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钰心底陡起不祥,警觉的拉紧衣襟,嘴里叱问:“是何人在外头?”
“是我。”那声音沉定且温和,门”噶吱“一声被推开,沈二爷身影萧萧,眉眼清隽,拿着一卷《金光明经》,自在随意地踱步进来,随手又把门”噶吱“关上。
看了看还拿着棉巾,立在那反应不过来的舜钰,沈二爷觉得她这憨媚模样可爱极了,忍不住想微笑,他便笑了:“我已盥洗干净,天色不早,你也快些就寝安歇,明早卯时还要赶路。”
说话间,他已拎起烛台,搁摆在荷叶式六足香几上,自个则解下所穿的藏青直裰,只着中衣及白裤,脱鞋掀起被褥上床,动作不紧不慢,一如行云流水般泰然。
舜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试着平复心境,半晌才走至离床榻四五步远,作揖恭敬问:“沈大人怎不回自己的宿房,却要歇在冯生这里?”
沈二爷借着灯光在看佛经,头也未抬,只淡说:“我何需回哪里去,这即是我的宿房。”
“……那我要宿哪里去?”舜钰目光一凝,变了脸色。
沈二爷这才朝她看来,语气有些诧异:“进店时沈桓的话你竟没听?这里仅余八间客房,一间上房,那八间已宿满侍卫,这间只得你我勉为同住。”
同住?!……舜钰心里很崩溃,和沈二爷同榻共枕……不如让她去死。
静观她急得跳脚,沈二爷眼底掠过一抹无奈,稍顷慢慢道:“身在外不比京城惬意,凡事需得放豁达,更况你我堂堂须眉,皆无龙阳好,将就宿一晚又何惧。”
堂堂须眉,他真这么以为……舜钰怔了怔,细审他的神情,沈二爷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实难看出所以然来。
旋及咬着下唇瓣,说起这个龙阳好,与他还有笔帐未算哩!
索性辄身去打开箱笼,翻出件镶灰毛鼠斗篷披上,再气咻咻拿眼睃沈二爷:“我要走了!”
沈二爷”嗯“了声,半倚着靠枕继续看佛经。
“我真走了!”舜钰跺跺脚赌气:“若有客房空出,我就宿下不复转来。”
沈二爷连嗯都懒得说了,拈起佛经一页翻过,面庞浮过一抹笑意。
舜钰出得门来,却踌躇不前,夜色靡黑斜挂寒月,廊前亦是冷冷清清,人影寂寥,着红衣的妓娘如鬼魅,张望宿客门前悬的灯笼,若那灯笼红蒙蒙的亮着,即可去叩门,一两句话调笑,里厢便伸出只手将她拉进,门迅速阖紧,成就了一桩露水姻缘。
舜钰硬着头皮朝楼梯口走,远远迎面过来两个妓娘,不知可否是她疑心过重,总觉瞧着面目多诡谲。
……
沈二爷正欲下床趿鞋,忽听门“砰砰“两声开阖,舜钰喘着气儿,手里提个晚间溺尿的铜夜壶,往墙角一搁。
再把斗篷解下,走至床边撒了鞋,也不吭声儿越过他的腿,爬至床里头,摊开另一张锦褥,把被头拉至下巴尖处,侧身朝内躺着,留个蜷曲的背影给他。
沈二爷笑了笑,原还想找她去的,却是自个乖乖回来了。
“可是去问了掌柜,没有空房?”他漫不经心的问,凤九的身段怎熟媚的这般快,方才爬过时,夹裤紧贴着匍匐曲线,那臀儿比初初见时,愈发娇了。
听得被头里闷闷应一声,他又道:“所以你就顺便拿了只铜夜壶?”
舜钰闭起眼眸装睡,实在不想理沈二爷了,逗弄她真这么得趣吗?!
房里寂静下来,除了轻悄翻动佛经的窸窣声。
舜钰渐起朦胧时,灯花倏得炸一下,又把她的睡意惊醒,忍不得自言自语:“今那云游和尚,是樱桃斜街的优童陈瑞麟罢,沈大人救了他!”
……就在她以为沈二爷不会回答时,他却很平静的开口:“你认错人了。”
是吗?舜钰喃喃,眼前忽得黯淡下来,沈二爷侧身伸手将灯芯捻灭,“睡吧!”他暗哑地说,嗓音起了倦意。
……
冷风从窗缝里透进来,吹得帘子掀开又贴合,廊前的红笼闪烁摇摆,把房里的光影拨的忽明忽暗。
舜钰盯着帐子顶,听着沈二爷沉稳的呼吸声,似乎是……睡着了。
她却毫无睡意,把腿儿夹起蜷紧……她不该从伙计手中接过铜夜壶的,现她满脑子都是那个放大的铜夜壶,清晰的简直要人命。
若无铜夜壶,她也不会记起晚间喝了两盅鸡汤,那汤汤水水的……舜钰咬咬牙,真不能想,一想腹下便涨得溺意来袭。
她面朝沈二爷,小心翼翼翻了个身,目光炯炯的打量,见他阖着双眸,鼻梁高挺,薄唇微抿,唇角却弯着。
舜钰猜测着爬下床去溺尿,神不知鬼不觉的可能性,又觉希望实在渺茫,沈二爷习得武艺傍身,耳聪目明很是警醒。
她可不愿沈二爷把那滴滴嗒嗒入夜壶声听去,简直要羞死个人。
……下腹坠坠的难受,她翻了个身,天或许很快就亮了……忍一忍就会过去。
她又翻了个身……人总不会被尿憋死罢!
第贰玖肆章 道有情
舜钰兀自辗转反侧时,伴着窸窣轻响床榻一沉,她倏得脊背僵直。
沈二爷不是睡着了么?
她手儿攥紧锦褥,一动不动竖起耳,细听身后动静。
坐起披衣声、下榻趿鞋声、悄然走动声、门噶吱开阖声……再也无声,房间旋即静谧,沈二爷出去了。
……大半晚的出去作甚?!舜钰默了默,干卿底事呢,她心底此时雀跃欢乐无比,出去的太是时候啦。
起身麻溜利落往榻沿爬,手拂过二爷睡过的地方,暖呼呼地余温犹在。
借着窗外红笼忽隐忽现的光影,摸着黑寻到墙角,正要解腰间汗巾子,忽又顿住……万一沈二爷突然杀将进来该如何是好。
这场景想来颇为可怕,可下腹传来的饱胀感更为惊悚,现实已不容商榷,舜钰牙一咬心一横,揭了夜壶盖,迅速蹲矮下去。
……长嘘口气,身骨松软……原来天界与地狱,其实就一个铜夜壶的距离。
舜钰神清气爽的完了事,就着盆里冰凉的残水略洗过,这才颤抖着复爬进锦褥里,拉高被头裹得紧紧的。
门恰时“噶吱”推响一声,她静悄悄地,觑眼从帐缝往外瞄,沈二爷高大清梧,身型很好认,是他回来了。
却见他并不往床榻这边来,而是去了墙角……有夜壶的地方……难不成沈二爷也要溺尿?!
他果然俯身揭了夜壶盖子,舜钰只觉脑里“轰”如雷炸,脸颊滚烫似火,浑身都汗津津地,她才溺过哩,怕是壶里热气还未散!
……大珠小珠落玉盘……依稀能见得沈二爷挺直了背脊,一手伸在前头握弄,甚还抖了抖……
冯舜钰你罪孽了!
她心突突乱跳,急侧转身面壁思过,只觉背后床榻又是一沉,有搭褥落枕的声音。
沈二爷平躺睡下,原有的倦意经这番折腾,倒是褪去不少,偏头看看舜钰,整个人蜷缩着埋在锦褥里,也不怕把自己憋的背过气去。
“凤九?!”他勾起唇角,语气在暗夜里很是温沉:“出门在外礼节宽松,我不介意的。”
……我介意行不行!舜钰僵着身装睡,情绪莫名的颓丧,揉揉眼帘打个呵欠,再不睡天怕是就要亮了。
沈二爷想了会秦砚昭的事,若他真成了徐炳永的党羽,而补济为工部尚书,日后只怕是后患无穷。
若工部再落入徐炳永之手,能牵制他的,仅剩他沈泽棠把持的吏部,再挟斩杀亲侄之恨,此次出京巡查,前路怕是极其凶险,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秦砚昭得工部尚书职,还需好生筹谋一番才是。
忽想起秦砚昭纳吉那日,他立在窗前看风景,却看到另一幕……
不由蹙了蹙眉宇,也就此时沈二爷背脊一僵,察觉有具软懒娇慵的身子紧贴过来,手儿抱住他腰胯,腿儿缠绕上他的。
他翻身面对舜钰,瞧她发丝有些散乱,睫毛如蝶翅微颤,颊腮透着熟睡的晕红,小嘴儿呶呶又瘪了瘪,十分乖巧又柔顺,让人看得心生欢喜,却又不能久看,腰腹下隐隐有些紧迫。
轻缓将她手脚移开搁进褥子里,他其实已习惯一个人睡,即便是梦笙未离开那会,除房事的肌肤相亲外,他们都默契的分被而眠,彼此互不打扰。
再眼睁睁瞧着舜钰,烦躁地拨拉开褥子,嘴里哼哼唧唧摸索过来,双手双脚抱着他,把他衣襟扯的散开,蜷窝在他怀里,满足了,睡得呼呼的。
下颌抵着她光洁的额头,沈二爷的笑容挡也挡不住。
这别扭的丫头,素日里见到他跟老鼠见猫似的,这会倒把他痴缠的不行。
沈二爷也累了,阖眼睡去时,还把她往怀里紧了紧,他想,其实这样睡……似抱着只软嫩猫儿般……感觉也挺好的。
……
舜钰是被豁啷啷铜匙串儿声惊醒的,门外跑堂伙计,正热情在招呼客:“爷诶,你要的热水。”又道:“爷诶,楼下包子米粥面条滚腾腾的,你要吃梅花糕?巧着刚上笼蒸,甜豆沙馅的,你再等等……吃饱喝足好启程哩!”
瓦缝里钻射缕缕光柱,有无数尘埃如虫影靡浮,舜钰盯着迷茫出神,半晌才忽然惊醒,看向身侧,锦枕被褥凌乱,沈二爷不知哪里去了。
窗屉透进清光,天际大亮。
舜钰一骨碌爬起,取过衣物穿戴,暗自嘀咕时辰晚了,二爷也不晓得催她起来。
铜盆里有干净清水,不温不凉的,她匆忙扑面洗漱,绾发戴巾弄齐整后,这才拉开房门,一股寒冷的空气清洌扑面,吹得人直打哆嗦,重取了斗篷披上,这才咚咚咚跑下楼去。
沈二爷与沈桓徐泾围坐桌前,边吃早膳,边说着话,抬头瞧见舜钰喘着气过来,眼眸微睐,不由得面露微笑。
“沈大人怎地不叫醒我……起晚啦。”舜钰话里带嗔,瞧着也仅沈二爷旁有空位儿,无奈只得坐下。
伙计恰端来碗白粥及简单小菜,还有碟新蒸好的梅花糕,散着甜甜的香味儿。
沈二爷挟块梅花糕至她碗里,不疾不徐道:“你昨夜里睡得晚,晚起会倒也无碍。”
昨夜之事便如潮涌进心头,舜钰颊腮发烫,索性低头小口咬着热糕,不敢吭声了。
沈桓徐泾脑中有万只神兽奔腾而过,两人面面相觑,眼神惊恐,这是什嘛情况?!
他俩吃不下了,心有灵犀地放下筷箸,只道已吃饱,给沈二爷作一揖,火烧屁股的退下。
直待走至马车边,沈桓追着徐泾问:“你脑子比我好使,二爷说小桃子昨夜里睡得晚,倒底是何意?”
“就是你想的意思。”徐泾四两拨千斤,他脑子是好使,答话也狡猾,背地里说二爷闲话,嫌命不够是不是。
沈桓一拍大腿,果然……
“冯生看我时,脸都飞红了,瞧羞成那样,昨晚二爷定是把小桃子啃了。”沈桓语气很沉重。
“二爷喜欢就成。”徐泾笑洒洒的,瞧到喂骡马的沈容,正抱着干草打他俩身前过,给沈桓一个眼色。
沈桓即刻会意止言,捻着大马的鬃毛,看着沈容满脸戏谑问:“昨晚你去哪浪了?可是整宿没回房过。”
第贰玖伍章 起异变
沈桓武功高强,性子粗犷欢脱。
徐泾随了沈二爷,善计谋不露声色。
而沈容沉默寡言,不苟言笑,常来去无踪,沈二爷却也惯着随便他。
听得沈桓戏问,他犀利的看来,忽而道:“大李死了。”
语不惊人死不休。
沈桓徐泾瞬间变了脸色,大李是随行的暗卫,这才刚离京,怎就生生丢了性命?
徐泾问,二爷可知晓?
沈桓问,何时发生的事?
沈容目光溜扫他俩面庞,忽勾起嘴唇:“同你俩玩笑的。”
沈桓徐泾怔了怔。
“叉你姥姥……”沈桓顿时暴跳如雷,徐泾也神情不霁,低叱他:“玩笑实在过了。”
沈容嘴角噙起一抹嘲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霸道了些。”
沈桓徐泾便知方才嘀咕二爷的话,多少被他听了去,皆有些讪讪,摸摸鼻子自认晦气,辄身欲要走开。
哪想听得沈容在背后的声音:“倒也没骗你们,大李虽不至死,却伤了一条胳臂。”
沈桓与徐泾面面相觑,不容多想直朝大李住的房间奔去。
他俩赶到时,大夫提着药箱才离开,房里大李在榻上倚着半坐,左手缠着厚厚的白布条子,有血渍不断从里向外渗透,瞧着多少有些触目惊心。
沈二爷与舜钰已坐在榻边,神情端肃,正让大李把手伤的来龙去脉详细说来,他俩做一揖见礼,遂立在侧旁凝神静听。
听得暗卫大李语气含杂愧悔:“昨晚间腹空难耐,属下想去寻掌柜弄些吃食,哪想才过楼梯二层,瞧着个红衣妓娘闪过,便随在她后头,幸月光皎洁,见她跨进后门,疾走廊庑,穿出雪洞,过一片梅林,忽在白石山前止步,回身朝属下招手,距五六步数时,忽一阵怪风袭过,瞬时神魂不知。待得醒来天已蒙亮,只觉手臂剧痛难忍,低头看有条狭长刀口,深可见骨,犹自滴血。”
沈桓颇吃惊,粗着喉咙问:“大李你跟随二爷数年,亦知我们的规矩,出门在外谨言慎行,忌财色酒赌,你怎为个妓娘而破戒?”
大李朝沈二爷看去,嘴唇蠕了蠕,一副欲言又止的态。
沈二爷会意,语气温和道:“你直说便是,吾亦诧异,你品行素来端正,不该会有此等轻浮之举。”
大李心生暖意,鼓起勇气回禀:“实不瞒二爷,属下是见那妓娘像极个人,一时惊慌失措才酿大错。”
他顿了顿,低声说:“像极了二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