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钰今的遭遇让他顿悟,这个在他眼里无所不能的人,却原来命也似悬钢丝。
他岂能还如往昔般只顾仗她倚护,她亦需他协力度风雨,即便帮不得甚么,也不该成为她的累赘。
……
次日,舜钰携梅逊乘马车进得秦府里。
每逢宫中举行大祭前,官员需在府中闭门不出,自行斋戒三日,是以舜钰先去秦老太爷的翰墨院问安。
那秦老太爷本就是爱才之人,观他已不复初来京时的稚嫩,举止愈发沉稳得体,又晓他是乡试解元,心下十分赞赏,急命秀琴取了宫中赏的六安龙团,开火炖茶来吃。
舜钰便陪着他闲话,不过说些四书五经八股制义,又挑了大理寺办过的奇案来讲,老爷子听得津津有味,一起把茶吃了,这才放她离开。
穿园度院直奔秦仲书房去,过拱门即见四五丫头立廊上,嘻嘻笑着在看猫狗打架,见得舜钰来了,有慌忙前迎的,也有进房里禀报的,等了稍刻,帘子由内打起,从里头出来位姨娘,隆起个肚儿,舜钰抿抿唇给她作揖,话也未多说,由丫头搀扶着慢慢走了。
舜钰这才进入房内,秦仲正仔细盥洗手上染的草药汁,抬眼恰瞧到她笑的戏谑,嘴里还在认真道恭喜,不由老脸一红。
“淘气。”秦仲用棉巾擦手,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丫头端来滚滚的茶,两人边吃边聊,舜钰把她在大理寺历事因绩效勤谨,而被杨衍报吏部取用寺正,却遭驳回,并与大祭后随沈尚书出京历炼等,原原本本讲给他听,听得秦仲脸色阴晴不定。
待舜钰一口气讲完,他哑然无言,心情实难以形容,许久后才问她有何打算。
舜钰站起身,在他脚前撩袍跪下,语气平静极了:“秦伯伯,如今的我已走上一条不归路,是再回不了头,却也不悔。竹杖芒鞋轻胜马,何惧?便是一蓑烟雨任平生,又谁怕!只是有两桩事总放心不下,遂厚着脸皮来求秦伯伯应允。”
“你且旦说无妨,何必生份。”秦仲拈髯深叹一声:“早前就同你讲过,生存自有艰难面,世道难免多诡谲,若有艰难事只管来寻我,总是要竭尽所能,助你一臂之力。”
舜钰垂眸默了默,才道:“一桩事为梅逊而来,他并非我小厮,乃冯爹爹养在家中的弃儿,自幼与我兄弟相称,感情甚为笃厚,他体虚多病,此次无法随我前行,求秦伯伯替他诊治,并能伴在身边留用。”
秦仲颌首应了:“你初入国子监时,梅逊即是我的长随,做事还算妥贴。”
舜钰磕头道谢,又说:“此次南下历事,听沈尚书提及二三月即归,但万事难保周全,我亦要做下下之策。合欢花药铺子容易购得,那药丸子却难弄,求秦伯伯口传心授,教我制炼法子。”
秦仲起身把她扶起,领至装药材的榆木红漆大柜前,一屉一屉地抽出,将里头的药材悉数取出,留取一些备用,其余皆用牛皮纸包了,鼓鼓囊囊七袋子,一个个指来,朝舜钰道:“这里是荳鼓、黄龙……红雪莲及人形女体夜交藤,共七种,大多药铺子好得,唯这人形女体夜交藤难寻,倒也莫怕,它每丸用量仅一须,我给你的量足够,若还是缺,可去山中药农家求取,还是能得的。”
又教她每样取量,碾磨成粉后,如何用雨水调匀并混成药丸。
讲得不可谓不尽心,舜钰细听并谨记,再由秦仲手把手教授,终制炼出一丸来。
不知不觉流走两个时辰,日已当午。
舜钰长舒口气,遂又沉吟道:“秦伯伯还是不愿意告诉我,那情花若是全开会怎样么?”
观秦仲果然神情犹豫,她不再追问了,只无奈的淡笑:“倒毋庸担忧我受不起,至多就是一死,又有何所惧呢。”
秦仲嚅嚅唇,心底涌起一抹楚酸,这世间其实还有比死更可怕的事……那即是生不如死。
恰此时,有厮童进来禀话,道刘氏听闻钰哥儿进府了,特遣肖嬷嬷来领去见她。
舜钰忙命梅逊把药包装樟木箱子里,再同秦仲作揖告辞,才要出门时听秦仲唤她,忙回首询问,却又见他摆摆手,不肯说了。
第贰捌零章 府中闻
舜钰从秦仲的书房出来,过烟水桥,到梅香园,横穿松柏浓绿间的石子漫路,再过一处月洞门,即是刘氏的院子。
廊下有个丫鬟正看管炉上炖的药,药烟儿袅袅遇冷即散,舜钰吃了一惊,问肖嬷嬷这是谁病了?
“还能有谁!”肖嬷嬷眉眼沉沉。
巧蓉迎上来,笑道一早儿,就听喜鹊在树枝上叫,原来是把表少爷盼来了。
又问纤月如今过得可好,舜钰淡淡道:“秦兴待她极好,除经营店里生意外,旦有空暇就陪着她。”
不露痕迹的瞟瞟她,果然那圆盘脸蛋的光彩便黯淡些许,早前秦兴欢喜她,她看不上,如今有了悔意又能奈何。
很多人或事,时光才不等你,错过就错过了,一辈子再回不去。
舜钰弯弯唇,掀棉帘进房内,即见刘氏听得动静,正让丫头扶她坐起,背倚着青缎靠枕。
舜钰忙上前作揖见礼,巧蓉搬来梅花束腰凳,伺候他在床沿边坐了,再奉上滚茶,这才知趣的退下。
舜钰瞧刘氏发髻松散,脸色腊黄,软着声问:“姨娘这是染了什么疾?姨父可有说何时能痊?”
刘氏抬手理了理发鬓,含着一双泪眼,半晌才无精打彩回:“是心口疼,许多年前有过一次,近日里不知怎么倒反复了。”
舜钰又道来时瞧见丫头在廊下炖药,闻着味极苦,不晓是用什么方子。
刘氏声音懒怠:“你姨父每日让炖人参来调理,需配得黄莲汤吃可抑虚火,我却知这是心病,用再名贵的药引子都无济。”
舜钰前世里听剪云提起过,刘氏才把她生下,秦仲就纳了房娇妾,那会还是少年夫妻,即便晓得高门官户的老爷,岂会独守发妻一人,还是心底企盼,这份恩爱能再维持个三五年,到那时他想娶几房便是几房,或许就无了太多怨念。
却是天不如人愿,君意似纸簿。
她因着还未出月子,一时邪风入体,怨气浸骨,突就发了心口疼,活受了数日的罪,待得病痊了,鬓边已悄生白发一缕。
舜钰暗叹口气,直言不讳道:“方才去姨父的书房,恰遇一位隆了肚的……”
见刘氏神色愈发凄苦,便晓说破她的心事,叹说:“姨娘聪明一世,怎就糊涂一时了呢?”
“你此话怎当讲?”刘氏用帕子蘸着眼角,有些怔忡的看她。
舜钰继续道:“姨娘总揽秦府大小事务,劳心操力的把持,各房主子或府中仆从,谁不敬您、畏您三分,连秦老太爷方才还赞你劳苦功高,这是其一;其二,秦表哥如今是三品大员,娶得又是礼部尚书嫡女,他才谋出众,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旦得壮志在胸,仕途定不可估量;其三,翦云明年及笄,姨娘还得尽心力,替她择户好人家嫁过去。京城高门官户的太太多了,又有几人有姨娘此等的福气,怕是把你羡慕都来不及。”
刘氏脸色渐趋缓和,颌首应着:“最近来探望我的陈太太几人,也是这番劝解的言语。”
“所谓当事者迷,旁观者清大抵如此。”舜钰笑了:“妾室就算诞下子嗣,又能奈姨娘所何?所谓背靠大树好乘凉,只有旁人忐忑的份,再怎么也轮不上姨娘。”
刘氏笑了笑,她倒不是为这个苦恼……是股子对秦仲的怨怼,都这把年纪不消停,还能出子嗣……是啊,都这把年纪,她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呢!
这般掂量气倒顺畅些了,看着舜钰道:“记得砚宏在时同你感情笃厚,上趟总算有了音信,托人稍信来,还提及你可好,听闻他在倭国混得风声水起,在那边还自封什么城主,很是威风。”
舜钰奇怪问:“旁人能回京,他怎地就是不回?”
刘氏压低声说:“他哪里敢哩,听闻砚宏贩卖火铳,从吾朝低价收,再高价卖给倭国的幕府将军,是能赚得盆满钵满,却成了过街老鼠,见不得艳阳天的。”
顿了顿,神态颇感慨:“砚宏在那边娶了个倭国女人,娃都有了。”
舜钰怔了怔:“那这边柳梅该如何是好?”
“柳梅?!”刘氏觑着眼嗔她:“你瞧你是多久没踏进秦府的门了?连她跳井死了都不知。”
“柳梅跳井死了?是为了何事?”舜钰脸色乍变。
刘氏眼里起了光彩,女人但凡说起家长里短来,精神就很足,她说:“柳梅原在砚昭跟前伺候,模样儿、行事作人一楖齐全,那会被砚宏强要收进屋里,我还气闷好些日。谁成想自砚宏走后,她到底年纪轻守不住,竟和砚春勾搭上了。”
“砚春?”舜钰大吃一惊,秦砚春,五老爷的长子,不学无术、骄横恣纵的纨绔子弟。
刘氏继续道:“那日三太太有针黹要打点柳梅做,就去砚宏的院子寻她,有个留头丫头守在门首,见她慌慌张张的,可不要疑心,打几个耳刮子才服气,领着穿过廊至后屋耳房,真是老远儿就听得笑声,近得窗下有男子在里头说话,又气又吓的差点腿软,你莫看三太太笨得很,此时倒有点子,命人来急寻我,等我带着数几仆子到时,那砚春边系裤子边开门出来,将他俩抓个正着。”
“这般伤风败俗的事,柳梅岂能再留,唤她老母领了去,哪想性子可烈,当晚就跳井死了……”
舜钰脑里很乱,想着前世里,柳梅因她告发,而被刘氏逐出府,也是当晚跳得井。
谁成想这世里,她依旧未逃脱同样的命途呢。
恰此时,听得婆子进来禀话,秦砚昭领着李凤至来问安。
还未怎地,即见棉帘子簇簇地被打起,李凤至亲手端碗药汤进来,后侧跟着秦砚昭,着半新不旧直裰,俯头听李凤至说话,嘴角噙抹笑纹,不经意抬眼,竟见舜钰立在床榻边,一抹诧异自目光中迅疾闪过,很快趋于平静。
舜钰指着一事同刘氏告辞。
秦砚昭淡淡道:“表弟怎说走就要走,先陪我吃会茶罢,再走不迟。”
第贰捌壹章 露天机
李凤至端着药汤在榻沿坐了,调羹已把热气搅散,再殷勤地递给刘氏。
刘氏边接过,边看向秦砚昭笑道:“你俩有话去外头聊,我也好与媳妇说些私话。”
李凤至几月未见,虽是慵妆粉面,却缺了些初见时的娇柔俏媚,连眉眼也浅淡不少。
舜钰不多言,出了房门,在回廊上走数步又顿住,辄身看紧趋尾随的秦砚昭,抑着不耐问:“表哥长话短说罢,若无什么大事,请容我先行一步。”
说着话时,一缕寒风把鬓间的碎发,吹拂上朱唇,恋恋着不去。
秦砚昭伸手要替她捻掉,却被毫不留情的躲开,唇边浮起抹笑意:“怎这么倔,从前倒不曾发觉。”
想想这话又说错了,前世里就是个倔丫头,否则也不会巴巴的追着他从婚前至婚后。
“田九儿,你倒底是爱我不爱?”不禁就脱口而出,他看着舜钰瞪大的眸瞳,倒映着自己的影子。
他不相信,前世里欢喜他入魔障的女孩儿,重新再来,感情怎就没了丁点,见他一次,厌弃一次。
舜钰抿抿嘴唇,觉得有些可笑,便真的笑了,一朵初绽就凋零的梅花飘落,她伸手接住。
“柳梅跳井了。”舜钰朝他看来:“你不难过吗?”
秦砚昭觉得她的笑很刺眼,慢道:“与我不过一个丫鬟而已。”
“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舜钰语气带着嘲弄:“表哥给她起名时,定不觉得只是个丫鬟而已。”
“你倒底想说什么?”秦砚昭蹙起眉宇,目光微沉的睃她。
“表哥辗转两世为人,看透人间薄暖,岂会不懂我话意。”舜钰亦满面清冷的盯他。
“你……!”秦砚昭大骇,下颌倏得崩紧,脊背顿时僵直。
舜钰扭头不看他了,落花从指尖松脱,顺着渠里融化的雪水浮沉,她说:“柳梅前世里跳井死了,这世宿命仍难逃。你我挣扎求生为何,是为宿命重蹈覆辙?你就不担心么?怎还有此等闲情逸致,问什么男女情爱。”
半晌未得他回应,索性挑得更明:“前世里那个叫田九儿的罪臣遗孤,藏匿进这秦府,惹得大祸央至。这世里她另辟蹊径,想换个活法;表哥看来亦如是,攀携高枝,把名利汲汲钻营,那我奉劝一句,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谁也别管谁,各自安好罢。”
秦砚昭喉如哽物,神情渐趋晦涩难懂,稍顷才低哑着嗓音道:“原来你也是……”
舜钰听了冷笑:“是甚么?!这世间不只你一个妖怪。本不想说的,你总一而再,再而三、自以为情深的来挟我。前世里我倒记得,你甚是恼恨田九儿缠着你,恨不得她去死的……”
秦砚昭打断她的话:“一洼死水全无浪,也有春风摆动时,我并非一洼死水,孰能无情,原谅我领悟的迟了。”
舜钰默稍许,不咸不淡地:“自那日被衙吏从秦府带离,进掖庭宫,再侍奉太子,掌凤印持后宫,无论是遭罪或荣宠,我都未曾想过你,甚数月过去,我脑中你的模样都记不清了……有时也奇怪呢,那般要生要死的爱恨纠缠,怎出了秦府的门,就断得不留一丝?显见我是个薄情寡义的人。”
她顿了顿,继续道:“你我风尘加身卷世而来,有各自的命途要走。我欠的,是秦伯伯救命一恩,却与你深浅情谊俱无,说的再难听些,往后也仅是朝堂上点头之交的同僚。今日把话讲至此,秦侍郎能谋善略,心怀大志,定知何为孰轻、何为孰重。”
她瞧见门前的猩猩红毡帘,掀起一道缝儿,有人在朝这边窥伺,遂不再多言,朝秦砚昭作一揖,洒洒而去。
秦砚昭握紧了拳头,直看着舜钰出月洞门,瞬间无了踪影。
前之言语在他脑间萦回,愈想愈神魂难定,忽觉有人碰他衣袖儿,冷眉不耐地厉声喝问:“是谁?”
抬起眼却见是李凤至,不知何时来的身边,遂缓和了声问:“与母亲聊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