听曲打发闲余。
舜钰歪在床上,每十五这日泡澡后,浑身即如扒骨抽髓般无力,再添被褥松软暖和,那眼儿便愈渐朦胧。
沈二爷看着她微笑:“大白日的怎能如此懒怠,起来随我去听曲。”
舜钰不敢驳,只得强打精神离床,略整衣绾巾,跟随他下至底舱来。
底舱确是别有洞天,戏台上优伶在走步亮嗓,戏台下则摆数张水磨楠木桌椅,有两人席的、六人席及八人席的,已落坐太半,沈二爷择窗边与舜钰共席,沈桓徐泾等几坐侧边四人席。
青衣伙计忙不迭地送来糕饼与名茶,又见河风凛冽生寒,去把抵窗的叉杆取下,阖紧槅扇,再取来两盏美人扑蝶彩穗灯吊上,灯影明亮对照着戏台,看戏便分外的真切。
舜钰边吃茶边暗扫四周,能搭乘此船者,多为南下行商的富贾或游荡的纨绔,埠头那些妓娘竟也在,专做这船上唱曲陪笑的营生。
差点扑跌至沈二爷宽背上那位姐儿,去了遮面薄纱,虽戴的是花旦头面,却是浅妆淡抹露了自己脸儿,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眉横翠山,妙目流波,两腮旋着笑窝,耳上穿着亮闪闪小金环,着石榴红紧身小袄,下穿水绿裤儿,唱念做打间神采风流,原也是个玉媚珠温的娇姐儿。
她唱的这出戏听来倒陌生,沈二爷待戏下,饶有兴致唤她至跟前,问方才唱得是哪一出,那姐儿搭手见礼,倒是不卑不亢,露出一口糯米牙儿回话,唱得是《红颜记》中《乔醋》一折,这戏是汤其梨先生新作,京城里能把这戏唱全套的,除了师姐黄四娘,便是她霍小玉了。
瞧她悄展几分洋洋自得的俏模样,倒和舜钰有时候颇像,沈二爷不由露出微笑,让徐泾拿来银子赏。
恰此时伙计送来一提木樨米酒,那霍小玉很会撒娇弄痴,咬着嘴道:“这位爷不想知《红颜记》这出戏里的原故么?若想知的话,何不赏我一钟酒吃?”
莫说个妓娘,便是朝中官吏除去徐令等几个,还无谁敢问他讨酒吃哩。
沈二爷噙起嘴角,随手掷壶替她倒了钟,欲也替舜钰斟上,却听她话里阴阳怪气的,哪敢劳沈大人动手,自把酒壶接去倒满,再端起钟儿闷闷地吃。
霍小玉用袖掩口把酒吃尽,谢过方道:“此戏说的乃是晋代文士之事,京城有个男子名唤沈泽棠,有潘安的美姿容,他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科举连中三元,仕途通享,后官高至首辅。”
沈桓等几听了,皆哼哼哧哧清咳嗓子,霍小玉不明所以,瞪大眼不敢言。
沈二爷淡扫过他们,瞬间没了声响,这才转而温和道:“甭理他们,你尽管说来听就是。”
霍小玉又道:“再说京城井王孙之女文鸾,对其表哥分外倾慕,却碍与世情不敢剖露,恰逢这一年上元节灯市,文鸾观灯散心时,其表哥与沈泽棠亦相携闲逛,两厢偶遇,文鸾为表心迹,拿出一对金雀私赠其表哥。哪想月老系错红绳,那一对金雀却被沈泽棠得了去,此时他正值婚配之年,便央了红媒去井府提亲,井王孙喜出望外,本就求之不得,岂有不肯之理,那文鸾百般不情愿,也只得嫁他为妇。”
徐泾听不下去,欲要开口阻之,却被沈二爷拦了,他面色很平静,令人窥不透其心中所想。
霍小玉顿了顿,继续道:“后文鸾思其表哥成疾,竟郁郁而终,沈泽棠也再未续娶,流光转瞬几年,他已位极人臣,某日皇帝在宫中赐筵,他因公务缠身来得晚些,匆匆途经御花园时,听闻有女子溺水,救起见其沉鱼落雁之貌,不由心动无法自持,恰宫女赶至,才知她竟是当朝皇后……”
沈二爷蹙眉,给徐泾一个眼色,徐径会意,朝霍小玉冷脸打断道:“那汤其梨怕是已江郎才尽!戏编的是愈发虚妄离奇,不合情理,单说御花园这段,即便是位极人臣,又岂敢在宫中随意走动,还有那皇后,身边伺候的宫女理应也不少,怎单单落水时,身边就无一个宫女?而落水时又怎这般巧,就被沈大人撞见?又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敢对皇后起觊觎之心?”
见霍小玉支吾答不上来,遂抬手驱她去了。
沈二爷默了默,向徐泾低声吩咐:“至镇江立即修书一封去京城,这出《红颜记》严禁传唱,若有抗命者可不留。”
徐泾应承下来。
沈二爷这才朝舜钰看去,见她兀自在那垂首执壶,倒一钟吃一钟,好不尽兴。
……哪个女孩儿会这般吃酒的,他伸手抽过酒壶,竟是轻巧无比,已被倒得滴酒不剩了。
舜钰仰起脸,但见两两嫣红半晕腮,眼儿水汪汪的,撇着嘴儿不满,攥紧他衣袖紧讨着要酒吃。
沈二爷吃了口自己钟儿里的酒,脸色微变,这不是木樨酿的米酒么?怎这般烈!
“二爷,我还要吃……”舜钰眼巴巴地,偏头瞟见沈桓桌上的酒壶,伸手就去抢。
“我的个祖宗哩,你就消停会罢。”沈桓哪敢再给她吃酒啊,二爷眼神冷嗖嗖的……他把酒壶拿起,有多远掷多远。
舜钰不高兴了,回头看向沈二爷,指着沈桓很认真地告状:“他是个坏蛋,二爷打他。”
第贰玖玖章
让沈二爷打他?!沈桓简直要叉腰仰天长笑,莫怪他太自信,他跟随二爷多少年,小桃子才多少日?!
他与二爷生死与共,感情固若金汤,岂是这个嘴上无毛的白面书生,能挑拨离间的?
沈桓端起盏儿气定神闲的吃茶……倏得手颤了颤,瞧他听到了什么!
“好,打他!”沈二爷如是说,唇角溢满笑意,看舜钰的眼眸柔和极了。
“……”
徐泾等几个吭吭哧哧辛苦摒忍。
沈容性子素来淡漠,这会大咧着嘴,用力一掌劈上沈桓肩胛,但听“呯”的巨响过,他朝沈二爷回禀,已教训毕。
“叉你姥姥!”沈桓痛得差点背过气去,龇牙咧嘴怒瞪向沈容,这梁子结定了。
舜钰笑得憨媚,转而去攥沈二爷的衣袖,盯着他水目潋滟:“你喜欢霍小玉是不是?”
“何来此说?”沈二爷浓眉微挑,静等这丫头惊世之言,讲实在话,他还蛮期待的。
舜钰撇撇嘴道:“沈二爷在天宁寺时,对那夏姑娘语不投机半句多,此时倒缠着霍小玉说个不尽,还给她亲自斟酒哩!”
说得好像很了解他似的……沈二爷颌首笑了:“我要替你斟酒,你却不肯。”
舜钰打了个酒嗝,指着戏台让他看霍小玉:“瞧那娇姐儿,小步登场百媚生,惊鸿顾影舞衣轻,莺啼合媲杏林花,寄语二爷休迟疑,采香应化庄生蝶,合伴光阴鸾凤飞。”
又歪头催徐泾:“快唤霍小玉来,沈二爷要同她金风玉露一相逢……”
话未说完哩,只觉眼前天旋地转,腰骨被只大手紧握住,鼻尖撞上精壮的胸膛,慌得急忙圈住沈二爷的脖颈,竟是被他强自抱起来……众目睽睽之下,最要脸面的沈二爷,也不要脸了……
舜钰抿紧唇挣扎……被沈二爷朝臀儿不轻不重打了一记,他说:“别动。”
语气风平浪静,对上的眼眸却黑黯幽沉,舜钰不敢动了。
沈桓挠挠头问徐泾:“那小桃子我怎愈发觉得像个娘们,还会捻酸泼醋哩。”
见徐泾自顾凝神想着什么,似没听见的样子,他其实也就随口一句,此时有更重要的事做,边卷袖勒臂,边咬牙怒喝:“沈容。”
未得回应,辄身回首才发现,哪里还有沈容的踪影。
……
进得舱房里,舜钰背脊才贴上柔软的锦褥,沈二爷即不客气地压覆上来,实在是有些重,她忍不住低喘口气。
沈二爷略带茧子的指腹,慢慢摩挲她酡红的颊,手上动作轻柔,目光却极锐利,半晌突然问:“凤九,你可是真醉了?”
舜钰眼汪一掊春水,笑嘻嘻伸长手臂揽他的颈,甜软的喊了声二爷,又喊一声。
沈二爷便知她真是醉了,平日里的凤九,胆小又倔强,脸皮也极薄,躲他都不及,哪会这般亲腻他。
揽着她的腰段儿翻个身,心知相对于凤九,他还是过于伟岸了,她这般的小……
“真是聪明,诗词作赋倒是信手拈来……”沈二爷放松身躯,看着俯在胸膛上的舜钰,如只猫儿般乖顺,抬手解巾拔簪,任她乌油发披散如瀑,拈一缕至鼻息间,甜丝丝冷幽幽的,合欢花香味。
“凤九。”他嗓音含笑低语:“家国山河两鬓增,风怀非复少年时,愿卿身化罗浮蝶,飞上棠花共浮生。你可甘愿?”
未闻得舜钰吭声,垂目见她眉眼饧涩,沈二爷有些遗憾,她要是未醉该有多好,他这般年纪,又在朝堂谋政多年,早养成情感内敛不外露的性子,让他再开口弄风月,又不知是何朝几夕。
“二爷,文鸾的那对金雀怎去了你手里?”舜钰说得含含糊糊的,沈二爷却听清了。
他平静道:“十数年前吾朝民风,与此时大相径庭。我少年举人,有些才情,相貌亦清隽,行走街市时,常会有妇人投之以果,以示爱慕,每每倒也满载而归……”顿了顿轻笑:“凤九莫不信,你问徐令、高达等几便知我那时风光。”
沈二爷眸光微凝,继续道:“上元节灯市那晚,我与潘涛一道逛灯会,又有妇人以果朝我投之,不知谁投来一对金雀,落于足下,潘涛拾起递我手里,遂无疑有它收进怀里,回府挑灯观看,金雀刻有出处……那戏文前段倒也有九分真。”
已是多年前的旧案,他不想再提起,话锋一转,漫不经心忽然问:“我知晓秦砚昭欢喜你,你可欢喜他?”
一片寂静……沈二爷伸手去摸她的脸,挟起她的下巴尖儿,又问了一遍:“你真名可是田九儿?你父亲可是田启辉?”
但见舜钰俏生生瓜子脸如涂胭脂,眸瞳若搅碎的池水惝恍迷乱,她咬着嫣红唇瓣,懵懂摇头:“二爷说的……不明白。”
“不明白是吗?”沈二爷蓦得直起上半身,与她眉目相碰,凑离得极近,近得能听见彼此深浅的呼吸声。
“凤九你真的醉了呢。”他嗓音有些暗哑,缓缓松开舜钰的下巴尖儿。
舜钰呼了口气,东扭西晃的要从他身上离开,沈二爷知晓她的不舒服,噙起嘴角笑了,手掌猛得勾住她的脑后。
“二爷,你……”舜钰猝不及防,红唇才微启,嘴里已有滚热的舌头侵入,堵得她呼吸不能,摇头躲闪,反被他箍得更紧,再也无力挣脱,只能嘤呜如猫儿般哼哼。
……”咚咚”有轻轻叩门声,舱门外是徐泾有话来禀报。
沈二爷呼吸有些不稳,看舜钰嘴角淌着湿渍,闷声笑着又凑近舔掉,似在自言自语:“凤九醉了,醒来定不记得这个罢?”也不指望她能回什么话,替她轻覆上锦褥,自己则翻身下床,趿鞋而去。
舱内瞬间又恢复了平静,不知过去多久,舜钰忽然睁开眼来,目光一片清明。
她静静的凝神冥想,思绪愈发惊疑不定。
谁能想到沈二爷竟知晓那么多事儿,恐已对她身份起了疑心,否则怎会趁她酒醉,来拷问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