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她收拾的山清水秀时,一行人已至佛堂前,观三交六椀菱花窗门内光影闪烁,四五僧人立在槛前默默垂泪,其中个听见响动抬眼见是他们,忙过来双手合十唱诺,再道:“圆空住持圆寂了。”
又从僧袍里取出封信笺递上:“这是住持二鼓时交于弟子,代为转给沈大人。”
沈二爷谢着接过,拆开一目十行看毕,喜怒并不形于色,转手给了舜钰,亦朝那僧人询:“可否容我看一下圆空住持的遗容?”
“圆空住持慈悲为怀,常于三鼓时念百遍解冤咒,招引幽魂野鬼,令其悟领宿冤,了却牵挂,普渡超生,只是今日不知何故,却随他们一道而去了。”僧人抑着伤怀:“沈大人在槛外送别便好。”
沈二爷微微颌首,肃然而立,见得堂内佛前灯火橙蒙,圆空住持盘腿坐蒲团,面前摆木鱼及经册子,双目轻阖,容颜安祥,似睡着一般。
他轻轻地叹息,俯身合掌行礼,察四围僧侣渐多起来,再不便多待,不紧不慢的朝来时路复回。
舜钰面无表情的走在沈二爷身后,手里信笺快被她捏碎了,瞧圆寂住持写着什么,他道,生灭、前后、有无、聚散、起止,念念相续,循环往复,种种取舍,皆是轮回。
佛祖佑,摒轮回,送重回,只念冤结易解,恶业难除,同身换魂,了冤的了冤,了缘的了缘,从此尘归尘,土归土。
我此忏悔无有穷尽,冤冤相续,何时能了,所生恶业皆由我来抵。
舜钰觉得简直可笑极了,田府上下百条冤死的人命,他来抵,他以为他是谁!
她是那样的紧张与激动,以为终有了些许眉目,怎就这般转瞬没了?
巨大的失落与懊丧,让她有些透不过气。
“凤九,凤九?”
舜钰这才茫茫然回过神来,竟不知何时已回至歇宿的禅堂,跟进了沈二爷的房中。
“圆空住持在哪里?他黄昏时还好端端的,怎就圆寂了?”她把牙咬得咯咯作响,忽而转身朝外走:“我不信他圆寂,我要再去看看,或许他在耍花招呢。”
胳臂却被只手有力地握住,沈二爷沉声道:“逝者为尊,不宜刻薄,当执礼敬,口舌之言,更需存德,舜钰实在过了!”
话音才落,便见舜钰紧抿起嘴儿,怒火熊燃的眼眸,倏得波光潋滟了。
这个丫头此时的模样,又是倔强又是可怜,看得沈二爷心稀软成一团。
终还是诸多不忍,他语气缓和下来:“我亲目细看过,圆空住持确已圆寂,知你很失望,我亦感同身受……”
感同身受……不!沈二爷永远不知她都经历过什么,何谈什么感同身受。
舜钰一把甩开他的手,与他温和的视线漠然相碰,唇角慢慢勾起抹嘲弄的笑容,却不说话,拱手作一揖,遂转身径自掀帘离开。
……
沈二爷醒来时,窗户纸已透进一缕清光,能听见僧人正在洒扫院落,还有沈桓叽叽喳喳的大嗓门。
他翻身下榻,穿衣整冠。
守在帘外的徐泾听得动静,才让僧人送进洗脸水。
沈二爷边盥洗手面,边漫不经心问,沈桓在外头怎如此聒噪。
徐泾忙微笑禀道:“还不是冯生,她一大早去找沈桓,要跟着他学射箭,还有剑术,沈桓被她缠的没法子,这会在院里教她怎么拿剑哩。”
怎么拿剑?!沈泽棠眸光刹时凌厉,用棉巾抹去颜面水渍,走至桌前坐下端盏吃两口茶,方才让徐泾去把沈桓寻来。
少顷,沈恒进房至他面前拱手见礼,半晌未见动静,心下诧异,遂拿余光暗瞟,恰与沈二爷的视线相碰,像是首次见他般凝神打量。
沈桓虎躯一震,难道……难道二爷厌腻了冯生的瘦胳膊细腿,对他魁伟体魄的力量美有兴趣?
“二爷寻我来……所为何事?”他提心吊胆的开口,才察觉声音很沙哑。
教冯生使剑真是够了,没见过这么愚笨的,吼得他嗓子直冒烟。
“可是病了?莫仗着自己身骨结实,就不爱惜。”沈二爷微挑眉,另斟了盏茶,亲手递给他。
沈桓打了个哆嗦。
第叁柒陆章 互试探
沈二爷素来知晓他健壮的跟牛犊子似的。
却让他爱惜身骨……夏风吹动湘帘,沈桓背脊一阵凉飕飕。
他仰头将茶吃尽,再拱手谨慎道:“谢二爷关心,属下身骨如今确实不比当年勇猛,日行久长也会周身酸软僵涩,隔三岔五还要头痛脑热一回。”
握拳朝胸口用力捶捶,如他所愿的咳了几声,甚是虚亏。
沈二爷听得有些莫名其妙,盯他半晌,嘴角噙起一抹笑意:“我记得你今年不过二十又五的年纪。”
牛犊子都没他壮实,还敢在他面前扮柔弱。
“倪忠二十又五,膝下三个娃到处跑,李柱比属下还小两岁,去年抱得大胖儿子。”沈桓立证自己真的不年轻了。
沈二爷端盏的手微顿,抬首看他:“想女人了?”
想女人……倪忠的娘子常拿刀追着倪忠砍、李柱的娘子哭起来能掀了屋顶,就连沈二爷的前夫人,冷冷淡淡没丝热气儿……所以他才不想哩,他有五姑娘和春画册就足矣。
正欲开口,却对上沈二爷意味深长的眼神,他突突一个激灵,急忙点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是想女人了。”
沈二爷继续吃茶,语气却带警醒:“那也不可打冯生的主意。”
打冯生主意?沈二爷当他也有龙阳癖么,沈桓粗着声一力撇清:“二爷莫开玩笑,我只欢喜女人,冯生即便再清秀的跟颗水葱似的,那也是胯间带把的。”他想想冒死道:“……二爷也改了罢,老夫人甚忧心哩。”
沈二爷不说话了,原来沈桓还不知晓……徐泾口风果然很严紧。
他略思忖会儿,摇头微笑道:“你与冯生亲近些本也无谓,只恐有人捕风捉影倒不好,她若想练习射箭或剑术,我自会教她,不劳你与众侍卫费心。”
便是再愚的人也听得出话意来,沈桓忙应承下,沈二爷不再拘泥于此,蹙眉问他昨夜之事:“你躲在禅堂暗处盯住圆空住持,可有瞧到什么?”
沈桓回话道:“圆空住持从膳堂离去后,先回禅房焚香净身,再至佛堂打座诵经。犹记那时日色值衔山时分,有位半面戴黄金面具的爷来见,他二人聊话半个时辰不足,那位爷即甩袖离去,恰僧人送来饭食,他用得不多即让收走,亲自烧着一炉香,将琉璃海灯擦亮点燃,继续打座敲木鱼儿。”
“说来也怪,忽就变了天,电若赤龙雷似鼓鸣,大有四壁淋漓风撼屋,佛前寒灯照空明之境。又有僧人送来茶水,圆空住持递他如信笺之物,催其离去,后再念百遍解冤经,交三鼓风歇雨住,云散月出,他双手搁膝拈指,再无声晌,属下等约一炷香后见状不对,遂避出来禀二爷。”
沈桓虽性子粗豪,做事却不马虎,沈二爷颌首,恰有几个僧人拎食盒送早饭来,只道住持圆寂,禅院封门,不再留外客。
沈桓接过食盒,取出粥菜及碗箸摆放妥当,指着要去备马车拱手告辞,方走至帘边,身后传来沈二爷的声音:“听闻你心仪老夫人身边的丫头喜春?”
沈桓差点打个趔趄,这事还没完啊……他辄身挠挠头,黑脸膛浮起一抹暗红:“喜春有意沈容,我早绝了这心思。”
见沈二爷只笑着嗯了一声,他长舒口气,掀起帘栊,又听得主子慢慢道:“岂可轻言放弃,待返京回府,我助你一臂之力。”
沈桓眼前一黑,沈二爷突来的关怀……承受不来!
……
舜钰正待上马车去,忽听有人唤她,诧异的回首看,是个侍从打扮的童子,气喘吁吁跑来,从袖中掏出四方纸包奉到她面前,恭敬道:“我家公子说了,此次一别不知何时再见,知你欢喜这个,特送你。”
舜钰迟疑不接,只笑问:“你家公子是谁呢?”
童子侧身朝后一指:“那不就是。”
舜钰觑眼随望去,禅院西角门菩提树下,停了辆马车,豪华气派难形容,有个穿绛红绣龙纹直裰的男子,背对着她正与执事僧人说话,他身板抻得挺直,背手而立,做足轩昂潇洒态。
舜钰心一动,总有种在哪见过的感觉,却又想不起来。
那童子有些不耐烦,把纸包朝她手里一塞,很快跑得不见影。
有股子甜丝丝冷幽幽的荷花香从纸包里散出,是那戴黄金面具的贵公子。
赶车老汉的长鞭已扬起,骏马嘶鸣,舜钰不再耽搁,微俯身进了车舆,移至窗前坐着,沈二爷正同徐泾在谈事。
舜钰撩起帘子朝外看,哪想马车走得甚快,只觉一道金光微刺目,眨巴两下眼儿,便只有一棵接一棵的葱笼树木。
“凤九!”是沈二爷在唤她。
舜钰慢慢收回视线,扭头才发觉徐泾不知何时不在了。
“沈大人有事?”她很恭敬的问,神情却疏疏冷冷,拒人于千里之外。
“还在置气?”沈二爷伸手捏捏她的小嘴儿。
“不曾。”舜钰用袖子擦了擦:“大人有话直说便是,勿要动手动脚有失斯文。”
前还商定好田家案子破了就嫁他为妻,今就翻脸不认人了,看来当真是气得足足的。
沈二爷探身握住她的手腕,使力带进怀里,语气依旧含着笑:“同你讲斯文你会理么,娇蛮的丫头,非逼着我用狠,你可是也欢喜这样?”
舜钰气得要哭了,抬手朝他就狠挠一道,沈二爷只觉脸颊一痛,隐隐似有血丝渗出,这丫头的爪子简直比野猫子还凶猛。
他眼中乌墨浓滚,忽然利落的将她双手反剪箍至背后,另只大手挟抬起她的下巴尖儿。
再俯首看她闪亮的双眸,移至异常红嫣的唇瓣,默少顷,蓦得戾气十足的含咬住:“是否为你做再多的事你都不领情?铁石心肠的丫头,怎样才肯信任我,你说个法子出来。”
“唔……”这个人最阴险狡诈,用唇舌把她的檀口堵得满满,让她哪里说的出话来。
沈二爷的唇染着淡淡的茶香,虽浑身浸着怒意,那吻却是格外湿凉又温柔。
中蛊毒那晚两人情难自控的刻骨缠绵,似乎倾刻间变得清晰无比起来。
注:烦大家天天给二爷比比心啊!
第叁柒柒章 哄娇儿
沈泽棠浅尝辄止,他终究还是忌讳舜钰胸前的蛊花。
却又不舍得放开,上下摩挲她颤抖的肩背,还是个小女孩呢,脊骨儿节节生嫩地抵着他掌心。
怒意早已弥散,柔情又起,他年长她许多,就多让着她罢。
亲啄舜钰细白的耳垂,声音间的宠溺从未有过:“昨晚为圆空住持我诫训与你,太过严厉些,不气了可好?”
……才不是为这个。
舜钰刚开始还在挣扎,后渐渐没了力气,把眼睛在他胸口擦擦,咬了咬嘴唇儿:“昨日在膳堂,叫你莫要放圆空住持走,让他把话讲完……你不听……”
说着又说不下去,其实若为这怪沈二爷也牵强,可那种希望似流沙从指缝溜走的滋味,谁又能懂呢。
沈二爷不曾辩驳,把她贴在唇上几丝湿湿的碎发,温柔地捻到耳后,话里含着笑:“凤九你要公平,我是人不是神,总也有判断失错的时候,你再给我次将功补过的机会好不好?”
“……!”
这样的沈二爷莫说今生,即便是前世里,舜钰也不曾见过,那时的他,挟冷酷高傲之威势,总是把绝望的她逼迫得无路可退。
……而此时的沈二爷,似乎哪里不一样了……乱她的心,乱她的身……
“嗯……”连回话的声都变得怪怪的。
“乖凤九。”沈二爷眉骨眼梢挂起一抹愉悦,用下巴的青茬轻蹭她的颊腮。
舜钰愈发显得手足无措起来,愣怔半晌,才深吸口气轻推他,沈二爷松开手,看她逃般的坐回去,噙起嘴角不慌不忙地端盏吃茶。
舜钰抬手抚了抚鬓发,想想开口道:“沈大人见过明海住持的奏疏,定知晓里头写了什么,可否讲来一听?”
沈二爷早知她要问,放下茶盏,倒也不隐瞒:“昨日明海住持提起过,田侍郎奉皇帝之命,带百名工匠修缮齐云塔院,后大功告成返京只等擢升及嘉奖,他却不知一桩祸事正暗悄而来,说起这桩祸事……”顿了顿有些感慨:“与你的表叔冯冕不无关系。”
“冯冕?”舜钰脸色发白,怎可能呢,他是父亲的得意门徒,忠厚纯良,平生无半点功利之心,只对造房盖殿兴趣使然,他妻儿皆在肃州,平日无事时,常在饭点适时来田府拜访,一来二去谁都看穿了他的行径,却也不戳破,反会再多做几道荤菜殷勤款待。
也只有舜钰,偶尔从姐姐闲谈里听得此事,专趁一日在门口堵他,叉着腰威风凛凛地不让进:“冯叔叔又来混吃骗喝了。”
那冯冕也不恼,蹲下笑着逗她:“这都被你看出了?可怎生是好?怎样你才不告诉旁人哩?”
其实人家早知道啦,田九儿却不说,她脸上有抹小狡猾:“我把爹爹书房里的木刻财神像,不慎弄断一条腿,冯叔叔教我补得爹爹看不出来,我就不告诉旁人。”
冯冕大笑,他果真教她怎么把腿安回财神像,并让爹爹自始至终都未察觉。
……
“我不信。”舜钰摇头:“冯冕与田侍郎感情深厚,断做不出祸害他的事来。”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沈二爷继续道:“奏疏中参田侍郎纵容属下秽乱尼僧庵,且将建齐云塔院贪墨的银资,经由冯冕转交齐云塔院静悟主持匿藏,除田侍郎及冯冕外,其他相关人等供认不讳,人证物证俱全,他二人实难逃脱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