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瞧见个船家熬了满锅的绿豆汤,杨清方才还不觉得,现松懈下来,只觉腹中有些饥饿,同衙吏低语几句,稍顷功夫就端来三碗绿豆汤,热腾腾的,他自己一碗,沈泽棠及冯舜钰各一碗。
他三人慢慢吃着绿豆汤,杨清笑着问:“沈大人打算何时前往南京?”
沈泽棠漫不经心道:“明日一早就动身。”
“为何如此匆忙?就不能在镇江再多呆几日?”杨清很吃惊,“乐善庄“的案子千头万绪,若沈泽棠予他再多提点,定当处理的更为妥当。
沈泽棠看透他的心思,语气明显有些寡淡:“我能帮你一时,却帮不了你一世,官场多艰难,仕途需自行,望杨大人好自为之。”
语罢将碗儿递给衙吏,朝舜钰说声跟我来,即背起手往桥上悠闲走。
舜钰三两口把汤喝了,同杨清颌下首追过去,杨清此时满脸胀的通红,心里羞臊,又见沈桓与沈容跟上,他忙搁下碗儿尾在后头。
舜钰见沈二爷伫足于桥央,近他跟前才见那里摆一座神龛,两边是红底金漆的对联:紫竹林中观自在,莲花坐上现如来。透过垂着的帘缝儿,可窥见神灵庄严端坐于深幽中,案前香火簇簇燃旺,一对青年男女跪在蒲团上虔诚敬拜。
“凤九,随我来拜。”沈泽棠见那对青年男女起身离去,回首让舜钰到他身前。
舜钰只觉额上青筋跳动,她受惊的朝后退两步直摆手:“冯生佛祖心中留,沈大人还是自个拜罢。”
沈泽棠眼眸濯濯,抬手抚过颈间喉结:“我才被美人蛇咬过一口,凤九确定不要替我求平安?”
语气温和的让舜钰毛骨悚然。
沈桓在后头推了她一把:“磨磨叽叽作甚,二爷叫你拜,你就一道去拜,让神灵煞煞美人蛇的戾气,谁让他不知好歹咬了二爷哩。”他简直要笑坏了,连冷情的沈容都勾起唇角。
杨清一脸莫名其妙,忽儿紧张的四周瞟眼望望,难不成美人蛇就藏在身边不成?!
舜钰小步走至蒲团跟前,看着沈二爷撩袍矮身,她也只得咬着唇瓣跪下,一起磕首拜了三拜,又被沈二爷抓住手儿拜三拜,这才双双站起身来。
舜钰抬眼见沈二爷在微笑,心里无奈极了,有什么好笑的,这种好似夫妻拜堂的感觉,似近在咫尺,却又如远隔千山万水,令她神魂萋萋不知归处。
……
回至百花客栈,天色已深晚,舜钰瞟到徐泾进了沈二爷的房,定是有要事商议。
她进自个房里,倚在床枕上看书,忽听有伙计来传话,说楼下有人指名要见她。
舜钰暗自惊诧,思忖在镇江城可并无相熟之人,那伙计见她迟疑,忙又道,是织造局郎中魏积安魏大人造访。
舜钰便知晓他是为何事而来,默了默还是随伙计下了楼。
魏积安很年轻,长相清秀白净,个子瘦挑,有着江南公子温润的气派,实难想像这样的年纪,已是妻妾成群了。
舜钰给他作揖,他亦回礼,边打量边轻笑问:“你可就是秦大人的表弟冯舜钰?”
见她颌首便接着说:“我与秦大人相交甚笃,前些日收到他信笺一封,要我带你回京城,明早我即要起程,你可甘愿随我同去?”
舜钰摇头淡道:“我出京历事,经大理寺卿申提选簿,由吏部造册入案,官备流程井然,岂有半途退撤的道理,若真与魏大人同回,只怕到时反连累大人难做。”
“无妨!”魏积安语气带些艳羡:“如今秦大人在朝中之势斐然,更闻徐阁老有意擢升其为工部尚书,你回京的事区区尔。”
舜钰心一沉,难道秦砚昭已与徐炳永沆瀣一气了?!
……
莫名思绪竟绵延至次日晨间,闻得沈桓来叫门,舜钰慌张张起身穿戴。
昨晚梦影恍乱,秦砚昭及沈二爷交替纠缠,胡思乱想至半夜竟落起雨来,听着滴答打梢声,方才朦胧睡去。
待盥洗毕,她蹬蹬下楼,春寒料峭又兼风雨,忍不住打个喷嚏,便瞧见沈二爷披着丝绒大氅站在门外,他身材高大清梧,很是显眼,沈容撑着青布大伞,杨清穿官袍立侧边说着什么,是来送行的。
真的起太晚了,让一众都在等她。
舜钰红着脸悄躲在沈二爷身后,却被杨清一眼看见,不知怎地,他对这个历事监生就很喜欢,看着只觉十分投缘,忍不住朝她问:“冯生如今年纪几何?”
舜钰有些莫名,却也如实答,已至十七年纪。
杨清拈髯又问:“不知冯生可有娶妻?”
不曾,舜钰摇头。
杨清满脸惊喜笑说:“吾家有女初长成,姿容娟秀,品性贤淑……”
他蓦然瞠目,话含在嘴里说不出来。
但见沈二爷朝他淡淡道声告辞,即拥紧冯生的肩膀,颇亲密的往马车方向去,听得冯生嘴里嘟囔着,离远了还能闻他义正辞严,说着君子之修身,内正其心,外正其行等,再观侍卫皆见怪不怪的模样。
他觉得有些五雷轰顶,拉住提食盒走最后的沈桓,指着那上马车的身影,连话都说的断断续续:“沈大人和冯生,他们俩可是……”
沈桓拱手朝他笑了笑:“杨大人,有时实在需难得糊涂一下。”语毕即匆匆入了烟雨中。
难得糊涂……
沈恶霸让他难得糊涂,个指挥使让他难得糊涂,杨清愣怔许久后,才望天地而沧然,他的官场生涯里,难不成只能难得糊涂么。
第叁贰陆章 应他事
光阴迅速如飞电,待三月绿染江南岸时,沈二爷舜钰一行已坐在南京最知名的狮子楼里,选了靠窗的位儿吃晚膳。
虽已至黄昏日暮,街道上却挤满自郊外探春归来的人们,其中还有高门大户的宝马香车缓行,车檐缠挂嫩柳条枝和绚烂春花,引得一双白蝶翩跹难离。
人们虽然步履有些疲累,神情看起来却很愉快,尤其是垂髫小儿不疲地你追我赶,嘻笑打闹声格外响亮。
街道两旁各式店铺的伙计卯足了劲,吆喝声此起彼伏,有卖缎子花布的,有卖胭脂水粉的,有卖酸甜蜜饯的,有卖奇花异草的,穿街小贩挑着担,拨浪鼓甩拨地咚咚响,引来吸着鼻涕的娃儿,眼巴巴瞅着用碧叶编织的蟋蟀蚱蜢等小虫,一串串活灵活现的,莫说娃儿,就是大人见了也会多看两眼。
一个山农面前搁个筐子在卖野枇杷,黄里还透着青,自然无人问津,他也似无谓,只透过压低的斗笠沿,紧紧盯着酒楼里临窗而坐的那些人。
楼上的人在看风景,风景里的人在看楼上,或许还有人躲在暗处,看着风景里的人,谁又知道呢。
舜钰此时可管不了许多,她的眸子亮闪闪的,如狼似虎盯着满桌吃食,有盐水鸭及红卤板鸭拼盘、一盘蒸鲋鱼,一盘醉香鸡,另有东山的老鹅及高淳的熏肠,皆是这里的特色,沈二爷吃的偏清淡些,面前尽一色的清炒芦蒿、油盐枸杞头,一盘嫩豌豆苗,还有一大碗茭儿菜肉丸汤。
舜钰不露痕迹的撇撇嘴,看着沈桓正撕着一只盐水鸭腿,她深觉得自己和他似乎才是一路人呀。
沈桓背脊有些发凉,抬眼便见冯生若有所思的眼神,他手微顿又极快扯下鸭腿,往嘴里大啖一口,嚼着得意地笑,休想抢他的。
舜钰很想翻个白眼,怎可能同他是一路人哩,收回视线却见碗里多了一只鸭腿,看着沈二爷缓收回的筷箸,她略一思忖,夹了一块大肥鸡脯回敬。
前世里就知晓他不爱这口,今世偏就夹给他。
沈二爷正由徐泾禀事,不由蹙起眉却未多言,夹起慢慢嚼,抬眼瞟着舜钰弯唇吃起鸭腿,忍不住摇头微笑。
徐泾正低声说:“陕西清吏司主事萧时忠传来密笺,报甘肃布政使程前在收捐监粮中有贪墨之嫌,这程前可是徐阁老去年钦定。”
沈二爷听后道:“半年前已闻有风言,我只纳闷其从中贪墨,粮库空空又该如何赈济百姓。如今萧时忠手中可有实据?”
“官商勾结,他搜集实据颇艰难……”
沈二爷打断他:“命他万事小心谨慎,直等有实据再来呈报。”语毕想想又问:“李侍郎可有传春闱会试如何?”
徐泾忙回话:“刚收得急讯,内阁拟考生周述第一、冯双林次之,徐蓝第三。上殿试翻驳再三,皇帝擢冯双林进士第一,赐丁未科状元,周述为榜眼,徐蓝得探花,京城已放皇榜召告天下。”
他又补充一句:“萧时忠笺中提,徐蓝带兵快至兰州城了。”
舜钰隐隐听得徐蓝的名字,待要凝神细听时,沈二爷却不说了,吃口茶去嘴里的油腻,再看舜钰着一身天青色直裰,稍顷语气平和道:“明日我们去见应天府尹唐同章,他祖上与吾父辈是旧识,后他又在京城为官数年,其夫人与我母亲常来往还算投缘,我与他平平。”
舜钰边吃边含糊地嗯了声,他接着说:“这唐同章最疼爱的五姑娘,名唤唐金,自幼在峨眉派掌门玄叶师太处修行,十岁回至府中,其性子很是泼辣骄横,如今二十年纪有余,还未曾婚配……”
“沈大人想要我做什么?”舜钰似笑非笑的问,大致已然猜到,无非是众望希所归,而郎无情妾有意的戏码。
聪明的丫头,沈二爷赞许的颌首,索性开门见山道:“需得凤九帮我个忙,倒也不白领你的情,但得应肯,我可允诺替你做一桩事。”
舜钰怔了怔,默想会儿问:“任何事么?”
“任何事。”沈二爷很肯定。
“沈大人究竟要我做什么?”舜钰还是有些迟疑,这厮狡若狐狼,要她做的定不是易事。
沈二爷眉眼舒展,挟一筷子清香的豌豆苗儿,慢慢吃完后才道:“你可答应了?”
瞧瞧,不答应就不肯说呢……舜钰挣扎了半晌,终咬了咬牙:“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沈二爷看着她,很儒雅地笑了。
……
翌日是个好天气,莺啼芳树,燕舞晴空。
车马已备妥当,沈二爷穿着簇新的宝蓝绣云纹直裰,背着手站在门外,沈桓徐泾等竟也破天荒的不吵不闹,静悄悄的,耐心十足在等候。
舜钰迈着碎步走下楼梯,一缕阳光射来好生刺目,她抬手遮了遮眼帘。
不知怎地,褪下男子直裰换上女子春裳,好似瞬间就有了阴阳迥异,举止变了,心情亦变了。穿一件豆绿洒花斜襟绸衫,腰间系条绀碧绦子,底下是荼白的裙儿,趿鹅黄蝴蝶绣鞋,松松挽着发髻,也无多余饰物,只插了根平日用来绾发的银簪子。
沈桓倚着马车,嘴里咬一根凤尾草,等得百无聊赖时,忽见个小美人从门内晃出来……冯生?……他狠狠揉了揉眼。
徐泾沈容等几侍卫也都在看舜钰,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只道是个长相秀气的小书生,不及将他怎么仔细打量过,这会儿春阳暖日的,一身女子妆扮竟然生得如此漂亮,直看得目眩神迷移不开。
沈二爷勾起唇角……舜钰被他们盯的有些不自在,脸儿红红的走至始作俑者跟前,羞恼的嗔怪:“沈大人可说好,只次一此,下不为例……还有他们……”抬手指指沈桓等几侍卫方向:“不许他们那般看我。”
“不让他们看……”沈二爷温和的答应,从袖笼里掏出根莲花点翠的簪子,不动声色地替她插进乌油油的发里。
顿时又增了许多俏!
沈二爷不知怎地,倒有些后悔起来。
第叁贰柒章 俏佳人
沈泽棠一行至应天府时,府尹唐同章已得侍卫传报,携同知、知州等官吏在衙门前等候多时。
彼此见礼寒暄过,唐同章吩咐知州余庆:“你叫典吏赶紧收拾五间上房出来,沈大人等将搬进衙内歇宿,以方便办理公案政务。”
余庆忙命衙役们抬起行李,引舜钰及沈桓等侍卫先行离去,
唐同章则领沈泽棠及徐泾沈容随他来到正堂,各自落座后,典吏捧上滚滚的茶来。
沈泽棠端起茶盏,但闻香气清幽,叶如松针碧绿,吃着只觉滋味醇厚,唇齿甘甜,道这必定是雨花茶了。
唐同章答是,又陪笑道:“这雨花茶前日进贡宫里一批,多了些剩余,巧着沈大人就到,实在是有口福。”
沈泽棠笑而不语,吃了会茶,方开口说:“本官奉皇上之命,提任两江巡抚,前来考察官员政绩一并复核重案。因时辰紧迫吾等还需赶往江西,在此不得久候,我知晓地方衙府主掌理刑名钱谷之职,劳烦唐大人辛苦,请同知及知州将帐簿案册整理搬至这堂前来,浙江清吏司及布政司郎中及主事等明日赶到,若是这些帐簿案册清楚了然,倒也费不得许多功夫。”
他语气温和又谦逊,说的也是平常官话,不知怎地,却听得唐同章脊背起了冷汗,边嚅嚅应承,边抬眼正与沈泽棠犀利目光相碰,不由心头一震,好似心内所想皆被他洞悉了去。
沈泽棠慢慢放下手中茶盏,站起身走至窗前,看着桃花烟柳随风柔软垂摆,江南正是春光明媚时。
唐同章也踱步过来,问老夫人身体可康健,见沈泽棠颌首,略微带些感慨:“不曾想离京竟已有六年之久……昨我那夫人还提起在京城的往事,想着有朝能再见老夫人一面,好叙叙旧。”
“倒也不是无可能,唐大人若政绩显箸,自然有进京述职的机会。”沈泽棠还在看着窗外:“到那时带上夫人同行即可。”
唐同章似想起什么问:“沈大人这数年过去,可有再娶妻纳妾?”
见他摇头,趁势叹了口气:“沈大人位高权重,相貌清梧轩昂,若想娶妻纳妾如信手拈来,我那五丫头却不同,她已二十有余,如今还待字闺中,你瞧我这两鬓华发丛生,想起她便是满腔愁绪。”
沈泽棠噙起嘴角:“唐姑娘是玄叶师太关门弟子,或许其意在峨眉掌门也未可知,人各有志,唐大人就不必勉她为之罢。”
唐同章看着他目光灼灼,声不觉就高亢:“沈大人倒不必左顾而言它,五丫头为何至今独守其身,你应是比谁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