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不语只颌首,笑了笑:“我还有公务需去书房处置,这外头十分寒冷,你身子骨弱,早些回去歇息才好。”
语毕即拾阶而下,穿堂朝外快走,青石板路湿滑,不慎脚崴了下,顿住步,不知怎地,蓦然回首朝后望,那妇人还冷冷清清立在廊下。
他眼眸微睐,辄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
这日卯时,昏蒙天际渐渐泛起鱼肚白。
桥门洞口,街头巷市空荡荡的,人影稀疏,衙门早已鸣锣通告,宫中大祀,商户不得营生买卖。
文武百官此时也不得乘轿,三五成群沿御道进午门,直朝坤宁宫大殿而去。
舜钰仅着道边走,低眉垂眼悄看他们撩袍端带,身着朝服,威严凛凛的走在道央,忽便见沈泽棠被几官员簇拥迎面而来。
但瞧他戴六梁冠,上着赤罗衣,白纱青缘中单,下裳为青缘赤罗,革带前缀蔽膝,佩锦绶,用素色绢大带,衬得他高大儒雅,又瞧其与人话间眉目温润,唇含淡笑,颇为谦和好处的模样。
就是这样的表里不一!不知把她坑蒙拐骗的有多惨。
舜钰闷闷不乐的踢着小石子,一不小心力道过度,那小石子飞起落至一双白底黑面的皂靴前,滴溜溜的打转。
何时沈二爷已走近了,看着她笑而不语,舜钰恰瞟见徐令及高达讳莫如深的表情,脸红了红,忙俯身作一揖。
那皂靴并未多留,从自己眼面前走了,她这才松口气,直起身侧头看了看他们背影,继续朝大理寺走。
看到徐令便忆起徐蓝,若不是他们人多赶着大祀,真想问问徐令,徐蓝可有捎信回来,何时抵达京城。
听冯双林提起过,原早该回的,因着大雪冰封,道路难行,才耽搁了些许时日。
心里莫名的有些遗憾,他俩似乎总是在错过,他走的时候,她不曾出现,轮到她要走了,他还未回来。
其实那般桀骜威猛的少年将军,是她这世里最想珍惜的情谊,与男欢女爱无关。
第贰捌贰章 万念生
高达回望舜钰远去的背影,再满脸暧昧的用肩搡搡沈泽棠,轻笑道:“陆地滑舟就这么有乐子?沈二你离经叛道了。”
“贵为督察院御史,又逢宫中大祀,切记克制食色之思。”沈泽棠背手慢走,恰见杨衍目不斜视打旁边过,不由莞尔。
徐令凑近高达,笑嘻嘻地:“我年轻未娶时,也差点同个清秀小倌成了事……”
话还未说完,李光启从后头匆匆赶上,与沈泽棠并肩行,满脸凝肃,低声道:“才得的消息,钦天监监正胡维平昨给皇太后题本,前夜观星像,紫微陨落,太微明亮,天市黯淡,竟是荧惑守心之兆,暗伏帝王大丧,太子登基诸事。”
他语落,却见沈泽棠依旧镇定,再观徐达等几神情若常,有些不敢置信:“你们……难不成你们早已知晓?”
徐令目露精光,朝他道:“钦天监里五官保章正,名唤王葵的,丑时测的星象,寅时就至太子门前,声称三日后乃太子利见之辰,太子惶恐,以其疯癫之名扣押府内不出,这事传得沸沸扬扬,你这礼部尚书却不知?”
李光启哼了声:“为祭祀大典整日耗在宫中,我已是数日未睡个囫囵觉,哪还有余力闲听他事。”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胡监正乃一神人,他同皇太后说已摆下八卦奇阵,今日祭天祀地时,奠玉帛后将行血祭,待血祭礼成,恰至午时二刻,若天色光辉夺目,皇帝命数可再延十年,若是骤降瑞雪,即天命不可违矣。”
徐令皱起眉宇:“血祭听着邪乎,用得是何种牲畜?”
李光启答他:“才出生未睁眼的黑鹿崽子,生活放血,酒爵盛满一杯即可。”
“司礼监有何动静?”沈泽棠若有所思地问。
“昨魏公公等辰时进皇帝寝宫,晌午皇后来见被打发,直至黄昏才鱼贯而出。”李光启道:“修整雀替的宫人悄言,皇帝大为恼怒,虽隔一层窗屉,犹闻他骂不绝声。”
沈泽棠还欲开口,忽然迎面步履匆匆过来个人,细打量竟是冯双林,见他发高束起,穿长水田衣,手拿一柄麈尾,做祭祀小相打扮,直朝李光启作揖,再道:“李大人怎还不紧不慢,坤宁宫里外备妥,只等你再做最后查检。”
嘴里虽说着,目光却朝沈泽棠扫来,沈泽棠不露痕迹的噙起嘴角,冯双林会意,跟在李光启后面先行而去。
坤宁宫近在咫尺,文武百官已各自寻着所站之位,整衣肃帽后,垂手静立默默。
沈泽棠抬眼看了看天空,初升冬阳暖意浅淡,映得大殿上的琉璃瓦,片片金灿灿的刺人眼,确是个难得的晴天。
……
再说舜钰进了架阁库,万盛已把火盆里的兽炭燃旺,顿上铜铫,欲要煨茶水,舜钰从随手携的食盒里,拿出罐涞酒递他,万盛接过倒进铜铫里,有些疑惑问:“今是大祀之日,六部五寺二院官吏休职,仅我在此当值,你又来作甚?”
舜钰拿过小酒钟和筷箸,再把几碟切好的熏肠腌鱼腊肉摆好,仰脸笑道:“此次祭天祀地过后,我要随吏部沈大人南下历炼,因走得匆忙,手头事说来又多烦杂,趁今空闲特来整理,免得新来的历事监生捉瞎。”
“你倒是一片好心。”万盛赞许的点头,他闻着渐弥散开的酒香,肚里馋虫勾吊上来,让舜钰搬来圆凳,两人围着火炉吃酒闲话,亦算是临别饯行。
一只卷毛狗推着帘缝溜进来,蹲伏人脚边,呼哧着吐舌流涎。
“酒肉香尽钻狗鼻子。”万盛骂一句,丢了块熏肠的肥头给它,伸手把舜钰的酒钟斟大半,给自己的则斟满沿。
见舜钰拿着卷宗在看,他先“孳”口酒,夹块腊肉在嘴里嚼得喷香,半晌问:“可是在看优童的案子?”
舜钰颌首不看了,搁到一边桌案上,举起钟儿与他的对碰,相干为尽。她再给彼此倒满,叹息道:“实不相瞒你,这优童案疑窦丛生,怕是桩冤假错案也未定。”
万盛觉得这涞酒后劲颇足,才吃两钟就有些上头:“你看这架阁库里的卷宗,满满当当,若说里头没几桩冤假错案,连我自个都不信。这些卷宗刑部结案,呈递大理寺复核毕,甚有五年三司大审,即便查出当年旧案错判,那又能如何,死的已死,活着的生不如死,再也回不去了……”
万盛嗓音愈来愈低,靠着椅背阖上双眼,手中的酒钟从指间滑脱,洒湿了官袍。
“谁说不能如何!有仇有冤的总要算个清楚。”舜钰冷笑,把钟儿里的酒吃尽,丢块腊肉到狗儿脚前,那卷毛狗便去万盛跟前,衔起掉落地的酒钟,送舜钰的手里。
酒钟内壁抹了迷药,随手丢进食盒,拿出个一模一样的钟儿摆香几上,再斟酒至满沿。
舜钰近万盛身前蹲下,一眼便看见他腰间的钥匙串儿,闷户橱放着都是陈年大案卷宗,因极少开启取用,钥匙簇簇新。她很快就寻到,抽拔下来,紧紧攥进手心。
打开元宝大锁,拉开两扇橱门,一股子被囚藏的阴森之气,迅速扑面而来,她忍不住低咳两声,警觉的朝万盛看了看,垂头荡手昏晕得沉沉,那只卷毛狗在偷熏肠吃。
舜钰顾不得许多,暗忖田家案还回不久,定不会搁摆橱架深处,遂从第一格找,果然没掀几册,便见封面夹中用松烟墨书着一行楷字:洪泰五年工部尚书田启辉满门抄斩案。
……
万盛打了个寒颤,突然惊醒过来。
房间里如流光凝住般静谧,火盆里的炭燃的通红,只觉双膝被烘烤的很热,卷毛狗蜷着四肢趴他脚边,懒懒在打盹。
而舜钰依旧坐在他对面,脸颊漾着抹晕红,虽微觑着眼眸出神,手里还端着酒钟慢慢吃着。
听得动静收回视线看着他,淡笑。
万盛觉得有一丝狼狈,原本是个能吃酒的,怎才吃了两三钟就醉了。
他坐直身躯,接过舜钰递来的茶水,一饮而尽,问现在是什么时辰?
舜钰侧头看了看窗外,才回他,午时二刻了。
万盛哦了声,只觉窗外光辉夺目,还道是温阳当午,再定睛细看,哪里是日光。
竟不知何时起,大雪似琼花乱舞,白茫茫落得看不清来路。
第贰捌叁章 暗潮涌
沈桓手搭大氅,撑着青布油伞在午门等候多时,早起还是旭日东升,天蓝如碧,哪想到了晌午,忽一阵冷风袭卷而过,便见万里彤云密布,大雪如飞霜撒盐,纷扬而至,不多时宫墙内外乾坤素裹,江山碾玉。
他很担心沈二爷,祭天祀地时辰漫长,官员立于广场毫无遮挡,莫说落雪滂沱,即便是下刀子,也得生生硬受。
快至酉时,才见三五官员浑身白茫茫的露了影,沈二爷高大,倒是极易分辨,沈桓急急迎上,替他披大氅,撑着伞伺候入官轿。
徐令不晓得有什么事,紧跟过来,隔着轿帘与沈泽棠嘀咕,说了好阵子话,这才面色难看的告辞离去。
……
吏部正堂,簇了一大铜盆炭火,徐泾等几搬了圆凳围坐,沈桓脱了一只皂靴,凑近火面烤干,嘴里骂咧:“这天气着实古怪,入冬里哪场雪都比不过今日,瞧才走个来回,就湿透透的。”
徐泾瞪着铜铫,里头的雪水被炖的咕嘟作响,他想着旁事,话说的漫不经心:“雪乃祥瑞之兆,意味来年国运昌盛,百姓居安,你湿个靴袜又如何。”
沈桓一时哑然,正这时,沈二爷换了身秋香色直裰进来。
徐泾忙搬来紫檀雕花椅至火盆边,沈二爷坐下接过姜汤,慢慢吃几口放下,苍白脸色泛起微红,却依旧蹙眉染肃,眼眸凝冷。
难得见他如此心事重重,素来是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人物,此时也显露些许不淡定。
徐泾自然也不敢多问,再冲了盏银针茶奉上,沈二爷摆手不接,默然盯着盆里燃烧的银炭出神。
一股子沉闷躁郁的氛围,不露声色地四处弥动,直把人压抑的喘不过气来。
窗外的风呼啸而过,闻得一声巨响,沈桓忙起身去察看,回来道是棵梅树的枝桠,被大雪压断了。
沈二爷这才淡淡问:“后日南下的行装可都有备妥?”
徐泾忙回话:“二爷的官印及谕令文书、吃穿用度皆收拾妥当,老夫人又遣人送来,两身开春穿的衣裳及鞋履,也已搁置进箱笼里。”
沈二爷想想说:“你去李记丝绸铺子,再置两身女孩儿穿的春衣及鞋履。要绸缎料子,上身的衫子、最宜豆绿翠蓝天青色,下身的裙、荼白藕合软黄便可。”
徐泾不及开口,沈桓大剌剌插话:“女孩儿穿红的好看,什么胭脂红水红桃红……看着喜庆。”
沈二爷沉吟稍顷:“红穿着太媚易招人眼,不妥。”
徐泾挠着头笑,挺为难道:“爷总得告诉我,她年纪身高胖瘦才好置办哩。”
“照冯舜钰的体貌来就合宜。”沈二爷端起盏儿俯首吃茶。
徐泾及沈桓面面相觑,惊的下巴掉下来。
恰此时,沈容急匆匆的掀帘禀报,冯双林来了,正在偏厅等候。
沈泽棠面色顿时肃穆,迅疾起身,边朝外走边低声问:“他来时路上可有人跟随?”
沈容道不曾有,他才吁口气。
穿过前廊进偏厅,令沈容几个在外严加把守,顺身将扇门紧阖。
再回转身,沈二爷眸光微睐,扫了圈四周,声音一贯的沉稳温和:“永亭!”
帘后倏得闪出一人,正是冯双林,但见他脸色惨白隐透鸦青,眼眸黯淡,嘴唇亦失了颜色,依旧穿着祭祀小相的水田衣,却沾染着斑驳血迹。
更令人触目的则是他的手腕,包裹住的厚厚棉巾亦被血洇透了。
“大人叮嘱的事,永亭办到了。”他其实是很兴奋的,却觉得浑身轻飘如棉,想看沈二爷露出微笑,或听他说句赞赏的话,然而眼前却蓦得一阵昏黑,他直直朝前栽去,却倒进宽厚温暖的胸膛里,听得沈二爷声音变了:“永亭。”
这一刻,他即便是死亦甘愿。
……
冯双林悠悠醒转,他躺在临窗大炕上,身上覆着苍青锦褥,很暖和,甚至脊背还有微微的汗意。
而窗外已至暮时,飞雪连天。桌案上摆着一卷佛经,烛花炸了一下,博古香炉内的檀香已燃半根。
这是沈二爷在吏部就寝处,虽简朴却十分干净,他欲支撑着身体起来,却见沈二爷在同个老者说话,似听得动静,他二人回首朝他看来,那老者拈髯笑了笑,很是慈眉善目的模样。
沈二爷朝那老者恭敬作一揖,嘱咐沈桓送他出去,自己则辄身去端起桌案上摆的药汤,坐榻沿边亲自喂他。
虽然苦若黄连,冯双林却甘之如饴,待一碗喝下,沈二爷这才看着他,温和问:“你如此虚弱,该好生歇息才是。可如今事态迫在眉睫,宫内外表似水面如镜,底却沸腾汹涌,永亭你说于我听,祭祀时出了何等状况?”
冯双林喉咙干涩,他咽咽口水勉力道:“昊王拜九礼后,将献神的牺牲与玉壁、圭及缯帛置柴垛焚烧。”
沈二爷颌首:“那时烟火高高升腾于天,使天帝感召燔燎之味,吾等百官亦看得分明。”
冯双林继续道:“后尸人代天帝接受祭享,奏乐章,武八佾舞,此时需走血祭礼,由太子双手捧灌满鹿血之爵,在尸人面前洒地进献。”
“听得赞礼催促,太子在房中忙将血爵捧起,急朝外走,哪想得一执事宫人,不知怎地突撞向他,他手一松,爵跌落,鹿血洒了一地。”
“若是司礼监的阉党知晓,太子皇位难继。”沈二爷再镇定,此时也难掩震惊之色。
冯双林摇头道:“那时房中除太子近随,仅赞礼、闯祸的执事宫人及我在。”
“你是如何保的命逃出?”
听得沈二爷问,冯双林忽然笑了笑:“我拿起搁在桌上的祭刀,在手腕上割了一道,把血滴进爵中至满。并对太子直言,我出生时佛光满天,百日即入大佛寺受方丈戒训,五岁前吃斋念经,得纯阳之体,我的血比那鹿血更为珍奇。”
“永亭……”沈二爷深深看着他,神情实难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