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绯闻录——页里非刀
时间:2019-05-30 09:49:27

  把话说完,即起身,彼此又寒暄了两句,方才各自离去不提。
  ……
  管事在前头引路,跨过一道门,迎面是座影壁,绕影壁朝东,穿木香棚,过梵渡桥,是一片牡丹圃,艳粉娇红,正逢着花期,微风吹过,鼻间时溜一段香。
  沈泽棠握洒金玉骨扇儿,替舜钰抚开只嗡嗡黄蜂,手指轻抹她唇角一点糖渍,不经意般问:“荷花香粉是谁的?”
  舜钰嗯了一声:“是在冰井禅院时,有位半脸戴黄金面具的公子送的,听倪侍卫说,那禅院众僧皆以他捐的香油钱度日。”语毕偷睃二爷的神情,见他颌首竟然不问了……眼儿眨巴两下,有公子哥儿送她香粉,他都无所谓哩。
  前面是一个蕉叶式的洞门,洞门里幽静一方院落,墙边搭着一架葡萄棚,叶儿茂盛爬满,仔细瞧粗藤间,一串串葡萄嘟噜悬着,青青硬硬还未至熟的时候。
  十间房半垂着湘竹帘子,倪忠等几侍卫散开,把守的把守,进房的进房,侍从送来新鲜瓜果,沈容接了装进桶里,再顺吊到古井底湃着。沈二爷和徐泾立在树荫下说话,舜钰折了根柳条枝甩来晃去,瞧见沈桓把葡萄棚端看许久了。
  “在看也吃不得。”舜钰一柳条子甩他脚面上,却听沈桓难得感慨道:“这是夫人当年同二爷一道栽下的,转眼八九年过去,这葡萄藤都如我手臂般粗实,可人却散了。”
  舜钰想了会问:“听闻沈夫人是八年前在云南没了踪影,沈二爷本事通天,怎会连个人都寻不到?”
  “那时云南兵荒马乱的,没你想得如此容易。”沈桓说得很含混,显见不想多谈此事。
  舜钰抿抿嘴儿,依稀记得前世里,腊月二十九风雪交加,沈二爷把她关在栖桐院里,叮嘱她哪儿都不允去,只在这等他回来,他去还掉一笔人情债后,便带她离开京城。
  她那时表面虽清淡,心里却已依赖他,破天荒主动走近沈二爷,替他仔细揩紧黑色大氅的系带,再将肩膀上的褶皱抚平,满是小妇人的温良,她难得服了软:“你早些回来……我一个人……害怕。”
  沈二爷俯首亲她的朱唇,舜钰亦仰起颈乖顺的迎,觑着的眼儿恰看到他鬓边银霜,四十未至的年纪,他已早生华发……
  舜钰想好了,此次同他离京后,她要加倍对他好,加倍得疼他……
  他要长命百岁,她和孩子都离不得他。
  可她没能等到沈二爷回来,等来的是沈老夫人和沈夫人,还有芳沐姑姑及手执麈尘的管事太监。
  她们怎能进来呢,沈二爷明明将栖桐院重兵把守着。
  舜钰还是首次见到沈夫人,沈二爷的嫡妻,好似名唤梦笙,容颜清丽,身段高挑,神情喜怒难辨,一双乌瞳却冰霜封结,她的声音沙沙软软地:“夫君去宫里进殿朝贺,不知何时才能归府,皇后娘娘在此不合时宜,还是早些回宫去罢。”
  她等了会儿,忽然冷笑道:“皇后娘娘怎就不明白,夫君念着与您有些旧情,他心软,怕是有些话不好当面讲。如今皇上复位,重揽朝政,正是需重用权臣,威以服众时,夫君大好前程岂能因你辜负,皇后娘娘还是回去罢,日后也再勿要来了。”
  沈老夫人沉沉开了口:“沈氏乃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这份荣昌将世代延续,直至百年。更况媳妇肚里又新添子嗣,恳请皇后娘娘高抬贵手,放过我家二子,老身这里给你跪下。”
  ……
  舜钰抬手摘颗葡萄,捻了捻覆在表皮的白霜,含进嘴里咬破,一股子酸涩至极的苦味,简直要人命。
  “这你也敢吃。”沈桓铜铃大眼圆睁,这冯生,不走寻常路啊。
  舜钰还能笑得出来:“尝过世间百味,方才知生来不易。”她从枝上又扭了颗:“你也尝尝。”
  沈桓把手直摇,她也不勉强,恰有只虎皮猫儿绕在足边,昂着脸嘤呜叫一声,听着有些凄楚。
  “莫不是你想尝尝?”舜钰蹲下身,将葡萄搁掌心递上,那猫儿用鼻嗅过味儿,竟是一口吞下,慢悠悠走了。
  沈桓只觉受到万点暴击……再看舜钰直起腰肢,投过来那嫌弃的小眼神:“你还不如只猫儿。”
  敢说他人不如畜牲?!士可杀不可辱,他随手拽了颗丢进嘴里……这都不是事。
  舜钰看着他整张脸拧巴成一团,哪还有平日里指挥使威风凛凛的样子,实在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
  沈桓正酸着呢,忽见冯生柳眉水目,弯起唇笑,那嘴儿如樱桃初破,她又着女装,真个比那牡丹还娇艳,看得他有些恍目,不经脑子的脱口而出:“冯生长得真好看。”
  待回味过来,一张糙脸“腾”得浮起暗红。
  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常跟随沈二爷不离左右,难不成……他也要龙阳了?
  沈泽棠同徐泾走过来,恰见沈桓满面悲伤的擦肩而过,竟是谁也不理,有些莫名其妙,给徐泾个眼色,徐泾会意,颌首追跟过去。
  “你同沈桓在吃葡萄?”沈泽棠摸摸她的颊,温和地问:“酸不酸?”
  “沈大人何不自己尝尝?”舜钰偏过头不让他碰,月影婆娑,前廊挂着的红笼一盏盏点亮。
  沈泽棠淡笑不语,明知葡萄是酸的,怎会还去吃呢。
  舜钰清咳了一嗓子,似聊家常般的语气:“方才听沈指挥使提起,这葡萄棚是沈大人同夫人一道栽下的,长势如此的好,看着忆忆当年,倒也是个念想。”
  “沈桓多嘴。”沈泽棠背着手,抬首看着天空皎月,算计着阴晴圆缺。
  “沈夫人怎会突然在云南没了踪影?大人睹物思人,想必也感慨良多罢!”舜钰喃喃道。
  她实在有些想不明白,这一世里沈夫人怎会没了呢!
  注:关联第一章,那些说舜钰矫情的,其实原因在这里。
 
 
第叁捌叁章 王府宴
 
  沈泽棠默了默,只抽过她手里的柳条枝摆弄,弯弯折折,又曲曲绕绕,竟编出个翠叶满布的小帽来,又随意嵌蔷薇几朵,替舜钰戴在头上。
  恰倪忠等几侍卫抬着箱笼经过,自打舜钰穿女装后,知她脸皮子薄,都不太好意思多看,而此时风清月明,瞟她戴着精巧的柳条花帽,仰着粉扑扑的脸儿,皆心照不宣,这冯生,怎生得比女子还女子,果然不能多看,看多了,也得跟二爷这般,迷乱了心性。
  舜钰察觉侍卫在偷瞟她,有些不自在,羞着脸要抬手取下,却听得沈二爷沉声吟道:“人生花月不常有,眼前况见青青柳。人生离别将奈何,任它东风付水流,而今复唱竹枝歌,有烟有雨有相思,低问华年与谁度?黄昏深院,葡萄架下,红透娇娇面。凤九,这样可好?”
  沈二爷如今是淫词艳曲拈手即来啊……舜钰摩挲着柳帽上的花朵,颊腮烫呼呼地装糊涂:“冯生才疏学浅,听不懂大人意。”
  沈泽棠凑近她笑了:“凤九若是这都听不懂,可白担了乡试解元的虚名。”
  “乡试主考四书五经律法,可没有品章风月……”话说到这儿,蓦得没了声音。
  沈泽棠捏捏她的小嘴儿:“还说不懂,其实比谁都心思通透。”
  ……又傻傻掉坑里,舜钰不想理他了,抬袖擦着唇瓣要朝房里走,倪忠领着个仆从过来,那仆从拱手作揖回话:“王爷已回府,在前厅置下几桌席,请各位前去。”
  沈泽棠背手”嗯“了一声,想想道:“女眷不便同往,烦与这院里再置一席。”那侍从应承。
  他不着痕迹地扫过沈桓,正在朝舜钰卖乖:“我在这陪你啊。”
  沈泽棠转而看向沈容:“你同倪忠、那五、姚涞留下,其余人等随我去前厅。”
  语毕即率先前走,徐泾瞪了沈桓一眼:“可起点心罢。”这家伙只长个子,不长脑子,总有日怎么死的都不知。
  舜钰倒松了口气,她也不愿见朱宝宝,管他是真傻还是假傻,反正是个极难缠的,退避三舍为上策。
  ……
  厅里仅摆一桌席,王爷王妃已在首坐,丫鬟侍从十数环伺,其余则摆在廊下,随来的侍卫被免去礼数,随便择位坐了。
  沈泽棠上前与他二人接茶叙礼后,佳肴美酒络绎端上,满满当当摆一桌子。
  但见庆王朱谦身旁站一小郎,年方十三四岁,绾蓝巾,穿青色直裰,生得唇红齿白,骨格娇柔,眉梢眼角俱是风流情动,一手扯袖,一手握着筷箸,夹起肥厚的淋汁海参片儿,朱谦凑头就着他筷箸咬进嘴里嚼。
  沈泽棠端盏吃茶,庆王妃朝他笑道:“你那九儿怎不来随宴?我与她先前也没说两句话,可是怪我怠慢了?”
  “怎会。”沈泽棠放下盏,丫鬟忙执壶斟满,他说:“九儿性子虽娇些,却最通达事理,廊下这些侍卫常撩拨她生气,却从未在本官面前,编排过谁的不是,是以都很喜欢她。”
  寥寥虽数语,对那女孩儿的宠疼却是遮掩不住,王妃噗哧笑了,两边的丫鬟也都抿嘴儿笑。
  朱谦被吸引过来,笑嘻嘻问:“九儿是谁?她在哪里?我要见她。”
  “你勿要再去招惹沈阁老的人。”庆王妃难得皱起眉诫训:“当年沈夫人因你都气哭了,一日都不肯在此多待。”
  朱谦托起腮想了想,显见早把这事忘记,也懒得再忆,偏头去问侍从,金谷巷里那少爷回来没,听得传没有,难得一脸失落之色。
  庆王妃道:“是怎样的荷花香粉,你拿与我也瞧瞧。”
  朱谦从袖笼里掏出个纸包儿,丫鬟接过托在掌里小心拆开来,王妃觑眼看了会,又闻闻香味,笑说:“我当是什么稀罕物,你可记得去年有个名唤田玉的商客,携礼来王府拜见?”
  朱谦显见没忘,拍着手:“他送了我一柄铜制的远镜,实在有趣的很。”
  王妃颌首:“我妆箧里就有他送的这荷花香粉,还余了些,前些日收到他遣人送来的拜帖,这两日想必就到。”
  沈泽棠心一动,问道:“他脸庞半面,可是覆着纯金面具?”
  “你可是也认得他?”王妃有些惊奇地问,听他摇头说,只是在来洛阳城途中,路过冰井禅院时偶见而已。
  她显得很高兴的样子:“既然你们先来,想必田贾也快了,我去年嘱托他从倭国带个台几来……沈阁老要在此逗留几日?倒可与他见见,那也是个极其风雅的人。”
  沈泽棠淡笑道:“江西吉安叛民流寇猖獗,总督高海身死,本官奉皇谕速去平乱。却因一桩陈年案子来至洛阳城,需得王爷相助,查明真相即离开。”
  “沈阁老是想问哪桩案子?”王妃面露诧异。
  沈泽棠接着说:“八年前齐云塔院比丘尼枉死的案子。”
  “已经这般久远了。”庆王妃道:“案卷早被刑部和大理寺提调去了京城,沈阁老想查不易。”
  沈泽棠笑了笑:“正因知晓不易,才来麻烦王爷王妃助本官一臂之力。”
  庆王妃也不答话,接过丫鬟递上的燕窝粥,垂颈慢慢吃着。沈泽棠耐心十足等着。
  这时上来两个拿月琴抱琵琶的乐者,伺候朱谦用膳的小郎重换了身海裳衫鹅黄裙,戴了女子整套头面,耳垂穿着小金环儿,身段甚是婀娜。开了喉音唱起《青玉案》。
  检点春光又一年,梳新妆,倚凭栏,满溪添涨桃花水,帘垂深院,人掩重门,相逢又恨迟。
  朱谦听得入神,连酒也不吃了,庆王妃不由一声叹息:“沈阁老夫人好才情,那时即兴赋词一首,我请人谱了曲,每每听来,光是这一段儿皆是缠绵心思。”
  沈泽棠不置可否,转而唤侍卫邹干来,指着面前一小碗糖醋软熘鱼焙面,让他端去给舜钰吃。
  抬眼见庆王妃深盯着自己,遂淡淡笑道:“九儿那丫头甜酸口,很喜欢这味道。”
  庆王妃有些顿悟了,原来沈阁老的风花雪月,不在诗词歌赋里,皆在柴米油盐中。
 
 
第叁捌肆章 各怀意
 
  《青玉案》唱得将终,丫鬟捧来漱盂,庆王妃漱了口,似想起什么,朝沈泽棠道:“你应知我的性子,王爷顽童心,总爱招惹事非,因而我素来只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节外生枝,徒增许多烦恼。”
  顿了顿,瞧他神情不起微澜,便话峰一转:“但沈阁老既然来求,王爷与我若不给个脸面,实在说不过去,这样罢,我也有个不情之请,沈阁老若能应承,帮你倒也无可厚非。”
  “王妃直说就是,但凡本官力所能及,定当竭尽全力。”沈泽棠喜怒不形于色。
  庆王妃笑道:“与你易如反掌。两月前时我收过一封信笺,是你妻妹梦清托驿官捎来,她远在云南昊王府中祠堂,专心礼佛年余,虽衣食无缺,却也身无可傍,水土不惯,心内十分孤寂,曾去信与你望回京城,但不得允肯。”
  “是以托书希来我这里修行。畴昔沈夫人与我情意笃厚,八年前辞行时,曾提起过这梦清,恳求我若她遭遇难处,望能给予相助。”
  “我有心偿沈夫人夙愿,但这般冒失去昊王府接人,恐他生出猜忌来,沈阁老如有成全之意,不妨修书一封与我为好。”
  沈泽棠端盏吃茶,将一抹犀利眸光垂藏,待得他再抬首已是云淡风清,听他温和说:“出家人跳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四海皆为道场,皆是所依所傍,何来水土不惯、内心孤寂之说。再且即已皈依,割爱辞亲、清居梵刹、持戒修心乃比丘向佛正道,若无法六根清净,还俗亦可,复归本家,生老嫁育,她的命途如何,实不劳王妃多牵挂。”
  庆王妃默了默,叹息一声:“沈大人无情了,不过修书一封也这般为难么?”
  沈泽棠吃了几块水晶鹅脯,喝了半碗鲜鱼汤,才道:“王妃执意让本官修书一封,倒不是不可为,只是我若应承下,另件攸关王爷王妃命途的大事,却是无法再帮及。”
  “这又是做何说?”庆王妃有些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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