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双林抿了抿嘴,他不需要沈二爷的同情,眼眸看向窗外,低着声道:“我是骗他的,我哪里还是纯阳之体,这世间事不过如此,他果真信了,独留下我的性命,让我养好伤后,勿忘去见他。”
第贰捌肆章 不眠夜
沈泽棠眼眸微黯,欲待宽解他,却见沈容满脸紧张的进来禀报:“二爷,太子来见。”
沈泽棠默少顷,眉宇忽而舒展,握了握冯双林冰冷的手面,语气多和善:“永亭杀伐果断,实不负众望,接下事毋庸担忧,我自来替你筹谋,尽展雄才之机将至,你尽快养好身子为当务之急。”
冯双林看着沈二爷嘴角的微笑,手掌汲着他的热气,莫名的心底就沉定,紧绷的弦旦得放松,疲惫倦意遂如影随至,他颌首阖目,终跌陷入了黑甜之境。
“二爷……”沈容见他不紧不慢的,忍不住低催。
沈泽棠笑容敛起,抽出手起身,在炕沿凝神又站了站,这才淡道走罢,撩袍端带,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
……
吏部堂内火盆燃的旺,太子朱煜只觉燥热不堪,索性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半扇。
院内碗口粗的梅枝折断一根,有二三衙吏正冒雪搬挪。
外头侍卫报沈大人到,他依旧望窗外,直至脚步声临近,才似乎在自言自语:“这雪落得颠狂,早起还晴空日暖,晌午就变了。”
沈泽棠也背手看向沉黑天际,淡淡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莫说天不得时,日月无光,那蛟龙未遇,潜身鱼斧,孔子有盖世学问,亦困于陈邦;汉王无治世之能,却有河山万里;楚王虽雄才伟略,难免乌江自刎;韩信无缚鸡之力,却封汉朝猛将。此乃时也,运也,命也。说与太子听,且共勉之。”
朱煜瞬时肃然,沈泽棠又笑了笑:“室内暖热,窗浸寒气,冷热交替不易久站,还请太子去内室说话。”
朱煜此时已觉窗缝透进一缕凉风来,打了个噤,颌首寻着原位复坐下,看着沈泽棠,开门见山:“礼部历事监生冯双林可是在你处?”
沈泽棠微惊,暗忖太子从何处寻得高手,尾随永亭至后,竟让沈容难察,却也佯装不知,他说:“冯生确在此地,他在京城无家室,又失血过多难回国子监,索性摇摇晃晃来吏部求助。”
“沈大人端得好人缘。”朱煜啧一声,似赞叹。
沈泽棠不以为意,继续道:“不谈与他的师生情谊,八前年云南平乱之时,微臣在大佛寺从叛军手中将他救下,才十二年纪,已令人见之忘俗,如今在国子监苦读,现礼部历事,其才学惊动朝野,明年春闱状元非其莫属,亦是吾朝治国安邦之材。”
他顿了顿,神情忽得沉穆,面庞隐含怒意,漠然道:“不过微臣却要将他按律究办,以儆效尤。”
朱煜原是默听,冷眼看沈泽棠把冯双林夸成朵花儿,怎晓得画风竟突变,由不得怔了怔,吃惊问:“冯双林既有旷世之才,沈大人因何又要治他的罪?”
沈泽棠回他的话:“冯双林失血昏厥,臣竟无意察觉他已施宫刑,此等身份如何登科入仕?!臣贵为吏部尚书,又岂能容忍他罔顾朝纲。”
朱煜“哦“一声,抿了抿唇,沈泽棠似才想起什么,问他:“不知太子所为何事而来?”
朱煜抬眸紧盯他的面庞:“钦天监监正胡维平观星象后之预言,大人如何看?”
沈泽棠叹息道:“我虽不懂观星占定吉凶之法,但今日天象异动,却与胡监正所言不谋而合,所谓世事翻来覆去,天命不可违矣。”
朱煜终是不镇定了:“大人所言极是,大祀初献时,吾紧端血爵而行,也能打翻泼地,果然是天命难违。”
沈泽棠蹙眉变色:“难不成冯双林用自己的血……”
朱煜已觉再无隐瞒的必要,索性大方承认,沈泽棠默少顷,方说:“冯双林曾是大佛寺灵童,拥纯阳之体,用他的血祭献天地,倒也可行。”
话才至此,即见曹公公不经通报自来,匆忙忙见过礼,扯着尖细嗓子:“皇帝已听闻胡监正所言,自知大限将至,急召太子及五皇子朱禧入宫觐见。”
太子手一抖,那茶碗落地,豁朗溅湿他的袍摆,却也顾不上,站起急朝外走,忽又顿住,回首看向沈泽棠:“冯双林但请沈大人暂勿动他,吾自有说辞。”
沈泽棠应承下来,他便再不停留自去了。
徐泾从廊下进得堂来,正瞧见沈二爷辄过身去,但见他肩背衣裳呈深色,竟是被汗水由内至外,浸透了大片。
屋内炭火燃得并不旺,窗扇半开,案几梢湿,他忙去将风雪关于窗外,再转过身,却见沈二爷靠于椅背,面露疲倦之色,阖紧双目睡去。
他轻手蹑脚的拿来大氅,替沈二爷覆上,再往火盆里添两块银炭,去把灯盏里灯草灭一茎,堂内昏暗下来。
徐泾放下帘子,却见沈桓提个樟木箱子,兴致勃勃过来,咧着嘴笑:“瞧我从李记丝绸铺子带回什么!”
“轻点声,二爷睡了。”徐泾嘘一声,拉着他拐进偏厅,沈桓把箱子往桌上一搁,忽拉就掀开盖来。
但见里头摆一件豆绿洒花斜襟绸衫,配绀碧色罗裙,又见另一套儿,月白轻纱窄袖上衣,罩天青绢制右衽交领背心,配荼白裙子,还有两双绣鞋,一红一鹅黄,连带的系腰间的宫绦及帕子都一应备好。
徐泾发自肺腑的赞他:“有妹子的人真就不一样,幸得让你去,这事才办的周全,若是我去,定畏手畏脚不知该如何是好!”
沈桓无父无母,与唯一的妹妹相依长大,是又当爹来又当娘,性子虽粗豪,却也有其细腻之处。
此时愈发得意起来,掀开上头的衣裙,指着最底一件胭脂色的布料给徐泾看,徐泾皱起眉:“怎就禁不得夸,爷说不要红色,你还买来作甚。”
沈桓神神秘秘地:“哪里是我买的,是掌柜见我出手阔绰,慷慨送的一件肚兜,绣得鸳鸯戏水图……你说小桃子穿着,是个什么样?”
两人不约而同的脑补那画面……
半晌,两人不约而同的打个寒颤。
徐泾掩饰的清咳一嗓子:“二爷喜欢就好。”
第贰捌伍章 夺皇位
沈泽棠忽然惊醒过来。
一灯如豆,炉火尚温,窗外寒风敲打吾窗,悉索有声。
君总见他运筹帷幄,玩弄权术于股掌,哪知那亦是把双刃剑。
于是他得闲时便潜修佛法,让自己淡泊致心,饶益有情,戒跌入利欲之牢而囚困不得脱。
可此时不知何故,甚是寂寥。
莫名想起舜钰,指腹流泄曾抱过她的娇暖,思绪松散开来,柔弯唇角起了抹笑意。
廊上有脚步声渐近,暗夜犹显急匆,他敛笑蹙眉,才披氅站起,即见侍卫领着一传事太监来报信,道皇帝病危,请内阁辅臣一同进乾清宫。
他边整理仪容,边沉吟问宫里情形,传事太监生嫩,支吾说不出所以然。
沈泽棠不以为忤,出门沿廊向外走,路过偏厅无意瞟一眼,顿了顿,李记丝绸铺子的装衣箱,裹落花流水绒面,很是精致。
他让太监稍等,跨槛进去掀开箱盖,红色鸳鸯戏水肚兜纳入眼底。
也就几句话功夫,沈泽棠面容沉静的从偏厅出,继续走,默了默,看一眼沈桓:“那衣裳你去置办的?”
沈桓忙答是,心里忐忑的静待下文,少顷,却见二爷颌首,再添了句:“此事办的甚好!”
……
至乾清门前,但见墙檐左右一溜吊十二对宫灯,红彤彤划破暗夜黑幕,映亮雪后被扫洒干净的青石板道。
徐令、李光启及高达已至,曹公公正同他们在低声说话,见得他来,急领进乾清宫,穿过芜廊,跨进皇帝寝殿里。
沈泽棠等几到御榻前跪下磕头,抬眼观皇帝身覆绣龙金黄褥被,久受病体折磨的容颜发青灰,双目紧阖,气息已是只进不出了。
太医院院使秦仲亦跪在沿前,他看看秦仲,见他不语只默默摇头,知皇帝是春秋不豫了,意会的轻颌首。
又有断续啜泣声不止,沈泽棠痕迹不察朝帷帘后望去,细听会儿,知是薛皇后与张贵妃在里头,视线瞟到榻边站着的魏公公,神情微变,魏公公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此时该到场的掌印太监、沙公公却不见影踪。
一片凄凉在乾清宫蔓延,忽有太监传太子朱煜临,但听得步履碎乱,朱煜跌跌撞撞奔到御榻前,伸手用力握住皇帝冰冷的手掌,悲伤道:“父皇晚间召儿臣同宴共饮,共商治国大策,精神尚好,只道神灵得祈愿而施恩,怎现就不管儿臣了?”
沈泽棠察帷帘后人影闪簇,张贵妃在低叱,惊慌又愤怒:“吾儿朱禧亦在宫中,怎不唤他来面圣,司礼监沙公公及其他公公去了哪里?皇后你竟想违抗皇帝遗嘱……”
“张贵妃休得胡言乱语。”薛皇后冷冷道:“念你悲痛过度不予追究,还是回宫好生歇息去罢。”
纷乱晃影及含混挣扎声后,瞬间殿内恢复了平静,只有太子依旧在痛哭。
半晌过去,薛皇后哀哀叹息,终是开口说:“魏公公可宣读遗诏,请诸位阁老知晓。”
魏樘近前,将手中黄绫揭帖展卷,尖细着嗓子道:“请太子朱煜接旨。”
朱煜止了哭泣,跪下候旨,魏樘念道:“朕受皇天之命,嗣承祖宗洪业,君临天下甫及逾年,忧危积心,日勤不怠,奈何精力衰微,奄至大限,有生固有死,人道必常,无所憾焉。长子皇太子朱煜,仁明刚正,夙德天成,宜登皇帝位,中外文武臣僚,同心辅佐,宗室藩王不可辄离本国,需严固封疆……”
念毕即将揭帖卷起,恭敬递于朱煜手中,朱煜松口气接过,表情亦喜亦悲实难形容。
恰此时,工部尚书丁延含泪厉问:“禀皇后,颁太子遗诏有祖制,除内阁辅臣外、司礼监太监理应悉数到齐,那掌印太监沙觉如今又在何处?”
薛皇后沉默会,慢慢道:“魏樘为司礼监秉笔,数年职位,忠心诚诚,有他在即可。”
“秉笔怎能与掌印相提并论,还是烦劳皇后下懿旨,召沙公公前来听诏。”丁延声巨绕梁,沈泽棠面色沉稳,抿唇不发,徐令等亦默不作语。
朱煜缓缓起身,跪得久了,膝盖隐显麻痛,他攥紧手中揭帖看向丁延,眼中一抹狠戾逝过,声略僵硬道:“父皇英魂未远,本不欲说阉党搅宫祸国之乱,但丁尚书执意不肯,不妨讲与你听,除魏樘外,以沙觉为首一众司礼监太监,仗其权力高涨,欺上瞒下,飞扬跋扈,竟意图不遵圣上遗诏,另立皇子篡夺帝位。”
他顿了顿,继续道:“是可忍孰不可忍,得皇太后、皇后及众皇叔允肯,将其一干孽党捕入狱中候审,丁尚书,你还要执意见他们么。”
“微臣不敢。”丁延已是面如土色:“太子登位,臣定将与众同僚齐心辅佐,誓死效忠,不敢生有异心。”
朱煜冷笑一声,辄身面朝御榻,面显高高在上之态,睥睨打量垂垂将死的皇帝,或许他的眼神太过阴毒,皇帝突然身躯直挺,喉咙叽咕作响,双目倏得圆睁,直对上朱煜惊恐的神情,终落下一滴老泪来。
洪泰十一年丙寅十二月十日未刻,皇帝崩于乾清宫,太子朱煜承继大统,开年号建武。
……
沈泽棠等几出乾清宫,回至内阁。
虽伴君如伴虎,到底侍奉数载,感情多少也有,面面悲伤之痛不表。
待情绪趋于平静,吃过一道茶后,由李光启执笔拟议,沈泽棠温和道:“皇帝驾崩,撰写讣布发于各衙门,于辰时昭告天下。”
“丧礼遵先帝遗制,二十七日释服,毋禁音乐嫁娶,宗室亲王藩屏攸系,回封域不得离本国,镇守总兵巡抚等官毋擅离职守,闻丧之日,不必来京,止于本处哭灵三日,进香遣官代行。”
“京城九门皇城四门务要严谨防守,在京官员一律在衙门值宿,不得回府。”
又让旁的阁臣补充,看还有哪些要紧的事置办,这一议又去两个时辰。
沈泽棠站起走至窗前,大雪已停,天际泛起鱼肚青色,不知不觉一整夜过去了。
檐下的红笼早已撤掉,而是换上白纱圆灯,黑色的“奠”字皆是森冷肃穆之意。
一个太监小跑着来禀,朱煜请沈大人去奉天殿议事。
第贰捌陆章 玩权术
沈泽棠从奉天殿里走出。
天蒙蒙初明,寒风格外刺骨,呼吸一口清冽的空气,唇边白雾缭绕。
已有宫人在忙碌地洒扫御道,宫中的规矩寅时点灯,今日却是不同,宫女太监在执事公公带领下,将殿宇屋檐下的大红灯笼一盏盏取下,再将白萋萋的纸灯笼一盏盏挂起。
每个人不苟言笑,举止更是小心谨慎,生恐稍有差池,便引来无妄之灾。
沈泽棠来时已换下锦绣官袍,黑色大氅内穿青衣角带,他的神情平静沾染凝重,脚步却是难察地轻快。
重回内阁,沈桓几个在门前徘徊,见他背着手,不紧不慢拾阶而上,他们满脸的焦灼,此刻总算是散了。
沈桓迎上禀话:“膳食房才送吃食来,几位大人还在里头未走,候着二爷。”
沈泽棠颌首,将身上大氅递给他,自掀起毡帘进得房内,一股热烘烘的暖意扑面而来,高达徐令几个正在叙谈,听得动静回首见是他,不禁长舒口气。
皆围拢过来让他细说与太子在奉天殿的情形。
沈泽棠只道莫急,从昨晚就未曾用过饭,实有些饿了,等吃些东西饱腹后再诉不迟。
徐令替他揭开食盒盖子,他们已吃过,拿出替沈二留的一碗馄饨鸡,几碟未动的精致点心,热腾腾冒着香味。
沈泽棠亦不客气,接过碗箸吃起来。
他原就气质儒雅,即便此时举止亦多斯文。
高达继续同李光启说话:“可还记得上趟朝奏,因明器踏马飞燕,太子杀十七人之事?”
李光启边吃着茶,边道:“怎不知,徐炳永因此而罢官免职,告老还乡去了。那阉人魏樘当日堂上咄咄逼人,欲治太子罪。哪想得今日摇身一变,他竟是太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