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泽棠心底掠过一抹冷意,语气愈发温和:“徐阁老委实过谦,这首辅职原就非你莫属,我乃吏部尚书,掌天下官吏选授、资任、迁述等,为国之社稷选拔贤能,是已之重责,何来人情之说。”
徐炳永默了默,忽儿伸手拍他肩膀一下,话说的缓慢:“长卿果然机智,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
再不多言,由众人簇拥着朝殿外去。
沈泽棠抿紧唇瓣,眼神愈发深邃,李光启凑过来,嘴里哼哼地:“那老骚脸皮够厚,他算什么东西,想与徐令、常燕衡、陈延诸公比肩,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呸……”
“天鹅肉他吃到了。”沈泽棠回他一句,堵得李光启无话可说,半晌哀叹一声,无精打采的样子:“沈二你算是逃开这事非之地,眼不见为净了,独留吾等在此受他折磨,你于心何忍……!”
沈泽棠被他这番话逗笑了,眺望昏蒙天际初升的冬阳,正悄融着玻璃瓦上覆盖的积雪,他想了想说:“方才朝堂之上,新帝提起司礼监空缺,他要亲自铨选能担当大任之宦官,你猜不透其用意么?”
李光启微怔了会,有些恍然:“皇帝莫不是想培植自己的心腹?”
沈泽棠颌首:“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皇初理国事,还得倚仗诸位老臣,却又不甘被缚手脚,恰徐阁老讨要不该得的封赏,他索性施以恩惠堵其口,夺下司礼监铨选之权……”
他顿了顿,继续道:“莫小看新皇的徐徐图之,他的野心远不止此。”
不知怎地,李光启莫名打了个寒颤,他觉得今年的冬季,比往年都要漫长很多。
……
即便再漫长,终是有过去的那日,新皇顺利登基承继大统,诏告天下时,即是腊月二十九,除夕。
椿树胡同一户小院里,每个人都在忙碌。
重新油饰过的门面,有秦琼和尉迟的画像把守,窗棂上贴着喜鹊登枝或福字图案,红彤彤的喜庆。
厨房烟囱升起青烟袅袅,煎炒烹炸声孳孳作响,半开半阖的门前,有邻居的小娃被引来,用力吸着香味,直淌口水。
纤月笑着塞些虾片给她,眼里皆是将为人母的温柔。
而秦兴和梅逊被田叔迫着,愁眉苦脸蹲在廊下剥蒜瓣儿。
舜钰则坐在临窗大炕上,托着腮,出神的朝外面看。
远处忽然传来劈劈啪啪的爆竹声,把她猛得惊醒过来。
没有明黄步舆经过,芳沐姑姑不在身边走动,亦不曾饮下那杯甜毒酒。
她好好地活着,只等着吃过除夕的团圆饭,明日随着沈二爷离开这大雪纷飞的京城。
原来,她复回京城,一年了!
第贰捌玖回章 烟花情
吃过团圆饭,众人围在桌前闲话,天已至晚,幸得雪霁云开,当空游出一轮明月。
婆子端来十几碟精巧消夜果子,皆是皂儿糕、云片糕、小鲍螺酥、炒槌栗这些,京城的民俗,为打发闲暇时光,亦有祈福之意。
舜钰每样都尝了点,看秦兴他几个抑着离愁、强颜欢笑的模样,心里也不好受起来。
拿过早搁炕边的红木匣子,掀了盖,是备好的荷包,每人一个,拈在手里沉甸甸的,她又拿副龙凤呈祥的金镯子,递给纤月,微笑道:“待我回返京城,怕是你肚里的娃都生了,先把见面礼给你,若是秦兴欺负你,莫怕,等我回来替你作主。”
“……我哪敢欺负她?……小爷该回来替我作主才对。”秦兴焉焉的,纤月扑哧一笑,不知怎地,眼却红了。
在秦府刘氏跟前做丫头时,比她聪明伶俐或姿色可人的不少,又怎样呢,三年五载的年纪大了,或转卖嫁人或胡乱配个小厮,一辈子就这样浑浑噩噩的过,她跟着秦兴时只图他实诚良善,无坏习气,哪怕日后吃糠咽菜,也就咬着牙关认了。
谁成想日子竟愈过愈惬意,纤月心底如明镜似的,这一切皆是托眼前这小爷的福,是秦兴与她的贵人。
暗戳戳秦兴的脊背,秦兴会意走至舜钰跟前,作揖道:“请小爷给我的娃赐个名儿,日后得读书登科走仕途。”
“百姓皆道做官好,哪知做官多寂寥,一揖二拜三叩首,面朝天子命几条。”舜钰神情有些无奈:“这街头巷尾孩童都晓得,你何必把自个娃再送进豺狼虎豹堆里去。”
“那是因为兴哥儿觉得他的娃,就是豺狼虎豹一只。”梅逊戏谑地插话,他气色略好些,却还是赢弱,即便铜火盆里银炭燃得通红,还是怕冷地披着斗篷。
众人都哄笑起来,听得呯一声爆响,随望去,窗外远处在放烟火,时不时映的天际透亮,索性皆披衣出了房,说笑着立在廊下看景致。
但见那烟火实在好看,一会是百鸟朝凤,拍翅叠舞齐飞,一会是五爪蛟龙,翻腾江牙海水,又来八仙拜寿,各显手中神通,忽得千万花开,姹紫嫣红争春,待流水花碎影过,显了西厢牡丹亭的幽情,白面书生会的不是莺莺杜丽娘,却把丫鬟来痴缠,这样孽缘才远,那大圣腾云驾雾降妖而来,各色烟儿氤氲若彩霞,烧透半个天际。
饶是舜钰在田府时,也未曾见过这大阵仗,只贪看得目不暇接,魂摧神夺,她有些诧异的问秦兴,这椿树胡同里还住着高官显贵不成?
秦兴咋舌道:“刚让婆子出门张望过,是对面废宅子里的工匠在放烟火,说是他家主子欢喜个女孩儿,特意放给她看。”
舜钰哦了一声,心底挺羡慕的,什么样的女孩儿那般招人疼……倒也便宜了她们这帮围观民众。
待烟花放完,夜已深了,房里悄无声息,舜钰眼儿朦胧,灯花炸了一下,又忽而惊醒,翻来覆去睡不着,只听得院内老树梅枝,被积雪压得噶噶作响,又似刮起了西北风,呼啸着从窗前袭卷过。
舜钰披衣围被坐起,想着在架阁库内,她终于将田家满门抄斩案的卷宗得到手,翻开页页细看谨记,大逆谋反的罪名,内阁票拟、皇帝批红,三司会审笔录、口供等,还有缮写的抄家产清册,她翻了遍,竟独缺指证父亲的官吏名单。
她苦思冥想许久,是谁会将名单抽走,突然忆起刑部侍郎张暻,他说漏了嘴,沈二爷是调取过这份卷宗的,他怎会对这陈年旧案产生兴趣,若真是他掩藏起名单,就欲盖弥彰了。
舜钰满面渐起寒霜,去途漫漫且远长,有的是时间掏沈二爷的话儿,若他果然亏损或陷害过田家……
她箱笼里藏有把短刀,削铁如泥……她不介意上头沾染满鲜血。
一只老鸦呱得哑嘶一声,唬的人汗毛直竖,舜钰复又躺下,拉高被头睡去。
窗上贴的喜鹊登枝剪画儿,渐渐鲜红起来,清光透进屋内,天亮了。
……
神武后街的沈府门前,车轮滚滚,人马簇簇。
沈泽棠穿着藏青绣云纹直裰,披着大氅,耐心听沈老夫人叮嘱个不够,嘴角噙着抹笑意。
荔荔则被奶娘抱着,眨巴眼儿,对于离别她还懵懂,只知爹爹要离京去,需过许久才会再见着面。
一如她喜欢的小姨,自走后再也没有回来。
沈老夫人叹口气,人年岁大了,变得啰嗦,凡事不交待一遍,这心里就不踏实。
转头看向荔荔,无娘的娃儿,爹爹也要远行,只觉怪可怜的,遂让奶娘把她递给沈泽棠。
沈泽棠蹙眉,八九岁的女孩,哪里还需人抱着,母亲过于宠爱了。
“要多久见不着你,你就抱抱她罢。”沈老夫人似看透他的心思,拿起帕子拭了拭眼角。
沈泽棠默少顷,还是伸手抱过荔荔,看着她问了些话,柔声说:“若觉得吟诗作对子枯燥,就寻些愿意的事做,不用勉强自己。”
荔荔听了很高兴,搂着他的脖颈,鼓起勇气问:“爹爹会把小姨一起带回来吗?”
沈泽棠浅淡地看了眼奶娘,才沉声道:“梦清姑姑一心向佛,四海为家,你毋庸记挂她。”
也就这当儿,舜钰背着箱笼气喘吁吁赶到,昨夜折腾到三更才恍然入梦,起得晚了,田叔驾着马车送她来沈府,因连着闹市,赶庙会的人们已是熙熙攘攘,舜钰怕沈二爷等得焦急,索性跳下马车,同田叔秦兴等几辞别,自个疾奔而来。
沈桓正倚着马车嗑一地瓜子皮,抬眼便见舜钰如驮着一座山似的过来。
挑起眉迎上,接过她的箱笼,神情有些奇怪:“怎就你孤寡一人,连个伺童也不带?”
“怕带了路上生事,反倒不便。”舜钰简单回他,目光朝沈二爷睃去,见他抱起个穿红袄的小女娃,满脸温和地说着什么,身侧还有位富贵相的老夫人,此景倒是其乐融融的。
舜钰转身欲去寻沈桓,忽得怔了怔,不远处树下立着个人,正静静地看她。
第贰玖零章 出京去
恰此时,舜钰背后被人拍一掌,她唬了一跳,回头看是沈桓,催她赶紧上马车去,将要启程。
再朝树下望,已是杳无人影,她心突突地跳,那人四十年纪,长的五短三粗,眉间有颗红痣,曾是父亲身边的幕僚,不知为何化名蒋安混入沈府做工,再借沈二爷之手,献踏马飞燕与太子,后又莫名消失。
而此时,他胆敢走近沈府,还那般直勾勾紧盯她……其举虽是诡谲难辨,却显然冲她而来。
舜钰紧攥手心,把纷乱思绪抑藏,转眼见沈二爷入了为首马车,后头还有三辆跟着,两辆坐满暗卫挤不进人,她走至另一辆,徐泾、沈桓、沈容及两个面生的坐里头谈笑,还空有一席,舜钰把手递给坐门边的沈桓,仰起脸儿,让他拉自己一把,要上去。
几个人有些古怪地看她。
沈桓把手背身后,笑嘻嘻地:“沈二爷那车里宽宽敞敞、舒舒服服你不去,跑我们这里来作甚……坐满了,没你的地!”
“那不是有一席。”舜钰拿手一指,沈桓看去,小桃子眼力不错,遂朝徐泾挑下左边眉,徐泾会意,扒拉开一条大粗腿横过去,瞬间没了空位。
“乖,赶紧去二爷那里享福。”沈桓说完,自己都恶心坏了,一片哄笑声里,连素日冷肃的沈容,都弯起唇角。
舜钰脸胀得通红,眼睁睁看厢门紧阖起,咬了咬嘴唇,只得朝沈二爷的马车前走。
那里还站着富贵的老夫人,及抱着红衣女孩儿的奶娘,瞟到她一步一慢的过来,老夫人浓眉微蹙,小书生清秀极了,她记得在府里打过照面,同二儿举止过从甚密,早些时京城纂养优童风盛行,她也有耳闻,暗打量二儿面庞,心沉了沉。
舜钰硬着头皮作揖见礼,再朝沈泽棠嚅嚅道:“后头马车坐满啦,我没处去……”跟个惨遭摒弃的猫儿似的。
话还未说完哩,强有力的手掌已握住她的胳膊提入厢里,舜钰猝不及防抬腿跨上,因着重心不稳,差点扑进沈泽棠的怀里,简直羞窘难当,待挤进里靠窗坐稳,索性侧着头不理人。
沈泽棠眼里笑意愈发明显,老夫人则看得忧心忡忡地,直到车队没了影,她还难缓过劲来。
……
因是年节,坊巷桥市早早已是人山人海,江湖奇术班子鳞鳞相切,各占块巴掌地,围成圈儿做把戏,敲锣耍猴儿的、胸口碎大石的、吹火钻圈的,更有西域来的艺人,在颈间盘着条大活蟒卖弄,引得惊叫连连,便听得一阵满地钱响,豁啷啷地乱滚。
再繁华的景致终有散退时,渐渐只听得车轮轱辘轱辘、马蹄踢踏青石板路的声,穿过城门即是望不到头的官道,两旁皆是枯树荒草残雪,满目萧条衰败之景。
旷野的寒风吹得车帘呼呼大敞,舜钰忙将窗子闭阖,车厢里瞬时很安静,沈二爷正垂首看书,灯火映亮了书面,却用暗影模糊他的面容,仅见微抿的薄唇,及坚毅的下颌。
沈二爷是属于越看越好看那种,前世里就因看的多了,她才对他下不去狠手。
舜钰讪讪的扭转视线,掐着帘布上绣的苍鹰翅膀,甚是无聊……总不能一直僵着这样不说话儿。
暗暗又朝沈二爷瞟去,他看得很认真,嘴角噙起笑意。
“沈大人看得什么书?”舜钰忍不住好奇,如沈二爷这般的大儒,寻常书籍怕是难入眼罢。
沈泽棠抬起头,很大方的把手里书册递给她,顺手取了热茶吃。
舜钰忙恭敬接过,见得书册苍青封皮上的名目及题字,怔了怔,脑中顿有万头神兽奔腾而过。
真是服了!沈二爷竟在看自己箸的文集……
“昨晚间燃的烟花可好看?”
“好看!”舜钰点点头,暗忖沈二爷怎知晓的,再想那般声势浩大的烟花阵仗,方圆十里能看到并不稀奇。
“怎么个好看法?”听他慢条斯理的又问。
舜钰便把那燃的各色飞禽走兽、火树银花、神鬼妖怪及痴男怨女等,从头至尾叙了个遍。
直说的眉眼星亮,神彩飞扬,喜欢的跟个什么似的。
她喜欢就好,没白费这心思。
说了会话儿,舜钰开始掩住唇打呵欠,昨晚翻来覆去至三更才朦胧睡去,这会马车颠簸缓行,倒把人困意浓浓勾起。
沈泽棠体贴的递来条锦褥,她道了声谢,坐着裹紧全身,歪在窗前想眯回就醒,哪想眼帘相触,就再睁不开来。
……
风呼呼地灌进,是徐泾拉开车门又阖紧,坐沈泽棠对面,朝舜钰呶呶嘴:“这才出京就睡着了?”
沈泽棠不置可否,压低声问他有何事要禀,徐泾从怀里抽出封信笺递上,道是差役刚追上送来的。
沈泽棠接过看完,也不言语,只搁至灯火处烧了。
徐泾看他神情凝重,想问又不敢问,半晌后才听他说道:“已有弹劾工部尚书丁延的奏疏,移交至内阁处,他怕是要凶多吉少。徐泾,你说工部尚书旦得缺位,谁会补济而上。”
徐泾蹙眉沉吟,稍顷才回话:“照说该由工部右侍郎秦砚昭补济,但徐炳永岂会放过扶植他党羽的机会,况他对工部早觊觎已久。”
沈泽棠默然,脸色平静道:“百花楼替徐炳永饯行时,他说的话颇令我蹊跷,十日前早朝时,他忽来一言,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思虑他是指徐镇功贪污被斩一事。”
徐泾吃了一惊:“可徐炳永怎会怀疑至二爷身上,难道是秦砚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